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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xì)碎如夢

        2016-05-30 10:48:04小乙
        遼河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高阿爸莉莉

        小乙

        1

        夏日清晨,縣醫(yī)院的收費(fèi)窗口前排著長龍,秩序有些亂。阿凱趁勢擠了兩下,前面一個(gè)穿小灰裙的女孩回頭瞪他一眼。她個(gè)頭不高,臉蛋乖巧,眸子黑亮。阿凱聳聳肩,走了。

        黃昏的時(shí)候,阿凱路過醫(yī)院,在對面的樹蔭下又瞧見她,雙眼哭得像小紅桃。一個(gè)中年男子蜷在旁邊,呻吟著。路人投去質(zhì)疑的眼神,毫不動(dòng)容地?fù)P身而去。他躲著女孩的目光,偷偷看著,心里像受驚的鳥兒撲撲亂跳。過了好一會兒,他悄聲離去。夕陽的余暉帶著暖意,可他的皮膚卻粒粒起粟,似有無數(shù)冷蟲爬動(dòng)。天慢慢暗下來,夜色占領(lǐng)了城市,他止不住又回去,女孩還在哭。他終于走過去,問:“嗨,錢丟了?”

        女孩眨巴著眼,“嗯”了一聲。

        阿凱裝出很意外的樣子,掏出一撂錢遞過去,“我說怪了,在地上撿的,也沒聽見有人問?!?/p>

        女孩接過來,眼里閃出疑惑,定定打量著他:瘦高個(gè),白衫灰褲。頭發(fā)稍亂,像株小灌木。深目,寬唇,透出幾分執(zhí)拗。

        阿凱變得有點(diǎn)不自在,即刻低頭走了。兩天后,他在驛馬河邊再次遇見她。她坐在石砌護(hù)欄上,小聲抽泣著,卻不見了那男子。上前一問,才知道之前那人是她阿爸,患有尿毒癥,因?yàn)槟翘斓⒄`了病情,死了。她叫馬莉,十五歲,比他小兩歲,是附近槐樹村的人。

        “家里其他人呢?”

        沉默。橋下河水急湍,蕩起漩渦,一如兩人的思緒在碰撞。

        莉莉忽然身子一軟,倏地滑下護(hù)欄,往河水里跌。阿凱猛地拽住她。莉莉穩(wěn)了穩(wěn)身子,跳下護(hù)欄,往縣外方向跑,“我回家了。”

        阿凱追上去,她就調(diào)頭回走,“別跟著我?!?/p>

        阿凱怵了一會兒,拉了一嗓子,“我一直都在縣城?!?/p>

        阿凱再次碰見莉莉時(shí),夏日已近尾聲。她在縣公園的露天快餐店旁,怔怔盯著桌面。顧客來來往往,無視她的存在。阿凱看了半晌,走過去,“餓了嗎?我請客!”

        阿凱點(diǎn)了飲料,幾根火腿腸,兩個(gè)軍屯饃。兩人坐在小木桌前,無聲地吃著。快完時(shí),阿凱問:“家里人呢?”

        “阿媽……幾年前出禍走了,家里沒人了?!?/p>

        阿凱默然良久,忽然問:“莉莉,跟著我,愿意嗎?”

        莉莉端視他片刻,搖搖頭,“你不用管?!卑P遲疑著離開了。過了好久,他回頭,見莉莉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阿凱抿嘴一笑,轉(zhuǎn)回去,和他并肩往縣北邊走??斓綍r(shí),阿凱指了指閃入眼簾的一幢舊瓦房。

        莉莉問:“你的家嗎?”

        “呃,好些人的家?!?/p>

        “干嘛不回你的家?”

        阿凱揉揉鼻翼,“跟你一樣,沒家了?!庇指嬖V她,自己是縣西邊洛瓦村的人。十一歲那年,阿爸發(fā)現(xiàn)阿媽有了外遇,跟她又吵又打,結(jié)果一次失手,真捅死了阿媽。阿爸被判了無期,托人送他到了市兒童福利院。他性格變得很叛逆,常跟護(hù)理員作對,挨了不少罰,不到兩年溜了。

        “那后來?”

        “呃……”阿凱吞吐著,“后來遇到了老高,這家的主人。見面得叫他高爺,明白不?”

        莉莉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再問。進(jìn)屋見到老高,約摸四十歲,瘦瘦的,腦袋形狀欠佳。老高向阿凱問了問情況,又注視著莉莉,臉上堆出笑,“要學(xué)活兒,阿凱會教你?!?/p>

        莉莉怯怯地望著老高,一臉茫然。

        “高爺,她不學(xué)這些。合適的時(shí)候,我?guī)退移渌顑骸!?/p>

        老高不悅,“讓她考慮考慮。要是不學(xué),以后別來這兒?!?/p>

        晚上,阿凱把房頂上廢置的樓閣打理出來,在地上鋪上席子。莉莉咬緊下唇,怯怯地盯著閣頂,阿凱笑了笑說:“我睡這兒,你去樓下,睡我的鋪。你要有什么事,就用掃帚頂頂天花板?!?/p>

        夜空如墨,天花板沒有傳出任何響動(dòng)。阿凱卻久久未能入眠……

        翌日,阿凱帶著她到火車站。廣場沸得像鍋粥。他叫莉莉在花壇邊坐著玩,自己往人堆里鉆。出來后,帶她到摩爾商場,幾層樓走遍,給她挑了件連衣裙,一雙紅色皮鞋。莉莉換上,說聲“好看”,然后就悶著不吱聲。中午,阿凱帶她去吃客家涼粉。他辣得滿臉汗,伸出舌頭扮土狗,逗莉莉開心。

        莉莉忽然低聲說:“你是小偷。”

        阿凱的心被重重?fù)袅艘幌隆?/p>

        “我的錢,不是你撿的,是你偷的!”

