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中的老人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我披一身秋風,坐于一棵樹下,靜心篤思。
殘葉飄零,樹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
我第一次聽見樹的喘息聲,很沉痛。我繞著樹轉(zhuǎn)圈,目光觀察著粗糙的樹干,渴望聆聽到更多關于一棵樹的秘密。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為一棵樹的事冥思苦想。
樹,給了我想象力不能抵達的深度。
像我的祖父,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成天坐在院壩里,自言自語,講述他一生的經(jīng)驗和閱歷。盡管祖父把自己的一生都梳理得如此明白、透徹,可在我的眼中,他仍然是個謎。
我觀察一棵樹,實際是在尋找那棵樹與我的祖父相同的部分。
那個下午,我看到樹枝上的黃葉是怎樣一片一片墜地的,聽見樹的喘息是怎樣一聲一聲變微弱的。遺憾的是我始終沒能進入一棵樹的內(nèi)心,就像我未能進入我祖父的內(nèi)心。
時間靜止,與我同樣未能進入一棵樹的內(nèi)心的,是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枝上蹦跳、高叫,將天地喊得蒼涼。
我坐于一棵樹下,體驗了衰老,卻與死亡無關。
裸露的憂傷
夕陽暗淡,風惹流云。我靜坐在一條河流的岸邊,看一條被歲月擱淺于沙灘上的船。
那條船已經(jīng)破爛,船身上裸露的鐵釘銹跡斑斑。惟有那沉重的船頭依然昂揚,仿佛在回味曾經(jīng)搏擊風浪的豪情。我凝視著那條船,像欣賞一幅畫,又像是在觀察一個生命的變遷。
在那個平靜的午后,我坐在河邊,面對一條船,也面對了一種軟弱。
這種軟弱不只是來自于那條已經(jīng)破爛的船,更來自于一個像那條船一樣滄桑的老人。
那個老人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他應該比我先來到河邊。整整一個午后,他也在凝視著那條船,神情比我更專注,內(nèi)心充滿憂傷。他是那條船的主人。
老人應該是看見我了,但他根本就不把目光注視在我身上。他的眼里只有那條船,他們的生命是一體的。當一條曾與它的主人生死同行、風雨并肩的船在時間的磨礪中,不再乘風破浪,而是衰敗殘朽時,它主人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絕不比船本身的傷痕更少疼痛。
在那個平靜的午后,我坐在河邊,面對一條船,我說不出我的苦惱。
那個老人也說不出他的苦惱。
他在那條破船旁徘徊,輾轉(zhuǎn)流連,顫抖的手指撫摸著船頭,不安散布于一切周圍事物之中。
良久,他側(cè)轉(zhuǎn)身,披著夕陽的金輝,走向了河面……
在那個平靜的午后,我坐在河邊,面對一條船,也面對了一種死亡。
我本來是要撲向河里去救那個老人的,沒想到老人卻把我救了上來。我躺在河灘上,處于深度昏迷狀態(tài),模樣像極了那個絕望后的老人,更像是那條被歲月擱淺于沙灘上的船。
三次進城
第一次進城,爺爺牽著我,開始認識生活,我迷路了。跟我一起迷路的,還有一籃子雞蛋。
那時,我便知道了,我的世界只有一個村莊。就像一只雞,只能將蛋下在一個草堆里。
從此,我也就長大了。
第二次進城,父親送我到車站,行囊里裹著母親的淚水,走入了社會這所塑造命運的學堂。跟我一起進城的,還有一雙布鞋。
那時,我的生活有一半屬于城市。布鞋永遠跟不上皮鞋走路的速度。
從此,我學會了流浪。
第三次進城,我攙扶著爺爺,走了一輩子路的他,也迷路了。
他年輕時雖走南闖北,直到年老才醒悟:自己熟悉的只有一道田坎,田坎上的幾道拐,幾個坑,幾洼水。因此,才把飛奔的汽車當作一只雞去親近,結(jié)果,“雞飛蛋打”。
從此,我也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