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念

【摘要】：從古至今，與男性相比，女性這個群體一直都是作家們致力于描寫的對象，而在中國現(xiàn)當代中，作家們往往描寫女性的悲劇命運以此來揭露出暗藏在封建傳統(tǒng)和金錢社會中的污垢。筆者通過對老舍《月牙兒》與曹禺《日出》中女性角色的對比分析，從不同方面探討女性悲劇命運的形成及原因，進而轉(zhuǎn)入對當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

【關(guān)鍵詞】：月牙兒;日出;女性;悲劇;命運

女性一直以來都是文人墨客們的創(chuàng)作重心，但她們卻往往以悲劇結(jié)局。最早可追溯到《詩經(jīng)》《小雅·谷風》和《衛(wèi)風·氓》中的棄婦形象。唐傳奇中的《霍小玉傳》寫妓女霍小玉與書生李益相愛后遭到背叛，最后抑郁而亡。宋話本《碾玉觀音》中的女主人公秀秀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被逼與心愛之人雙雙化為鬼魂。元雜劇中的《竇娥冤》借竇娥這個形象展現(xiàn)出了女子被壓迫被損害的悲慘命運。明代描寫女性命運的作品豐富多彩，其中熠熠發(fā)光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講述了杜十娘付出一切之后慘被情郎典賣的悲慘故事。清代的雜劇試圖擺脫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長生殿》中將國家的悲劇命運轉(zhuǎn)嫁到一個女子的身上，至此楊貴妃成為紅顏禍水的代表人物。

近代五四思想解放運動之后，隨著問題小說的興起，許多作家開始關(guān)注到女性悲慘的命運，特別是小說和戲劇這兩種體裁，女性作家們更是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搬上文學的舞臺，借以揭露出大千世界中，女性僅僅是依附他人的寄生蟲這一社會現(xiàn)實。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月牙兒》與《日出》在吸取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女性悲劇命運的教訓之后，開始深挖女性這一角色在當代社會中的地位和自我認知，不再將所有悲劇原因僅僅歸結(jié)于社會等外部因素，這暗示著女性自我意識初步覺醒，也顯示了作家們對女性悲劇命運這一社會問題的深刻思考?，F(xiàn)代文學中的女性不再與重大的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作家們單純地以一個農(nóng)村或都市中的普通女性為代表，細致地描寫她們的日常生活，從最純粹最根本的生活本質(zhì)來剖析女性的悲劇命運。《月牙兒》中的“我”與《日出》中的陳白露，她們在這吃人的社會中苦苦掙扎著，除開社會的壓迫，還要經(jīng)受自己內(nèi)心的煎熬，精神上的苦痛，即使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其他女性形象，無一不是以悲劇告終，在這個吃人的社會里，女性無法在離開家庭后在社會上取得真正的獨立，任何努力最后都只會加速飛蛾撲火的過程，乃至被黑暗所吞噬。

一、殊途同歸的不幸命運

《月牙兒》是一部中篇小說，描寫了母女兩代淪為暗娼的悲劇命運。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去世以后，剩下的母女二人只能相依為命，母親只能幫那些工人洗一些又臭又硬的衣服來勉強支撐生計，然而她到底是日漸消沉了。沒有辦法，她只能再嫁，幸而第二任丈夫是個較為闊綽的好人，這樣舒適的日子過了兩年之后，丈夫再次出了意外。生活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這個女人再也站不起來，萬般無奈之下，她選擇了做暗娼，直到臉上涂再多的粉都沒有幾個人原來來光顧后，她再一次嫁給來了一個娶不到老婆的賣包子小販，生活將她磨礪得沒有了人氣，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本能地活下去。