        阿凱不語,十指交叉,極不自然地動(dòng)著。

        莉莉嘴角浮出生硬的笑,“什么時(shí)候教我手藝?”

        阿凱逃避般將目光轉(zhuǎn)開,“知道。”

        那之后,阿凱卻常拉著她,到美發(fā)店、盲人按摩店、快餐店找學(xué)徒的活兒。好不容易有老板點(diǎn)頭,莉莉卻一下跑開,又到老高那兒主動(dòng)要活干。阿凱執(zhí)行任務(wù)時(shí),只得安排她放哨??梢膊唤淮裁?,讓她遠(yuǎn)遠(yuǎn)站著,當(dāng)個(gè)擺設(shè)。自己一人往人堆里鉆上鉆下。一天,阿凱帶她進(jìn)西餐廳,右手舞著刀叉,像表演特技一樣又逗她開心。莉莉盯著他的手,“阿凱哥,教我手藝啊?!?/p>

        阿凱支吾了一會兒,然后講了自己從福利院溜走后的事兒。那時(shí)也是夏天,他沒了家,就到縣北的火車站,跟著一些無所事事的小子逛蕩著。幾個(gè)人,每天有人來,有人走,晚上擠在排風(fēng)洞里睡覺。暑期一過,全散了。他路過水果市場,見邊上有個(gè)修鎖攤,便坐在那看了大半天。師傅是個(gè)瘸子,中午端了碗面給他,他就賴著不走,還幫著遞工具。瘸子倒也不攆,每頓吃啥也分他一份。不到兩月,瘸子說他老婆快生孩子了,暫時(shí)不擺攤了。阿凱餓著肚子,又往火車站跑,卻見一個(gè)男子向他招手。此人正是老高,問他是不是想學(xué)修鎖,阿凱猛點(diǎn)兩下頭。老高嘿嘿笑兩聲,請他吃了夜宵,來到那間舊瓦房,拿出些鎖著的小箱,有掛鎖,彈芯鎖,抽斗鎖。又取出兩張錫紙,一套工具。老高說這是什么卡巴道具,像玩魔術(shù)似的,不到五分鐘,把箱子全打開,里面裝著些手飾或錢票。老高送給他用,阿凱歡喜得不得了。好幾天后,老高叫來一個(gè)小子,帶他出門……他這才知道自己入了賊窩,有些抗拒,可老高恩威并施,很快讓他就范。后來,組織慢慢壯大,管理也越來越嚴(yán),他挨打受餓不少,原本的倔脾氣也被磨平了。

        講完,阿凱望著她,“我的意思,就是叫你別干這行,明白不?”

        莉莉沉默了好些天,還是鬧著要學(xué)。阿凱仍無動(dòng)于衷,莉莉跑到老高那告狀。阿凱沒轍,就教他如何踩點(diǎn),看手繪地形圖。他帶她到一個(gè)老居民區(qū),走了一會兒,指著一扇門邊的墻角低聲說:“干這行的也不少,踩完點(diǎn),下手后,都會做些不起眼的小標(biāo)記。這叫資源共享。你看這小勾,是說已經(jīng)有人得手,再去多半沒戲了。還有打小叉的,那表示白天絕對沒人,晚上偶爾回家。圓圈多的,是有錢人……”又帶他到北馬胡同巷,拿著老高親自繪得地形圖,“你看,粗線,是主路;虛線,表示這雖有路,但急緊撤離時(shí),別選它,容易被逮?。患?xì)線,是備用通道……”

        至于那些開鎖玩刀的手法,阿凱卻從來不教。可即便如此,他仍有很深的負(fù)罪感,執(zhí)行任務(wù)時(shí)多了好些顧慮。一天下午,阿凱拉她去影院,說辦完事,一起看熱播劇。他擠進(jìn)售票口,有眼亮的孩子嚷叫有小偷。他趕忙撤出來,裝著不認(rèn)識莉莉,偷偷調(diào)頭往另一邊的樓道走去。莉莉卻慌了,跟著他跑。前面兩名保安阻了他們的路。

        阿凱忽然轉(zhuǎn)身對著莉莉,“小妹,我……我以后再也不敢偷你們的錢了?!?/p>

        保安揪住他,嚇恐說,連小女孩的錢都要偷,要么砍斷他的手,要么就送警察。

        莉莉愣了愣,目光有些硬,“你們……不要送警察!”

        嚇歸嚇,做歸做,保安見他學(xué)生模樣,臭罵一頓,放人了事。

        出來后,兩人來到驛馬河邊。莉莉一臉歉意,“謝謝你掩護(hù)我?!?/p>

        阿凱揣摩著她在影院的話,卻故作輕松,“只要你沒事兒就好?!?/p>

        莉莉“嗯”了一聲,目光軟和起來。

        陽光悄然移動(dòng),投在河面上,映出一層細(xì)碎的波光,如夢如幻。

        2

        執(zhí)行任務(wù)時(shí),阿凱行動(dòng)變得更加謹(jǐn)慎,開始教莉莉放哨的方法。遇到保安巡視,或被人盯梢,如何用眼神或手勢傳遞信號……可莉莉有時(shí)會出錯(cuò),反而暴露身份,幾次都倉惶逃離,一無所獲?;厝ズ?,老高要懲罰,阿凱只說是自己失誤,挨打受罰一人扛著。完了,又不厭其煩地告訴她,遇到危險(xiǎn),若來不及呼應(yīng),各自先跑,免得都被逮住。即使被攔,也要裝著彼此不認(rèn)識。時(shí)間稍長,莉莉內(nèi)心的那扇窗戶仿佛被什么拂開,性格慢慢開朗了。

        秋夜,莉莉常拉著阿凱,帶上裝著高糧酒的小陶瓷瓶,到山邊的玉帶湖,坐在堤壩上,對飲互酌。湖的兩岸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向前延伸,附近的燈火投在平靜的湖面,一如夢幻般的寶石閃爍其輝。夜風(fēng)搖曳樹叢,無數(shù)蟲子藏在無名之處低吟淺唱。兩人喜歡數(shù)天幕的星星,仿佛那是彼此的笑聲變成碎屑,四濺開來。淺醉微熏時(shí),她也會投入地看著他,瞳仁里閃著溫柔的光,話也多了起來,“阿凱,你說,月亮和星星也會憂傷嗎?”

