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燕

史書中的司馬遷，都是以一種愛憎分明，敢怒敢言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他有堅韌的意志、獨特的個性；他能忍辱含垢、孜孜追求理想。他就是一個硬漢子。

如果沒有李陵事件，就不會有我們所認識的司馬遷。盡管歷史對待李陵事件看法不一，但失敗投敵確實是為人不齒。據(jù)史書記載，對待打了敗仗并且投降敵軍的李陵，漢武帝深惡痛絕，不管李陵孤軍深入、力戰(zhàn)被俘的事實，執(zhí)意處死李陵的家人。朝廷中人人自危，不敢為李陵說一句話。只有與李陵不太熟悉的司馬遷站出來，為李陵辯護。司馬遷沒想到，在漢武帝聽來，所謂“救兵不至”，所謂“彈盡糧絕”，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責漢武帝用人不當，都是在譴責漢武帝小舅子的失責。即便司馬遷與漢武帝相處尚可，漢武帝還是一怒施“宮刑”，從此，司馬遷陷入親人叛離、眾人恥笑的困窘境地。司馬遷不是不知“伴君如伴虎”，也不是不知道直諫的后果，只是當時憤怒難抑，口無遮掩。在《史記》中，司馬遷用贊賞的口吻給我們講了許多善用隱語之士的故事?！痘袀鳌分械拇居邝?，在勸諫齊威王納諫時，便是以大鳥為喻，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喜歡用隱語猜謎的齊威王很受觸動，一改荒淫作樂、不理政事的作風，勵精圖治，讓齊國稱霸諸侯。史載，淳于髡也曾經(jīng)巧借兔子農(nóng)夫狗的例子說服齊王不去攻打魏國。由此可見，在對當事人有所不滿，不能明說，又不得不說的情況下，許多人會用隱語表達自己的意思，從而達到勸諫的目的。

結(jié)合自己的命運，司馬遷也不得不感嘆：言談話語果能微妙而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紛擾的。適當說一些隱語，用一些詼諧幽默之法，有時也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位硬漢子在現(xiàn)實面前不得不低下頭顱。我們所見《史記·楚世家》中，司馬遷也是用同一個“大鳥止阜”的故事來勸諫楚莊王的?？梢?，司馬遷由李陵事件而對隱語的感悟良深。只是司馬遷明白得太晚。

其實，隱語在先秦時代業(yè)已形成。相傳賦這種文體便是來源于民間隱語。同樣，隱語的修辭手法，說話技巧對古代詩歌、散文也有重要的影響。在先秦兩漢時代，隱語是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存在于民間和宮廷的。采自民間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多以人們熟悉的植物來隱喻女子?！缎l(wèi)風·氓》中便以桑的葉由“其葉沃若”到“其黃而隕”寫女子容貌由美麗到衰老的過程。

政治性的隱語更是許多聰明臣子的偏愛。最早有記載的政治隱語是成湯時期的賢臣伊尹。史載，伊尹初次陳訴自己政治主張時，以大鍋烹調(diào)食物的滋味作喻向成湯進言。他正是使用政治隱語贏得了成湯的信任，最終能夠輔佐成湯滅夏建立商朝基業(yè)。這段精彩的對話沒有詳細的記載，卻也引起了后世人效法的興趣。這之后，許多臣子向君王進諫時，都開始說隱語。諸子百家在游走于各國時，常常以隱語游說君主。如果把隱語看成是一種藝術(shù)，那也是在政治背景下，因恐懼與憤怒形成的說話藝術(shù)。

遭遇不幸的司馬遷學“乖”了，他發(fā)憤著書立說。他要把自己太多太多的憤懣、譴責、埋怨、鞭撻、憎恨噴發(fā)出來，借助手中的筆，借助歷史文獻，用隱語的方式點燃這把怒火。他說：“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見不會被采納，政治主張不會被實行，所以退回來寫《春秋》。”言下之意，自己也是因為“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所以才被迫寫《史記》。對于韓信這樣一位英雄，犬馬一生，冤屈而終，司馬遷在《淮陰侯列傳》中憤激而呼：天下安定之后竟然謀劃叛逆，最終被夷滅宗族，實在是罪有應(yīng)得??！其實，哪里是應(yīng)該夷滅韓信宗族，因為對于韓信來說，既然天下已定，他沒有理由謀劃叛逆。于情于理也說不通。唯一能夠解釋的就是這是隱語，也是反語，錯不在韓信，而在奸詐、殘暴的劉邦，就像自己，辯護并無過錯，錯只能錯在任人唯親、剛愎自用的漢武帝一樣。無論是對李廣的崇敬與懷念，還是對韓信的同情與哀悼，其寓意都是不言自明的。對古人的禮贊或批判，是不是也有自己在其中？只是司馬遷說得那么隱蔽。

又如在《張丞相列傳》中，司馬遷說“（周）昌為人強力，敢直言”，“及帝欲廢太子”時，常常能“廷爭之強”。甚至高帝騎在周昌的脖子上問道：“你看我是什么樣的皇帝？”周昌都能挺直脖子，昂起頭說：“陛下您就是夏桀、商紂一樣的皇帝。”高帝不僅聽了哈哈大笑，而且由此更敬畏周昌。寫下這些文字時司馬遷對周昌這個人的質(zhì)樸、剛強、正直，對這個像木石一般倔強的人怎不充滿敬佩之情？寫周昌這個人，司馬遷就沒有一點自比之意？想到高帝對周昌的敬畏再對比想到漢武帝的無情，司馬遷有多悲憤，心中有多酸苦。但所有這一切司馬遷都無法直接表達，只能借助周昌的故事來曲折表達。

翻開《史記》，字里行間似乎處處都是司馬遷在為自己辯護，只是這一次，他學“乖”了，不再直白，用的全是隱語。如果你足夠聰慧，你一定能讀懂他的申訴。他會告訴你，在不允許自由說話的時代，有些話學會隱晦著說是多么的必要。

作者單位：江蘇省海安縣立發(fā)中學（226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