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菲

[摘 要]曹操、曹丕父子以提倡古樂的形式來恢復古禮，目的是實現(xiàn)社會的有序治理，達到善治。曹操、曹丕父子創(chuàng)作的大量古樂府，是我國詩歌史上的特殊存在。這些古樂府不僅表達了他們的政治理想和抱負，而且還影響到了當時的世風。曹氏父子引領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社會各種思潮興起，文化呈現(xiàn)多元化的特征，社會相對開放，極大地促進了當時文學的繁榮。

[關鍵詞]曹操；曹丕；古樂府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1-0028-03

漢魏時期，曹操、曹丕父子極力提倡古樂府，親自創(chuàng)作大量古樂府詩，希冀以恢復古樂來恢復古禮，達到善治，維護統(tǒng)治?！端螘肪硎牛骸皾h末大亂，眾樂淪缺。魏武平荊州，獲杜夔，善八音，嘗為漢雅樂郎，尤悉樂事，于是以為軍謀祭酒，使創(chuàng)定雅樂……遠考經(jīng)籍，近采故事，魏復先代古樂，自夔始也?！盵1]（p.534）又，曹丕繼位以后，亦提倡古樂，并實行新制。《宋書·音樂志》云：“文帝黃初二年，改《漢巴渝舞》，改宗廟《安世樂》曰《正世樂》，改《嘉至樂》曰《迎靈樂》，《舞德樂》曰《武頌樂》……其眾歌詩，多即前代之舊，唯魏國初建，使王粲改作《登歌》及《安世》、《巴渝詩》而已?！盵1]（p.534）曹操、曹丕父子將古樂的恢復與社會治理聯(lián)系起來，自覺地實行禮治，無疑能夠給欲治天下者提供啟發(fā)的。

一、曹操、曹丕父子的古樂府創(chuàng)作

據(jù)郭茂倩《樂府詩集》和逯欽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兩部詩歌總集，曹操、曹丕父子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共有51首。其中曹操有21題27首，曹丕有19題24首。由于曹氏父子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是家族氏的集體創(chuàng)作，而且是中國皇室創(chuàng)作樂府詩存世最早的詩歌，故被稱為“中國樂府史上的第一座豐碑”[2]。

從《樂府詩集》編纂體例來看，郭茂倩著眼于音律，重視以歌樂分類，包括郊廟、燕射、鼓吹、橫吹、相和、清商等十二類。郭茂倩將曹操、曹丕父子的樂府詩編入相和、鼓吹和雜曲這三類歌辭之中。曹操的樂府詩分別為氣出、精列、度關山、薤露、蒿里、對酒、陌上桑、短歌、秋胡、苦寒、善哉、步出夏門、卻東西門等13題21首；曹丕的樂府詩分別為短歌、秋胡、善哉、丹霞蔽日、煌煌京洛、釣竿、十五、猛虎、析楊柳、燕歌、臨高臺、陌上桑、上留田、大墻上蒿、艷歌何嘗、月重輪、飲馬長城窟等16題22首。逮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的《魏詩》部分，內(nèi)有曹操、曹丕各1卷，分樂府與詩兩部分。若去掉與郭茂倩所選相同的部分，則曹操有《善哉行》《董逃歌辭》《謠俗辭》《有南篇》《飲馬長城窟》6首，其中《善哉行》《有南篇》和《飲馬長城窟》為殘句；曹丕有《董逃行》《折楊柳》2首。

在51首樂府詩中，父子二人之共題有秋胡、陌上桑、善哉、董逃、短歌等，充分說明曹操、曹丕父子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的家族化特征，如果加上曹植創(chuàng)作的79首樂府詩，則更加說明這一點。然曹植樂府詩與曹操、曹丕的王者氣象不同，故未同論。曹操、曹丕父子的樂府詩是學習漢樂府詩結(jié)出的碩果，因此他們采用樂府古題來寫時事，比如《薤露》《蒿里》本是挽歌，曹操卻用來描寫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又如《陌上?！繁緦懥_敷的故事，曹操改為寫求仙的故事，云：“駕虹蜺，乘赤云。登彼九疑歷玉門。濟天漢，至昆侖，見西王母?！盵3]（p.348）曹丕卻寫行軍作戰(zhàn)的事跡，云：“棄故鄉(xiāng)，離室宅。遠從軍旅萬里客。披荊棘棘，求阡陌，側(cè)足獨窘步?！盵3]（p.395）《秋胡行》本寫秋胡戲妻的故事，曹操用來抒發(fā)欲乘時努力，早日成就霸業(yè)而歷經(jīng)坎坷、磨難的感慨，云：“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去去不可追，長悵相牽攀。夜夜安得寐，惆悵以自憐。”[3]（p.349）曹丕卻來用抒發(fā)求賢得才的心愿，云：“堯任舜禹，當復何為？百獸率舞，鳳凰來儀。得人則安，失人則危。唯賢知賢，人不易知。歌以詠言，誠不易移?！盵3]（p.349）

