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
自古南人尚巫,所以,南方人觀人,不看手相、面相,就得測字,稽屬相。瓊德,瓊,繁為“瓊”。《說文》:“亦玉也”。有儒校為“赤”,故謂赤玉。段氏以為“瓊”即玉名,《廣雅》敘玉,瓊為首,即可為證,即《離騷》所言“折瓊枝以為羞”。后人多直接引為“赤玉”。但言赤玉,又非淺薄釋作紅玉,亦如赤州,你不能說成是紅色州。赤,紅,均五行南火,赤州,實際就是“神州”,古指大江以南。所以,赤玉,也就是泛稱的南玉。君子種姓佩玉,自然胎俶美德,如是解,曹氏的氣質與畫,也就都一并涵蓋其中了。
我是因曹氏夫人亞平的關系,結識瓊德的,已近三十年矣!就年齡,我較他多虛度兩載,所以,理解起來便不太困難。同為“50后”,這年頭生的人,大致不會離譜到哪里去。一般有恒業(yè),有恒心,做事認真,甚至較真,還都有綱紀大才,謀略籌算,若折回春秋、秦漢,怕個個是蹈六藝的縱橫家,而換了平庸的時代,則多獨善,吉兇不污身即好,所成,得看時運發(fā)揮如何。
我喜歡貴州的畫家,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即大致都有歸宿感,不似當代最時髦搶眼的一幫,失魂落魄,鬼畫桃符,無所適從。雖已富而歸正果,喜豪言,但,通人還是能看出,窘迫之中,強學泰西藝術,取彼多于身感,故常被外來的符號蠱惑,此為末伎,再加一幫也要吃飯的評家,取酬論座次,便難免沉湎于懸空之說。內(nèi)行譏日:猶如孩童扯響簧,拋至空中,便一走了之。最后,如何摔下來,便是自家的事了。
貴州表面看,因輿地關系,與現(xiàn)代藝術有些隔,其實是一知半解。若追往,自上世紀70年代末,反叛文化、新文藝的崛起,雖風靡全國,但最終刺激爆發(fā),并非始于京畿,而意想不到的卻肇始黔地。先有“啟蒙詩”“貴州五人畫展”于京畿沖擊街頭,遂才有“今天詩派”“新星畫展”拋頭露面。而五人當中,曹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這個功勞,怕是不該忘記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觀他的繪畫,見其仍面帶武相,卻又那么文靜地表現(xiàn)著,我總會不由而同地想到夫子所言:“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論語》。過去的“街頭畫展”,自當前者,而現(xiàn)在,所奉行的藝術之法,則屬后者。他與黔地的蒲氏國昌、董氏克俊,以及后起之秀“城市零件”一群,代表著美術探討現(xiàn)代性的另一種路數(shù),較之因口岸而膚淺得勢的后現(xiàn)代,怕更穩(wěn)實些。
統(tǒng)計各種材料,瓊德自己愿拿出手的,稿本不算,一百來幅。若肇始1978年,迄今36年,年均不過4幅。但觀繪事品質,在我看來,即便一歲一幅,也能窺其鏨深穴遠,布粉紙本,下手都極嚴謹,瓊德概屬精致主義者,于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糾葛,也有考量。
首先,我最欣賞的是其作品的“干凈”,有“玉質感”,與他的種姓兼施玉德吻合。小子們一聽,或許會說,這“干凈”是個什么東東?那我告訴你,這干凈,非人人能得,蓋屬天意,精神,氣度,非灑掃。簡單說,竊以為即“名符其實”。比如,說畫,這些年,不知看過多少,名家的,平常的,有靈氣的,麻木的,大有潛力的和完全可以不畫的……我發(fā)現(xiàn),許多人,天然稚氣和裝嫩不分,巧拙不分,有理無理不分,狂與妄不別,意念懸空和思至手到,更是不分。心渾濁,不利索,失了繪畫尺度,故不潔,心不潔,又何來畫的干凈。所以,未深究,便莫說什么東東。