        “大概有吧,不然為什么常躲起來。不過,應(yīng)該跟人一樣,有憂傷,就有開心嘛?!?/p>

        “跟人一樣?那是說,也有愛?”

        “嗯,當(dāng)然有!”

        “那有恨嗎?”

        “呃……”阿凱撅了撅嘴,“這個(gè)……”

        “倒底有沒有???”

        “應(yīng)該沒有。它們那么亮,只有美好的東西才會閃光?!?/p>

        夜深了,她身子困了,就靠著他休憩。阿凱靜靜擁著她,看月亮慢慢褪去,化成沉默的白色影子。黎明的光開始出現(xiàn),無聲地融解著夜的暗色??珊脦状危P正陶醉在美妙里,她卻倏地從他肩頭彈開,目光投向天空深處。阿凱從她視線里讀出一種無形的重量,像鉛一樣吃進(jìn)了內(nèi)心。

        老高的隊(duì)伍繼續(xù)壯大,手下快二十人了,搞得像個(gè)公司。人員分成五個(gè)組,每天統(tǒng)一派車,統(tǒng)一食宿。莉莉會參與更多更大的任務(wù),好些時(shí)候也沒跟阿凱一組。她失了手,一身狼狽跑回來,還得受罰。阿凱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心里無數(shù)次閃出念頭——帶莉莉離開這兒!可按行規(guī),必須留下一根手指。既使莉莉愿意,自己也不忍心讓她付出如此代價(jià)。

        他繼續(xù)呆在這個(gè)冷暗的世界里,靜待時(shí)機(jī)。

        一年多后,莉莉十七歲,像花一樣悄然綻開,體形恰到好處,全身散發(fā)著生機(jī)。老高對她熱情起來,論功行賞也毫不掩飾地偏向她。酒桌上,莉莉坐在老高身旁,享受著手下對她的“敬重”,開懷浪笑。阿凱躲在最不惹眼的角落,無聲地望著她。不安,像潮水涌入體內(nèi)。

        老高安排任務(wù),不再讓他倆一組。閑著時(shí),莉莉就抹一嘴紅,涂紫眼影,跟著其他同伙,不知跑哪兒混去了。三更半夜,醉得一塌糊涂回來,倒頭就睡。莉莉偶爾也敢跟老高頂兩句嘴,不高興了還罷一兩次工。阿凱跟她漸漸疏遠(yuǎn),經(jīng)常獨(dú)坐在湖邊,悵悵地聽落葉聲響。兩年了,每次跟莉莉一起的光景,恍如昨日,不停在腦海浮現(xiàn)。一種無名巨力在體內(nèi)不懷好意地?fù)u撼。

        深秋的一天下午,莉莉忽然找到阿凱,說是有事兒。

        阿凱有些警惕,“你是大紅人,我能幫上什么忙?”

        “陪我去看病。”

        阿凱定定注視她片刻,見她臉色有些蒼白,趕忙問:“怎么了?”

        “身子有些不舒服。其實(shí)……我煩透了!”

        “煩?那還跟著去混?”

        “這不沒去了嘛,小氣鬼!”

        阿凱“嗯”了一聲,帶她去了醫(yī)院。還好,只是腸胃有些受涼,沒有大礙,醫(yī)生勸誡她,要少熬夜,更不能飲酒。從醫(yī)院出來,天色已黑。兩人到面館吃了點(diǎn)東西,莉莉又要拉他去歌廳。

        “不去!”阿凱說,“醫(yī)生的話你忘了?!女孩子不要這樣,知道不?”

        莉莉點(diǎn)點(diǎn)頭,卻說:“其實(shí)……今天我過生日。”

        “過生日?”

        “是啊?!崩蚶蚓锪司镒欤昂?,你從來沒關(guān)心過這些?!?/p>

        阿凱低頭,又沉吟片刻,“呃……好吧,但你不能喝酒。”

        “行啦,聽你的?!?/p>

        兩人來到附近的東都娛樂廳,開了間小包。阿凱給她定了個(gè)小蛋糕,自己喝加冰威士忌,卻只讓莉莉喝白開水。唱了幾首歌,他嫌鬧,關(guān)掉電視。屋里一下沉寂下來。莉莉便跟他敘舊,說那些化險(xiǎn)為夷的經(jīng)歷,在湖邊一起看星星的日子……時(shí)光似乎在無聲地倒流。阿凱酒至半酣,她又嘟著嘴說:“自己夠笨,這兩年全賴你看顧,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頭,不過讓你也背了不少黑鍋……”

        阿凱聽著,很是心懷釋然,多喝了好些。莉莉倏地抽出一把尖利的鑿刀,猛向他右手剁去,“就你這只手,害了我阿爸的命?!?/p>

        要是平時(shí),莉莉傷不了他。但在酒精的麻醉下,反應(yīng)遲鈍不少。阿凱縮了一下手,來不及了,刀狠狠戳在他無名指上,斷掉了。

        莉莉的手抖著,“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

        阿凱扭曲著臉,無聲地走了。

        莉莉眼里透出復(fù)雜的情緒,“為什么偷我的錢,為什么偏偏是你!”

        阿凱沒對任何人提及這事兒,心里卻冷出一個(gè)冰窟窿。傷勢稍好,他硬下心來,把那根斷指放到老高的面前,提出離開的請求。老高陰著臉,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阿凱走出來,舒口氣??赡菐滋?,偏偏落著雨。剛停下,他往縣城南走,老高的手下追上他,“不行,那根手指,是你和莉莉的私人恩怨。離開組織,必須按行規(guī)辦!”