曹操與曹丕的樂府詩繼承漢樂府的傳統(tǒng)，反映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很深的社會意識。語言古樸率真，同時又有超越，一改漢樂府詩人那種擬作、代寫的口吻，表明曹氏父子的創(chuàng)作已擺脫了模仿學習的階段，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新意識。因此，胡應麟有云：“漢人樂府本色尚存?！盵4]（p.22）

曹操固是建安文壇的領袖，曹植《與楊德祖書》曾云：“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fā)跡于大魏，足下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于是設天網(wǎng)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盵5]（p.210）曹丕留守鄴城，亦與文士們相聚宴游，詩酒競豪，成為鄴下文人的核心。曹丕《與吳質(zhì)書》回憶當時盛況云：“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盵5]（p.230）因此，曹操、曹丕二人集中創(chuàng)作的大量樂府詩，其文學史的地位不言而喻。同時，令人感到驚奇的是，以王粲為代表的建安七子，卻較少有創(chuàng)作樂府詩的情形。而王粲、陳琳與阮瑀三人所創(chuàng)作的為數(shù)不多的樂府詩，據(jù)考證，除卻王粲的幾首樂府詩外，均為冒名混入者[6]。

二、曹操、曹丕古樂府創(chuàng)作所蘊含的治亂觀

由于以詩言史，以詩言事，從而使詩蘊含治世觀念，這是曹氏父子樂府題材詩歌的一大特點，也可以說是他們父子詩歌的審美風尚。

漢魏時期，“世積亂離，風衰俗怨”。戰(zhàn)爭與動亂的社會問題始終是時代二重奏，因此，如何結(jié)束戰(zhàn)爭和治理動亂，也就成為人們思考最多的話題。戰(zhàn)爭暴露了生命中最殘酷和脆弱的一面，而與之相連的死亡則橫亙在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人們面前。在這種背景下，儒家思想價值體系崩潰，傳統(tǒng)的忠信道德價值觀念普遍受到質(zhì)疑。因此，作為欲治天下而使之太平的曹操與曹丕不得不關注這一現(xiàn)實，直面災難和死亡。

曹操雖然發(fā)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慨嘆，但作為政治家的曹操并沒有因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悲劇而退縮，當他以詩人的敏感看到人生的短暫后，反而以更大的責任與意識來改變現(xiàn)狀、改造社會。由此可以說，曹操的樂府詩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7]（p.1709）的典型，有極強的現(xiàn)世意識。如《蒿里行》一詩表現(xiàn)的是初平元年（190年）關東義軍聯(lián)合討伐董卓的事件，有句云：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稱帝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3]（p.350）

詩歌雖然如實描繪了關東義軍失敗的原因與情形，但曹操意不在此。詩末六句完全體現(xiàn)了曹操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以及欲救民于水火的胸懷和抱負。是以此詩被人稱為“漢末實錄”[8]（卷七）。曹操描寫行軍艱苦有《苦寒行》的“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等；痛斥賊臣之敗國有《薤露行》的“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yè)，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等。

曹操久有統(tǒng)一天下的雄心壯志，如其《短歌行》有句云：“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盵3]（p.351）曹操以周公愛賢重才自勵，寄托其求賢若渴的心情，目的是消滅割據(jù)勢力，停止戰(zhàn)爭。

曹丕作為曹氏家族第一個登基的皇帝，對于戰(zhàn)爭及社會治理的反思絲毫不讓乃父。如《煌煌京洛行》一詩，有句云：“淮陰五刑，鳥盡弓藏。保身全名，獨有子房。襃衣無帶，多言寡誠，祇令事敗。蘇秦之說，六國以亡。傾則賣主，車裂固當。賢矣陳軫，忠而有謀。楚懷不從，禍卒不救。禍夫吳起，智小謀大。西河何健，伏尸何劣。嗟彼郭生，古之雅人。智矣燕昭，可謂得臣。峨峨仲連，齊之高士。北辭千金，東蹈滄海。”[3]（p.398）曹丕一一列舉古人成敗的事例，表面上總結(jié)戰(zhàn)爭經(jīng)驗與教訓，而實質(zhì)流露的是他對以上賢才如韓信、張良、魯仲連等仰慕，婉曲地表現(xiàn)出欲求天下賢士，制定正確的策略，以求統(tǒng)一全國，免除百姓苦疾苦的心愿。

