劉星元
起風(fēng)了
那陣風(fēng)又起了,在我心里。風(fēng)很大,比我遇見的任何一陣風(fēng)都大。我是怕風(fēng)的,與生俱來的怕。我常常夢見許多年前那個可憐的孩子又在風(fēng)中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在夢中,那孩子遭遇的風(fēng)每次都不同,它們?nèi)邕@些年來我遇見的所有的風(fēng),又似乎都不是。在許多陣不同的風(fēng)中,那孩子總是蹲在一截舊街的墻角處,他瑟瑟發(fā)抖的冷、他因恐懼而壓出的弱小的哭聲、他本該明亮卻蓄滿憂傷的眼睛,常讓我在夢中驚醒。這么多年,一直如此。
可隱藏在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那陣風(fēng)卻不是這樣。它一直是笑著刮過來,又笑著刮過去的。它總是如一朵花的盛開,從不會事先向任何人打聲招呼,想開就開,即便凋謝時也留我一衣清香。可它又有多么神秘呀,它不屬于任何季節(jié)、任何方向,它隨時出現(xiàn)又隨時隱遁,僅在我抱頭哭泣的時候,拂我一下,完成對我心靈的救贖。
我就是這樣想的,并且一直都是這樣想的。雖然我從來沒有真的與它正面相遇,但我相信它真的存在。不僅如此,我還相信這些年它一直都在我容易迷失的墻角附近看著我,打算隨時出來拂我、幫我,給我一份不同于寒風(fēng)的溫暖,并為我指出回家的路或方向。就像多年前一樣。
可我怎么就沒有遇見過它呢?不但我沒有遇見過,幾乎村莊里所有的人都沒有遇見過,好像只有祖父提過一次。還是多年以前,那時我還年幼,纏著祖父給我講故事,祖父給我講的故事中好像就有那陣風(fēng)。那時候祖父的敘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好像我這個聽故事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我聽煩了,跑開了?,F(xiàn)在,我不知道這件事怎么又會在多年之后浮上來。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好像就發(fā)生在我小時候的那次走失之前,兩件事相隔不過幾十分鐘。我不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本身有沒有什么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我卻把它們聯(lián)系了起來,來完成對一陣風(fēng)的敘述。盡管如此,理由還是顯得這樣單薄??晌疫€是想說,真的,我真的沒有撒謊,那陣風(fēng)真的存在,并且一直都在。
我想這陣風(fēng)一定是藏起來了,而它藏身的地方一定很隱蔽,很難讓人發(fā)現(xiàn)??娠L(fēng)終究是風(fēng),天性耐不住寂寞,它可能會偷偷跑出來玩耍一陣,然后才回去。在村莊,我時時刻刻都能感應(yīng)到它的存在,站在村莊里任何一個地方,只要閉上眼,我就能聞到它、聽到它,可當(dāng)我學(xué)著小孩子做游戲偷偷睜開眼的時候,它早已走遠(yuǎn)。它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呢?在一朵花的蕊中、一棵草的根下嗎?在我家早已廢棄的曾祖父住過的老房子里嗎?在祖父一閃一滅的煙袋鍋?zhàn)永飭??在漸漸被人冷落的劉氏祠堂里嗎?好像都有,又似乎都沒有。我把能想到的地方想了個遍,也找了個遍,可都一無所獲。每一次我都有充分的理由充足的證據(jù)找到它,可每一次它都能察覺到,并先行離去。它仿佛是在有意躲著我。
這么多年,我一直期待能與那陣風(fēng)相逢。我如童話里那個守著根本就開不出鮮花的花盆的孩子,心中蓄滿了失落?,F(xiàn)在,我開始把祖父講述過的那些殘缺不全、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一一想起,并且學(xué)著重新認(rèn)識自己生活了多年的村莊。也許真的如祖父的某個故事中說的那樣,村莊不只如我現(xiàn)在看到的這么大,像那陣風(fēng)一樣,也許它也把自己藏起來了。
我開始相信村莊或許真的還有一個背后,而村莊的背后必定還是一個村莊。背后的那個村莊不叫石龍莊,不叫陳圍子,也不叫黃家館,它不關(guān)乎這附近的任何一個村莊。這座村莊依然叫北邱莊,但卻不是我的北邱莊,也不是父親和叔伯們的北邱莊。我猜想,它極有可能是祖父、曾祖父甚至是高祖父的北邱莊。現(xiàn)今的北邱莊已面目全非,而在村莊背后,我的村莊卻在以這樣巧妙的方式固守著原來的自己?;蛟S那陣神秘的風(fēng)就來自村莊背后。只是讓我困惑的是,這兩座不能同時示人的村莊,究竟哪一座是本真、哪一座是假象?