俺這曹哥哥,一臉美髯,不用你喊,自然是哈都明白的。他的自重,處處可見。甲午年,本約好在成都一畫廊為他辦個展,別人連畫冊費都為他備了,卻值他有組畫正上手,舍不得,索性疏冷了展覽。換了其他人,怕早草草對付了事??梢娖鋰乐?。一些小事,也能管窺。去他工作室,當瓊德從特制的抽屜取出早年的版畫,頓覺眼亮,其色,綠若嫩葉、翡翠,紅似珊瑚、瑪瑙,黃若花蕊蛋心,整個質地,宛若幽蘭濯錦,躍然面前,其清純,珍貴,的確有珠玉感。所謂“干凈”,又豈止無塵,技藝攸關性靈,也攸關行為。
若你能看瓊德捧畫予人觀賞的模樣,你會很感動,知他是有敬畏之心的人。因他那小心翼翼,細致,斂步揖手的樣子,頗似《周禮》所言的“執(zhí)玉不趨”。舊時,若雙手執(zhí)禮玉,堂上便不能疾行。一絲不茍,對曹氏而言,大概是家常飯。有此種執(zhí)著,想必,丹青淡墨,也會感染而至微。我未研究過他的材料,所以,看他版畫,其色感,如此沉郁而又新鮮,對我還是個謎。舊顏料,礦物成分或多些,底材也相關,尤其紙本。我知,黔地過去的筠連皮筒紙就十分有名,民國徐悲鴻等,便多取此種紙作畫。兩相敷衍,方有那樣的視覺。聽瓊德敘紙,即知他熟悉本土材料,惜未能記住,應是獨家。他取畫,言紙,頗帶工匠味,自然,繪畫,制作,匠藝更是兩不分。羅杰·弗萊(Roger Fry)就曾指出,截然給繪畫和實用藝術劃出界線,會帶來許多問題,因為藝術家有時也是裝飾家,畢竟人人或都有堵墻壁,要么掛畫,要么刷漆,有時還真難分。亦如小便桶和湯料罐,為什么對于杜尚、安迪·沃霍爾是藝術,對廁所、超市卻是日用品一類問題。
就我所知,瓊德尤擅長書籍裝幀設計。一來,維持生計,便得有手藝,應時之需。貴州畫家怕都有此本事,都不強求“固窮”,即便魯迅,骨頭再硬,也得說,一求溫飽,二求生存,三求發(fā)展。我是很瞧不起那些連自己也養(yǎng)不活還佯狂宏論的,其誠可疑。另貴州輿地、沿革,都謂“卓爾之地”,宜退而固守,夷狄居之,屯防戍之,血族較四方更黏,固守則又必據(jù)生存手段,所以,工藝結合,有很深的地緣文化的淵源。瓊德作品,這點尤為突出,一直就有雜糅純繪畫和梓行即雕版印行意工藝的特征,這點,于分析他的畫風演繹,至關重要。畫工蠹魚,奇巧淫技,融為一身,風格卓然。
如從80年代延續(xù)至本世紀初,那批綜合材料的版畫,本土取材,卻用了現(xiàn)代繪畫分割主義(Divisionist)的構成方式,色彩飽和,加驚人的細節(jié)。尤其,“芭沙系列”“苗女”“屯堡記憶”等,不僅在理念上將黔地風物演繹為美學平面,而且,讓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用斗拱建筑的構成關系,與西洋立體主義的視覺巧妙重合,其張力,即便今日來看,也覺新鮮,精致。付出不少心血,關鍵在“為藝術而藝術”的情結,自然很珍貴,即便別人再出多高的價,也是不賣的。價值觀不同,方守得住。這讓我想起,何多苓先生,那套紙本油畫《帶閣樓的房子》,因寫評論,曾放在我那一段時間。后有人風聞,出價數(shù)百萬,想讓我暗通款曲,何先生也是一口回絕的。顯然,都非關錢谷,而關乎自己所鐘愛的藝術歷程。