        阿凱旋即明白,是莉莉在作祟。他馬上開跑,后面的人緊追不舍。距離一點(diǎn)點(diǎn)拉開,但很快有摩托車咆哮著追來。這時(shí),路邊有輛沙石卡車恰好啟動(dòng)。他靈巧一躍,吊在車后擋板上,很快甩掉了他們??斓窖鎏齑鍟r(shí),路漸漸變窄,車速慢下來,又在村口剎住,等著路邊兩人上車。他有些急了,跳下車來,往村里走去。心里思忖著,卡車的駛向會誤導(dǎo)老高的手下,但追蹤會持續(xù)兩三天,先找個(gè)地方避一避。

        3

        仰天村的小餐館里,凌子送走兩位客人,回到桌前拾掇狼藉,阿凱跨進(jìn)來,“有吃的嗎?”

        “廚師回家了,明天請?jiān)?。?/p>

        “剩的也行?!?/p>

        凌子抬頭,掃他一眼,又把空盤空碗撂出點(diǎn)兒響聲,“對不起啊,真沒有?!?/p>

        阿凱注意到她右臉頰有塊紅斑,“炒的花生胡豆也行?!?/p>

        “都沒有,生意不好,都是現(xiàn)炒現(xiàn)賣?!?/p>

        “哪兒還有餐館?”

        “村里就這一家?!?/p>

        阿凱悻悻離開,往村里走去。

        凌子打理好一切,到廚房取出一個(gè)快餐盒,打開瞅了瞅,白米飯上壓了團(tuán)炒豬肝,還冒著熱氣。她趕快蓋上,關(guān)好店門,也往村里走去。天已暗透,縱目四望,了無燈火。月光灑下,在地上鋪了層薄薄的銀紗。夜風(fēng)如無形的黑翅,不斷掠過。四下稀疏的農(nóng)舍像冷巖般低低沉睡。河渠里流水潺動(dòng),撲來陣陣涼氣。她打了個(gè)寒噤,索性抄著荒田小路,趕到了村尾的仰天山腳下。凌子的家就在這兒。進(jìn)門,她到里屋喚了聲“阿爸!”

        凌叔在床上翻了個(gè)身,懨懨地問:“怎么這么晚?”

        “有兩客人喝了老半天酒,老板等煩了,留下我守客?!绷枳臃銎鹚?,“藥吃了?”

        “吃了,快沒了,記得再去拿?!?/p>

        凌子遞去飯盒,“知道,不會礙你病?!?/p>

        凌叔吃了一小半,卻咽不下了。凌子把剩下的飯菜放進(jìn)廚房,洗漱完畢,上床躺下。心想,阿爸前些月查出肝癌,胃口越來越差。這天兒也晴了,明大早到山上采點(diǎn)馬齒莧,拌著給他吃。村里人都說這野菜還能抗肝癌的。

        天還沒亮透,她起了床,到廚房取小竹簍,卻發(fā)現(xiàn)飯盒空了。她迅即環(huán)顧一圈,碗柜的門翕開一條縫,灶頭的大木鍋蓋有挪動(dòng)的痕跡,上面還有帶著油跡的指印。又側(cè)頭看看廚房的小木窗,被撬開了。如今這村,什么都需要防,唯獨(dú)不用防盜。很早以前不是這樣,那時(shí)小村依山傍河,人丁興旺。十幾年前,沿河附近開始引進(jìn)化肥廠、制藥廠、造紙廠……后來,河水慢慢變壞,沙也紅了,泥土也硬了,果蔬沒了,連家禽也養(yǎng)不大,才知道是那些廠子造的孽,可大伙的身子已經(jīng)出了毛病,死的死,走的走,六十多戶村民,現(xiàn)在只剩下十來戶。要不是阿爸生病,沒準(zhǔn)也離開了。就這地方,誰有雅興光顧?她腦里劃過一道閃電,篤定是昨晚那個(gè)小子!

        她在心里罵了句“偷油婆”,背著簍上山了。雨后初霽的天空,飄著些淡灰的云絮。陽光投在雜草叢林里,在地上映出些陰翳。原來山上到處都是桃地,現(xiàn)在也全荒了,只剩下些守夜棚,零零散散地留在那里,仿佛是被時(shí)光遺留的沉渣。走過半山腰,空氣有些清新了,邊坡上閃出一片馬齒莧,她歡喜地跑過去。一株、兩株、三株……凌子拾掇著,不斷往邊上移,腳下的那塊土忽然顫了顫,轟得塌了,她整個(gè)身子也跟著往下落,手下意識抓住一棵小樹,樹枝彎了下去。低頭一瞧,山坡陡峭,亂石嶙峋,山澗傳來鳥兒不祥的鳴叫聲。

        “救命?。 彼鲱^大叫。

        很快,響起腳步聲,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卻是一只沒有無名指的手。

        “蹬……”聲音有些耳熟。

        她用力蹬了兩下,泥塊即刻瓦解,樹根滋滋作響。可那只手卻十分有力地拽她上來了,是只右手!凌子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地望著眼前的男子,“是你……”

        對方正是阿凱,說了句“小心點(diǎn)”,轉(zhuǎn)身欲走。

        “等等——”

        阿凱駐足。凌子再次打量著他,夾克衫上沾著些碎葉,短發(fā)亂成了刨木花,臉色灰黑,眉間皺出兩道淺紋,透出超越年齡的滄桑味兒,在她心窩里漾了幾下。

        “謝謝你??!”