一直以來,我僅能憑借從祖先們身上流入我身體里的一股家族血液,感知到那陣風(fēng),那座村莊背后的村莊,以及更多我還不能確定的事物的存在,卻怎么也無法捅破那層隔在我們之間的一層看似一吹就破的薄紙,這讓我多么失落和不安。
我不知道我猜測的這些對不對,有沒有人相信。我想把自己感知到的東西說給村里最博學(xué)的二爺聽,或許他能用大半輩子的所見所感為我說出個所以然來。可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因?yàn)槲彝蝗幌肫鸲斒遣幌嘈殴砩裰f的,我擔(dān)心他會將這些東西當(dāng)作無稽之談,并嘲笑我枉讀了這么多年的書。也許只有祖父能夠相信這些了??晌矣滞蝗桓淖兞酥饕?,我決定再也不向任何人說起此事了,包括祖父。不相信我的,任我費(fèi)盡口舌,最終也不會相信;而相信我的,我又何必要勞師動眾、畫蛇添足呢?
我希望能通過各種方式,將祖父的那些近似傳說的故事重新拾起。我開始明白,從歲月手中僥幸逃脫的它們,其中有一部分在多年前是確實(shí)發(fā)生或存在過的,那時候,它們被稱作事實(shí)??扇魏螙|西都是經(jīng)不住時間打磨的,所謂事實(shí),終會成為故事;所謂故事,必會化為傳說;而所謂傳說,最后也只能是傳說了。在對此感到萬分可悲之后,唯一能安慰我的是,這些遍體鱗傷、漸漸黯淡的故事,在時間與世人的圍追阻截中已無路可逃,最終又悄悄地、膽怯地躲進(jìn)了我的心里。
躲進(jìn)秋天溫暖的懷里
一只老鼠乘夜偷襲了掛在矮墻上等待成熟的南瓜。躲藏在南瓜身體內(nèi)的種子隨著稠稠的汁液慢吞吞地流出來,順著矮墻向下奔去,還沒奔到地面,已被一夜的涼風(fēng)風(fēng)干。
從施種、澆水,到牽秧、結(jié)蒂,一顆南瓜短暫的一生,就是母親辛勞的一年。我懊惱之極,言辭激烈地討伐著老鼠的罪行,近乎謾罵。母親卻只是淡淡地說,不怪它,是咱們晚摘了一步。然后又指指另一面矮墻上的南瓜說,還好,我多留了幾個。說完就轉(zhuǎn)身忙別的活兒去了。面對母親的寬容,我心中隱隱升起了一縷慚愧。
這個秋天,因?yàn)榻吁喽恋氖斋@,一向憐惜東西到近乎小氣的母親突然開始慷慨大度起來,她把埋在心中多少年的算盤取出來,橫在面前,對事物進(jìn)行著精準(zhǔn)的取舍。
是的,有太多的事要做了,根本來不及為一顆已經(jīng)夭折的南瓜惋惜,為一粒剛剛收獲的種子的未來算計(jì)?;ㄉ€等著去摘,地瓜還等著去刨,白菜和蘿卜在菜地里饑渴難耐地快要哭出來了,而乍熱乍冷的天氣卻還在妄圖招搖撞騙,拖住母親的腳步。母親不為所惑,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忙而不亂的她將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插不上手的我只能看著母親一次次地走出去,又一次次地返回來,仿佛要把全天下的活計(jì)都攬進(jìn)懷里。
這個秋天,母親“貪婪”的忙碌讓我想到生活的瑣碎與富足。在我看來,所有被母親攬進(jìn)懷里的活計(jì)糅雜、混合到一起,就是生活,就是炊煙,就是魯南腹地上一幅無與倫比的水彩,就是殘缺不全的古民歌里滑落的最美的一曲。所以,此刻請?jiān)徫业淖运健谖铱磥?,她被活?jì)牽出來的疼痛難耐的腰肌勞損發(fā)作起來也開始泛出淡淡的甜來,她臉上被風(fēng)雕刻出的堅(jiān)硬的褶皺都是美的。因?yàn)槟赣H的美,這個秋天突然煥發(fā)了生機(jī),我漸漸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從喧雜的人群中走開,悄悄躲進(jìn)了秋天溫暖的懷里。
等到我們漸漸加厚的衣服快要觸到冬天的額頭時,母親說,走,和我一起裝棉花去。我才記得,原來房頂上還晾曬著母親從近一畝的棉地里“搜刮”來的厚厚一層棉花。
從沒有見過這樣白的棉花,像是從天上偷來的云朵一樣的白,每一個小小的縫隙間都隱藏著一個調(diào)皮的小太陽。抬頭看看天,果然沒有一片白色的云彩在游動,也沒有太陽在俯視。那些溫暖的棉花在用六張蛇皮袋縫制的大袋子里不斷地升高,恰如豐收的母愛一樣溫暖地垛起來,我想,如果它們砸下來,一定會將我擊倒。
一朵不安分的棉絨飄進(jìn)鼻孔,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著涼了吧?母親關(guān)切地說。我守著心中的那份溫暖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