由瓊德早期繪畫,已看出他對數(shù)字、象征、符號有特殊的興趣,那是后現(xiàn)代藝術的時代烙印,先雜揉于風物,以獲得奇異、沖突的效果,也即后現(xiàn)代藝術所含的“模糊性”“矛盾性”,如《練習薄·魚》(1993年)、《身上帶x的魚》(1992年)兩幅。魚本和數(shù)字、符號有啥關系,沒有,但藝術家把它們強扭在一起,也就對物有了新的闡釋權。所以,在85藝術運動期間,×和↑這兩個符號,使用極頻繁,尤其前者,因“文革”也使用很多,批判,否定,死刑,而藝術,卻給予不同的的闡釋。但,至于符號本身,其他藝術家真搞懂沒有,還是個問題。但瓊德,由其作品的構成關系看,由他后來系列丙烯畫《甲骨文》來看,他較別人了解的似乎要多些。
×,其實,就是陰陽交互象。民國學者雷學淇敘此符言:“天道下濟,地氣上升,天地交而后萬物生,此天地交互之象也”。在甲骨文中,×為五,大衍之數(shù)。五的初文,為天地交互運動象,四隅中央無不充實,故土為五之生數(shù),若言太乙行九宮法,而行四宮則必歸于中,即“五”的意思,故言交五,與作“午”、“牾”、“邵”同。顯然,“×”“+”古文同源,都含有緣起、歸中(終)之意。所以,夏商宗祖稱“+”“o(口)”之合文為“上甲”。要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嚴格說清,非此篇幅能勝任。我會在《黔鼓羽民》貴州繪畫六人研究圖文集中稽考有專論。
總之,瓊德用此符號,疊加在兩尾魚上,是有很深含義的。二魚為偶數(shù),即陰陽相加。魚,本身就是神秘的物種,在漢語系統(tǒng)中,它頗具神話性,被視作遠古洪水時代的象征,如伏羲,有言作蛇身,也有說作魚身。大禹治水,鯀化玄魚,獻河圖雒書。《山海經(jīng)》中,也比比皆是。所以,聞一多先生稱其名為“隱語”,象征情偶、繁殖、淫佚,轉喻又為萬物繁殖肇始,故謂“元生物”。《身上帶×的魚》,從畫面看,魚正好囿于一個氣泡似的東西,應該說,與上述一致。所以,不難看出,瓊德把魚視為廣義的生命,作為一種符號,而給予現(xiàn)代美學的闡釋。
但,即便如此,他的成就,也并非是偶然的衍生品,因為,自然也好,風物人情也罷,都不過是人主觀審美的對象。就像魚,不光在我們?nèi)粘5纳钪?,而也在傳統(tǒng)繪畫中,一直占有重要的位置。包括他最擅長畫的牛、馬,與黔地的遺民一樣,都是華夏首重農(nóng)耕的孑遺。瓊德守著這方土地,雖敏求于現(xiàn)代繪畫,也不是看不出,西藝東漸的弊端,也并非一味求其都市化郁結的那些病態(tài)的藝術和怪癖,才是現(xiàn)代主義的。大可折中,甚至存疑,他的《城市鏡像》系列,恰好就應該看作是對此抱有異議的作品。
看得出,瓊德有一點,不僅未亂方寸,而且,還堅持得明白,即無論繪畫風格如何,但凡涉獵人性,你就非得牽扯人性的自然,此自然,究竟是被藝術模仿著,還是分割著、修正著?這也一直是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主義訾議著的。雖然,從瓊德越發(fā)極簡主義地畫工看,比如,近來的魚,偏向了他一直擅長的水墨,背景紛紛褪去,只呈現(xiàn)出靜觀的形狀來,但仍能看出,分析性增加了,也更自由了,隨之,自然也更加濃縮,物化為一種理想的觀念。就像古代,禮儀、仁學,與農(nóng)耕相互配搭,所以稱“修禮以耕”,故言“學而不合以仁,耨而弗獲是也”。推而論之,畫家,倘若,受自然而據(jù)一方土地,不能“見得思義”,那恐怕也就等于勞而無獲。觀瓊德現(xiàn)代繪畫技巧下的“樵耕漁獵”,顯然,糞壤不急,而生物急。看著那些水墨的魚,條條都張著極大的嘴巴,便知其所隱喻的生命,面臨各種污染、沖突、隱患,是如何的艱難了。此意義,卻又在畫外。而君子思之,則不能不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