        阿凱微微頷首,走了。

        凌子回家,放下簍,這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木蓋湊到眼皮底下,辨認(rèn)起來:拇指、食指、中指……聲音卡住了,少了根無名指,直接跳到了小指。她試著在上面揩了幾下手。哪根都好控制,唯獨(dú)要翹起無名指卻十分難。她蹙了蹙眉尖,原來是這偷油婆——不,是我的恩人,是他救了我!

        到了餐館,凌子有些神緒不寧。那拽手的感覺依然留在體內(nèi),像根柔軟的繩子,拽得心房搖來晃去。打烊時(shí),餐館發(fā)了薪水,她裝了兩盒飯,又來到離村頭不遠(yuǎn)的藥店,拿了些多吉美。據(jù)說這是從印度進(jìn)口的治癌仿制藥,老板偷著賣。不過同樣的療效,價(jià)格卻便宜好幾倍?;丶液螅沽税值乃?,拌好馬齒莧,端給一盒飯給阿爸,另一盒溫在鍋里。夜晚,凌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留意著廚房的動(dòng)靜。一大早,她到廚房一瞅,飯盒又空了,頓時(shí)生出些興奮。

        凌子當(dāng)晚下班,提了三盒飯回家,溫了兩份在鍋里。心想,他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可不能一天只吃一頓。夜越來越深,門外有了動(dòng)靜,她心弦一跳,趕忙翕開門縫,卻是村長,一個(gè)五十多歲的老頭,唇間閃出污穢的牙。

        凌子旋即跨出門外,“我阿爸剛睡下,別吵著他?!?/p>

        “該還錢了吧。”

        “才給阿爸買了藥?!?/p>

        “咦,忽悠我啊,每次都說了領(lǐng)薪就還,可每次都找借口?!?/p>

        “再緩緩行不?阿爸身子越來越差,讓我留些錢盡孝道吧?!?/p>

        村長盯住她的胸,忽然摟住她,往后墻角推,“我褲襠里也需要人孝道?!?/p>

        凌子打了個(gè)戰(zhàn)慄。一個(gè)月前的晚上,村長也是在這里向她討債。她拿不出錢,村長解開了她的褲帶……她沒有堅(jiān)持反抗,閉眼聽著他中槍似的呻吟,骨髓里泛起陰森的寒意。此時(shí),她腦子閃動(dòng)著那只拽她的手,猛地推開了他。村長哪肯罷休,手探進(jìn)她領(lǐng)口搗鼓起來。屋里恰巧傳出聲音,“凌子……痛……”

        凌子又是一推,扯扯衣角,“馬上來,村長在說事兒。”

        “痛……難受……”

        “好……好,你就先去孝道他吧。”村長失了雅興,卻從褲兜里掏出兩張鈔票,“要不,再拿點(diǎn)兒去應(yīng)應(yīng)急。日子還長,你好好想想吧!”

        凌子“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屋,把阿爸伺候著睡了,一個(gè)人躲在廚房啜泣起來。她生下來,臉上就有塊小紅斑,后來越長越大。村里的孩子老是嘲笑她,阿媽看她,就像看沉重的包袱,還沒到結(jié)婚年齡,也不顧阿爸反對,把她許配給了村上的老光棍阿冬。不久,阿冬患了食道癌,半年不到死了。沒有太多的悲傷,她平靜地回了娘家,心里反而無端生出些希望,是什么,自己也說不清??蓻]多久,阿爸身子出了問題,阿媽主動(dòng)“被拐”,一溜煙消失了。

        阿爸要是走了,我可怎么辦啊?凌子想著,瞧了瞧灶頭大鍋里的飯菜,心里仿佛又被什么輕輕拽著,便起身到堂屋,翻騰了一會兒,找到支半截鉛筆,撕下一片泛黃的日歷,在背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gè)字:“來了,叫我。”壓在灶頭上,去睡了。沒多久,她又爬起來,添了一行:“謝謝你救我。”

        天亮醒來,鍋里的飯菜沒了,木蓋下壓著兩百塊錢。凌子沉吟片刻,一定還是他!一股溫暖涌入體內(nèi)??捎钟X得不對勁,他有錢,還來找吃的?心想“逮”住他,得問個(gè)明白。

        當(dāng)晚,凌子依然把兩份飯菜溫好。可整夜啥動(dòng)靜也沒有。翌日天黑,凌子聽到了屋外有響聲。她從門縫不安地覷了一眼,心猛顫一下,旋即拉開了門。

        4

        阿凱踉蹌著進(jìn)來,臉上手上都好些傷。凌子心里錐著痛,卻夾著陣陣驚喜。她配了些淡鹽水,給他擦拭。這才看仔細(xì)了,纖細(xì)的手,卻有些粗糙,斷指處還有硬硬的瘢痕。她投入地清洗著,就像清洗自己的嬰兒。完了,見他困得連眼神都松松垮垮,趕忙在堂屋搭了個(gè)地鋪,扶他睡了。

        阿凱躺下,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小被薄薄的,包在身上,卻有令人不可思議的暖意。那晚村長撒野,他剛好下山,本想沖過去,但情況有驚無險(xiǎn),終究忍住了,可心里生出憐愛,覺得該為她做點(diǎn)什么,便悄悄跟上村長,埋頭從后面追上,撞了他一下!折回凌子家,把村長的錢壓在灶頭上,看到了那張條子,卻沒有勇氣見她——自己只是個(gè)身纏麻煩的賊!

        天一亮,他離開了仰天村,趕往附近的南馬高速路,打算從那里的汽車站遠(yuǎn)離老高??勺约荷頍o分文,逗留了一天多,試圖討得一分半文。無數(shù)人的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和憐憫,只朝他匆匆一瞥,趕忙避開。天黯淡下來,他決定實(shí)施人生的最后一次扒竊。這次卻失手了,幾個(gè)人揪著他揍了一頓。還好,周圍的人起著哄,卻只是袖手旁觀。他掙脫后開始抱頭鼠竄。那一刻,想都沒想,又跑回了凌子家。

        第二天,凌子到餐館,說家里有客,請了半天假,到鎮(zhèn)上買了些米和菜,哼著小調(diào)回家了。

        “很久沒開火了?!绷枳犹灾?,“吃得簡單,別嫌棄。”

        “哪會啊,”阿凱說,“我晚點(diǎn)就走。”

        “又沒趕你!”