當然，曹丕樂府詩表現(xiàn)出的對戰(zhàn)爭的反思最能打動人心的，當屬《燕歌行》?！堆喔栊小访鑼憫?zhàn)爭，其顯著的特點是將視角投向遠離戰(zhàn)場的家人，通過描繪一個女子對從軍丈夫的深刻思念來反思戰(zhàn)爭，如泣如訴，頗能打動人心。其有句云：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3]（p.340）

曹丕將戰(zhàn)爭納入樂府詩的范圍，這一點與其父曹操是相同的，但其風格迥異于曹操的“慷慨悲涼”，而有文士氣。故清人沈德潛曰：“子桓詩有文士氣，一變乃父悲壯之習矣。要其便娟婉約，能移人情?！盵9]（p.98）因此，曹丕這首樂府詩以其高超的藝術(shù)性和深刻的主旨對后世的影響頗大，甚至被譽為天下第一七言詩。

三、曹操、曹丕提倡古樂府創(chuàng)作的救世情結(jié)

由于建安時期戰(zhàn)爭不斷，人民生活困苦，自漢武帝時便定為一統(tǒng)的儒家傳統(tǒng)倫理觀念變得松懈，于是出現(xiàn)了各種思潮，使得人們思想更加開放和多元化，從而形成高揚政治理想、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風貌。顯然，這樣的世風利于文學藝術(shù)的發(fā)展，不過，我們應當明白，這種寬松而張揚的世風是和曹氏父子的治理有密切聯(lián)系的，是與他們提倡古樂府有密切關聯(lián)的。

曹操居相位后，就身體力行地改變著人們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成為世風的改造者和弘揚者，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救世情結(jié)，以此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有人分析，曹操提倡古樂府，從而實現(xiàn)對世風的改造與他的出身有關。因為曹操出身并不高貴，祖父曹騰曾是宦官的總頭領，父親曹嵩，是曹騰的養(yǎng)子，官拜太尉。曹操因此被斥為贅閹遺丑，名士們始終瞧不起他。

曹操的出身得不到上流社會士大夫的尊重，以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來看，他不算出身名門，而魏晉時期是講究出身和血統(tǒng)的。曹操為此要改變當時人們遵循的傳統(tǒng)儒家道德規(guī)范，建立一套寬松的價值體系，來容納自己的污點和卑微。曹操立卞氏為后，而卞氏出身亦十分低微。而曹丕亦納袁紹之媳甄氏為妻，曹操親自主持婚禮，并立為后。在曹操、曹丕的倡導下，當時的世風確實是十分寬松的，這從蔡文姬再嫁的事情即可略窺一斑。蔡文姬由再嫁而至三嫁，但時人對其還是頗為尊重的。如范曄《后漢書》還把她歸入《列女傳》，這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貞潔觀念的寬容性。

曹操、曹丕因為提倡古樂古禮，也影響到人才選拔的標準。曹氏父子選拔人才的政策也是十分獨到的，即選拔任用人才不看家世地位，只看才能，甚至為人品德也被放在一邊。如曹操任用陳琳一事，陳琳曾寫《為袁紹檄豫州》一文，咒罵曹操的祖宗三代，最后曹操還是將其收為己用。曹操的這種用人政策既吸納了一批人才，也有利于國家的治理，還影響到當時的世風，激發(fā)了當時社會的活力，反過來又刺激了詩歌的繁榮。

曹操、曹丕創(chuàng)作的古樂府，形式上表現(xiàn)為“改制易律”，而其本質(zhì)是要反映社會意識，要表達一種救世、治世的主張，即“立君牧民，為之執(zhí)則”。曹操作《度關山》，有句云：“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執(zhí)則。車轍馬跡，經(jīng)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勞民為君，役賦其力?！辈懿僦鲝堃浴皥?zhí)則”治理國家，包括要省刑薄賦，貴尚節(jié)儉，以人為本等。又如，《對酒》描繪了理想中太平盛世的圖景：“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3]（p.351）毫無疑問，這應該是曹氏父子理想中的社會圖景。

[參 考 文 獻]

[1]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王輝斌.論曹氏父子的樂府情結(jié)[J].許昌學院學報，2007（4）.

[3]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8.

[4]胡應麟.詩藪·內(nèi)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6]王輝斌.建安七子作品辨?zhèn)蝃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1）.

[7]班固.漢書·藝文志[M].北京：中華書局，1964.

[8]鐘惺.古詩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9]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

（作者系哈爾濱師范大學副教授，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洪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