        “呵,知道。要趕我,也不敢來?!?/p>

        凌子又怯怯地問:“怎么稱呼?”

        “凱閏,叫阿凱就行?!?/p>

        她“哦”了一聲,在心里咀嚼著這名字,好有味道,輕輕搖曳著她的心房,“你……怎么想到來我這兒的?”

        問完,凌子心跳如雷。

        遇到些麻煩,來這兒村避一避。后來見你提著飯盒……”

        “眼睛蠻亮?!?/p>

        “那時(shí)正呆在山腳下?!卑P掃了眼灶頭,“你每晚溫的飯,對不起,是我……”

        凌子撲哧一笑,臉發(fā)熱了,“就給你留的?!?/p>

        這時(shí),凌叔蹣跚著走進(jìn)來,精神似乎好了許多,還幫著洗菜,阿凱立即湊上前幫忙,話題暫時(shí)中斷。凌叔洗完菜,喘了兩口氣,凌子見狀,忙扶他回了房間。

        阿凱這才又問:“你借了村里人的錢?”

        凌子被柴火嗆了一下,“那是村長,討厭的老頭!咦……我就納悶,那天灶頭下怎么壓了兩百塊。是你為我貼上的,對不?”

        “不是。那老頭掉路上,我撿回來的。”

        “怎么這些好事兒,就被你遇上。”凌子咕噥著,“倒也是,你要有錢,怕也不會來我這兒了。”

        “干嘛借錢?”

        “阿爸治病,大醫(yī)院看不起,就在村上買藥吃,但也好貴,實(shí)在沒轍,找他借了兩千塊。這老頭又找村里的王嬸,讓我在她餐館里干點(diǎn)雜活兒。生意也不好,就靠附近工地上的民工、沙石師傅光顧。我一個(gè)月拿五百塊,少是少,不過包伙食。王嬸蠻好的人,知道我阿爸的情況,總是留些飯菜給我?!绷枳佑制财沧?,“但別以為村長是好心,他是怕我沒收入,還不起錢吧?!?/p>

        阿凱“哼”了一聲,“讓你差著人情,才有機(jī)可乘?!?/p>

        凌子趕忙低下頭,往灶膛里添柴,“對了,你好像遇到些麻煩?”

        “算不得什么麻煩,不用擔(dān)心?!?/p>

        “你的手,怎么會少一根……生下來就這樣嗎?”

        阿凱沉吟不語。

        “其實(shí)……我……臉上這斑兒也是這樣?!?/p>

        “老天爺就愛欺負(fù)我們這樣的人。”

        不知怎的,凌子臉上有了些羞澀。

        下午,凌子去餐館干活兒,想到阿凱說晚點(diǎn)兒就走,留怕也留不住,心里泛起惆悵??彀頃r(shí),天忽然陰下來,落起了雨,外面沒了一個(gè)人影。王嬸想到凌子家有客,讓她提前回去了。一路上,雨越下越大,凌子濕了個(gè)透,卻暗自慶幸起來,下吧,大些下,下久些,客不留天要留呵!

        到了家,阿爸正睡著,卻不見了阿凱。凌子氣得直咬牙,走也不打個(gè)招呼!氣得連飯也不想做??梢粫?,阿凱提著個(gè)塑料袋進(jìn)來了。

        凌子往他肩上捶了一下,“跑了就別回來??!”

        阿凱抖抖身上的雨水,打開袋,“下午閑著沒事兒,到山上走了一趟?!?/p>

        凌子往袋里瞅了瞅,喲,好些灰灰菜和蕨菜,一下破涕為笑,趕忙拿了套阿爸的衣服,又遞去毛巾,“快擦擦,把衣服換了。”

        阿凱接過來,“又到……救你的地方看了看,沒想到,看得老天都落淚了?!闭f著,打了個(gè)噴嚏。

        凌子咯咯笑了幾聲,“知道了,我去弄飯了?!?/p>

        吃過飯,阿凱說頭有些暈,提早睡了,晚上卻發(fā)起燒來。凌子整夜沒睡,擰著冷毛巾,為他敷了好幾次額頭。天剛灰亮,她趕到藥店敲開門,買了些藥,回家燒好水,兌得溫溫?zé)?,伺候著阿凱服下去。

        隔了一日,天已放晴。她晚上回家,阿凱也有了精神,換上他原來那身衣裳,頭發(fā)和鞋子都打理了一番。凌子的心沉了下去,“明天走吧。路還爛著,會臟了你的鞋?!?/p>

        阿凱望望屋外,目光又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嗯,好的!”

        夜晚,等他睡了,她到房間取出小鏡兒。鏡面蒙著一層灰,卻也不擦拭。她喜歡這樣,照出來的模樣兒才有些朦朦朧朧的美。她看著此時(shí)的自己:臉好清瘦,鼻子也有些塌,那片紅斑,像人生的陰翳,隱沒了那雙還算漂亮的眸子。凌子盤了盤稍嫌凌亂的頭發(fā)。完了,又索性到廚房,在灶膛里生了些柴火,靜靜地蹲在那里,看火苗輕舒曼卷地?cái)U(kuò)展??粗粗?,那拽手的感覺又來了,拽得心房砰砰地跳,就像林間扇動(dòng)翅膀的鳥兒!

        夜深了,凌子想累了,心也涼下來。躺下剛睡不久,阿爸身子忽然痛起來,吃了嗎啡也壓不住,反復(fù)呻吟著,昏過去好幾次。

        凌子眼里閃著驚恐,“阿爸是沒得治,但總不能這樣活活痛死???”

        阿凱額上沁出冷汗,“快送醫(yī)院吧?!?/p>

        “要有錢,早去了!”

        沉默。

        阿凱埋著頭,“要不,找那個(gè)……村長再借點(diǎn)錢。”

        “怕是難!這老頭,你知道的!”

        里屋又傳出凄婉的聲音。阿凱蹙眉,不停地咽著口水。

        “你說,咋辦???”凌子急了,“就是把這房抵了,怕也換不了幾個(gè)錢?!?/p>

        阿凱仰起頭,“要不……就把這屋抵給村長!”

        凌子愣了一下,“那住哪兒?”

        阿凱擦了擦額上的汗。

        凌子催促道,“你說??!”

        阿凱咬咬牙,“你阿爸真老了,也不必住這兒了?!?/p>

        凌子疑惑地望著他。

        “我是說,離開這村,我……們另想辦法!”

        凌子身子一熱,又有些發(fā)抖,“那,那我試試?!?/p>

        天剛亮,凌子去了村長家,說明來意。村長抽了抽嘴角,“切,抵房,不會是找到下家了吧?”

        凌子默不作聲。

        “你那破房,送也沒人要??!”

        “求你了,村長,阿爸現(xiàn)在疼得難受。”

        村長咕噥了一會兒,“那我也不嫌晦氣,再湊兩千塊給你!連上次的,也有四千了!”

        凌子局促地喘了幾口氣,跟村長簽了張條子,說要是阿爸走了,很快會把房騰出來。

        凌子回去后,把阿爸送進(jìn)了小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打了大劑量杜冷丁,“拖不久了,盡量減輕痛苦吧?!?/p>

        她跟阿凱守在病房里。第二天中午,阿凱到鍋爐房接水,有個(gè)男子向他投來鷹隼的目光,旋即從拐角消失——那是老高的手下!他心里掠過一片烏云。不到一個(gè)小時(shí),莉莉站在病房門口,眼里閃著別樣的光。他借口上衛(wèi)生間,帶莉莉下了樓。

        阿凱開門見山,“忙完,我會去見老高。”

        “給了他手指,不用去。”

        阿凱聽著,心里卻有不祥的預(yù)感。

        莉莉用冷目逼視著他,“現(xiàn)在,你差我的!”

        “想在這鬧事兒?”阿凱語氣里有些堅(jiān)硬。

        莉莉的胸部明顯地起伏著,嘴里漏出干澀的喘息聲。

        “忙完會聯(lián)系你?!卑P轉(zhuǎn)身上了樓。

        幾天后,凌叔走了。料理完后事,凌子把骨灰寄放在殯儀館。下午,回到村上,凌子還沉浸在憂傷中。天氣有些干冷,他在灶頭生了些火,靜靜陪凌子坐在那里,看火焰跳動(dòng)。有光撫過臉龐,宛如訓(xùn)練有素的愛撫,溫暖著人心。傍晚,凌子情緒稍稍穩(wěn)定了些。阿凱握著她的手,“凌子,給你說個(gè)事兒?!?/p>

        凌子心里頓時(shí)涌上不安。

        “我是個(gè)賊?!卑P臉露愧色,低下頭。

        凌子緊咬下唇,消化著他的話。

        阿凱抬頭注視著她,“不過,現(xiàn)在不算了?!?/p>

        凌子慌亂地?fù)u頭,“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p>

        “是,知道。只是之前遇到些麻煩,現(xiàn)在得去處理?!?/p>

        “什么麻煩?”

        “回來告訴你,好嗎?”

        “你騙人吧?!?/p>

        “怎么會!”

        “什么時(shí)候回來?”

        阿凱沉吟片刻,“一兩天吧?!?/p>

        “要是沒回來……”

        “一定會回來!”阿凱轉(zhuǎn)身,邁出了門檻。

        凌子望著他的背影,一臉荒涼。

        5

        秋月冷清,宛如一把磨好的彎刀。玉帶湖兩岸柳樹低垂,仿佛沉緬于孤獨(dú)的身影。莉莉坐在堤壩邊,摟著個(gè)大提包,望著靜得令人發(fā)怵的湖面。阿凱走了,她打著老高的旗號,讓手下追他,追到為止。她終于等到了消息,卻迅即捂住胸口。她感到那里有無數(shù)漩渦在沖撞,彼此你爭我奪。

        沉思中,有腳步聲傳來,停下。

        莉莉側(cè)頭,深吸一口氣,“給別人當(dāng)孝子,你很盡心啊?!?/p>

        “你想多了?!?/p>

        “那村兒的人都知道,干嘛不讓我知道?!”

        沉默。

        莉莉的手探進(jìn)提包,微微顫了幾下,夾出一支煙,銜在嘴里,又掏出打火機(jī),極力保持著優(yōu)雅,點(diǎn)上,“想走,也得把舊債還清,你說是不?”

        阿凱看看自己的右手,“欠你和你阿爸的,我一輩子也還不清?!?/p>

        “呵,那還溜?”

        “以為你不想再見我……從沒想過要撂下你?!?/p>

        莉莉猛吸口煙,煙頭異常亮了一下,“聽你意思,來了也就不走了?”

        阿凱的太陽穴跳了幾下,“凌子等著我的?!?/p>

        莉莉撇嘴,“呵,那個(gè)長著大紅斑的丑女人!”

        “別這樣說?!?/p>

        “那誰來等我?”

        “她現(xiàn)在需要幫助?!?/p>

        “我偏不要你去!”

        “莉莉,把她安頓好,我會回來。”

        莉莉的手又倏地插進(jìn)包里,有冰冷的碰撞聲響起。阿凱臉微微抽了兩下,仿佛有刀鋒在眼前颯然劃過。

        她手拿了出來,卻是個(gè)小陶瓷瓶,“記得在這兒看星星嗎?”

        阿凱抬頭,天幕無一點(diǎn)綴。有風(fēng)吹過,湖面漾起波瀾。

        她拾了兩塊碎磚,把瓶放上去,又掏出兩瓶,挨次放著,“很久沒一塊喝酒了?!?/p>

        阿凱像冷巖般站著,視線紋絲不動(dòng)地盯著她。

        莉莉擰開一瓶,令人懷念的酒香飄出來。她啜了口,有淚滴在瓶壁上,“你不喝我喝?,F(xiàn)在就我一個(gè)人了。”

        阿凱坐下來,依然不動(dòng)。莉莉又往自己的嘴里倒,嗆了幾口。他一下奪過來,仰脖猛飲,辛辣涌入體內(nèi)。完了,又揮過另一瓶。

        莉莉忽然從包里抽出鑿刀,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阿凱眼神乞求,聲音卻有些冷硬,“凌子等著我的?!?/p>

        莉莉的姿態(tài)凝固了好一會兒,卻將鑿刀扔進(jìn)湖里,“喝吧,沒準(zhǔn)最后一次了,喝了就讓你去?!?/p>

        阿凱遲疑著,繼續(xù)往嘴里倒……意識慢慢黏乎?;秀敝?,見莉莉又揮出一把短柄刀,在月下閃著寒光。

        “凌子等著我的!”阿凱說著,覺得有什么擊過來,眼前的黑暗頓時(shí)飛珠瀉玉般濺開。醒來時(shí),天已亮透。他晃了晃頭,驅(qū)趕著雜亂無章的意識,有磚屑從頭發(fā)上掉下來。他開始往仰天村趕去。秋末的陽光從云層鉆出來,在風(fēng)中漾了一會兒,又縮了回去。到了凌子家,沒人。他心里極度惶然,旋即到餐館、到藥店,也攔住路上的村民問,所有人都擺手,還投來責(zé)難的目光。一天、兩天、三天……村子一如平素的蕭瑟。

        阿凱呆在了仰天鎮(zhèn)。不久,在北干街天龍液化氣店幫著送鋼罐。每天蹬著三輪車,在大街小巷跑來跑去。偶爾,有仿似凌子的身影閃過,卻轉(zhuǎn)瞬即逝。也老感覺背后有盯梢的目光,回頭,唯有熙攘的人群,陌生目光的交織。日子一天天過著,他的心,卻始終停留在那晚。來年夏天,他在報(bào)紙上忽然看了一條報(bào)道:老高的團(tuán)伙被端了!還沒來得及興奮,心里卻由衷擔(dān)憂起來。

        他出村穿鎮(zhèn),趕到縣城北。那間舊瓦房緊鎖著,儼然一個(gè)野獸的殘殼,被遺棄在那里。到處都正議論著這事兒。世人的了解超乎他的想象,談起團(tuán)伙的內(nèi)幕如數(shù)家珍。也談到老高手下曾有個(gè)小女子,故事卻有幾個(gè)版本。說去年底,一個(gè)下雨的夜晚,她從一家私人診所出來,右手包扎著紗布,還浸著血,從此就消失了;也說除夕那天,好幾個(gè)人追她,她召了輛的士跑了。還有人猜,沒準(zhǔn)是她匿名揭發(fā)了老高的組織。

        無論哪個(gè)版本,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莉莉去年離開了組織。

        阿凱逗留了兩天,準(zhǔn)備返程。一輛大巴車從站里駛出,嘯叫一聲。他抬頭,見車尾窗邊坐著一個(gè)女子,側(cè)臉上有塊紅斑。他揮著手,拼命地追,車子卻開始提速。他快跟不上時(shí),車停住了。凌子走了下來,留了一頭齊耳短發(fā),灰衫灰褲。兩人對視片刻,幾乎異口聲,“你一直在這兒?”

        阿凱跟她沿步道緩緩走著,聊了會兒,知道了后來的情況。那晚,莉莉?qū)⑺蚧柙诘兀众s去了仰天村。

        凌子說:“她有些醉,眼里的光很嚇人。她讓我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威脅你?”

        “剛開始有點(diǎn)兒那意思吧,”凌子不太確定,“莉莉說,我要跟著你,她就會殺掉你??珊髞碛终f,我要不走,就是要逼死她。其實(shí),覺得她蠻可憐的……女人的心終究是軟的吧?!?/p>

        阿凱聽著,有些哽咽。

        “沒想到,莉莉居然消失了?!?/p>

        “知道她去了哪兒?”

        凌子搖頭,“昨兩天,我們那兒也在談?wù)撨@事,放心不下,所以趕過來瞧瞧?!?/p>

        “你從哪過來的?”

        “不算太遠(yuǎn),柳陽市驛南縣,一家企業(yè)當(dāng)綠化工。你呢?”

        “就在仰天鎮(zhèn),干點(diǎn)雜活兒?!?/p>

        凌子翕動(dòng)著嘴唇,想說點(diǎn)什么,終究咽了回去。

        “打算一直在那兒?想過回來嗎?”

        凌子擠出一絲笑,卻一下哭了,“不知道??晌蚁搿蚶蛟邕t會回來……”

        阿凱不知所措,“我對不起你……們!”

        凌子拭了拭眼角,“我得回去了,不然趕不上車?!?/p>

        阿凱深吸口氣,“我送你。對了,你說的那家企業(yè)叫啥名兒?”

        凌子緊咬著下唇,半晌才說:“不用擔(dān)心我。你在仰天鎮(zhèn)就好。”

        阿凱不再問,送凌子到車站,看著她上車,揮了揮手。

        夕陽的余暉穿過人行道兩邊的樹,在他右手背上投出些斑駁,一如人生細(xì)碎的夢。四下里車來人往,此起彼伏的聲響像是來自遙遠(yuǎn)的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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