主人公“我”多少受了一點教育，她知道母親一半是為了自己才會這樣選擇，除了替母親去做這件事才能幫到家里，她想不到別的辦法，但是她心里同樣也知道，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成為母親這樣的人，終于母女二人的關(guān)系日漸疏離了。畢業(yè)后，她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來養(yǎng)活自己，只為有一口飯吃，不被餓死，然而竟然連這一點都難以實現(xiàn)。起初，她找到了餐廳服務(wù)生的工作，但無法接受招呼客人時還要坐到腿上去忍受那些屈辱，經(jīng)理最后也勸退了她。從小缺乏關(guān)懷的她在遭遇人生困境之時，以為找到了美好的歸宿，誰料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成為了被包養(yǎng)的情婦。在失去了這個保護傘之后，為了生存，她走了母親的老路子，染上花柳病之后被曾經(jīng)的客人，現(xiàn)在的警察康先生抓到了監(jiān)獄?？粗巴獾奶炜?，她的人生不再有希望。

《日出》作為曹禺繼《雷雨》之后的又一大作，通過描寫社會不同階層的女性形象，揭露出了女性在半殖民地大都市生活中的困境。這里有高傲孤獨、愛慕虛榮的陳白露，無力反抗命運的小東西，受不了生活壓迫而拋家棄子的黃省三妻子，辛苦照顧四個孩子還被丈夫逼著融入貴婦圈的李石清太太，被損害被壓迫的妓女翠喜。這許多的女性形象匯成了半殖民地社會的女性大合唱，宣泄出女性內(nèi)心的苦痛與悲憤。

陳白露是出身于書香門第的知識女性，父親去世之后，她想要憑借自己的年輕與美貌在大都市里傳出一片天地，最后卻淪落為紅舞女，成為有錢人的玩物。她的悲劇性格和悲劇命運構(gòu)成了整部戲劇的結(jié)構(gòu)。一方面，她憎惡這個虛偽而齷蹉的金錢社會，人心未泯的她甘愿冒風險救下小東西，對街邊的乞丐們也十分同情。另一方面，她沉迷于奢侈的金錢生活，“我要玩”、“要舒服”、“出門要穿好衣裳”①。她認識到了自己所處境地對的黑暗，但是又沒有辦法逃離，難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呆滯地思考。欠下高額債務(wù)的她，想要逃跑但卻被惡勢力金八盯上，只能在日出之前服毒自盡。

無論是《月牙兒》還是《日出》，里面的女性都難以逃脫社會與命運的掌控，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拉著她們一起墮落，所有的掙扎都無濟于事，所有的反抗只會招來更悲慘的結(jié)局。她們所處的空間雖然不同，一個在農(nóng)村，一個在都市，但她們都在這個社會“損不足以奉有余”的規(guī)則下淪為妓女。她們二人都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有文化，有思想，懂得基本的禮義廉恥，但在遭遇社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時，全都束手無策。“我”和陳白露的人生軌跡大致相似，都曾經(jīng)歷過最初童年的美好，享受過父母和家庭的溫暖，家庭遭遇危機之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成長起來了，都天真地想要依靠自己和學到的知識闖出一片天，至少獲得個人生存的基本?？上甏闹袊鵁o論是在鄉(xiāng)村還是在繁華的大都市，一樣毫不掩飾其吃人的本質(zhì)，尤其是對獨身女子的侵蝕?！拔摇焙完惏茁兑菜坪醵加羞^擺脫悲劇命運的機會，但最后也都以失敗告終?！对卵纼骸泛汀度粘觥范际且皇着缘谋?，它從女性的角度敏感而細致地探索著隱藏在女性悲劇命運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發(fā)人深省。

二、女性悲劇命運之根源

兩人殊途同歸的不幸命運有其癥結(jié)所在，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形成了一套密不透風的禮制，它用簡單的三綱五常就束縛了女性的一生。辛亥革命之后，只是趕跑了一個皇帝，始終沒有打碎這種吃人的思想體系，尤其是女性，仍然處于社會的最底層?！芭弊肿铋_始為跪在地上的形象，女性的生理性別是先天的難以改變，但其社會性別是后天形成的，可以通過人為努力改變，但是從傳統(tǒng)的性別文化來看，男強女弱，男主女從，男外女內(nèi)等都把女性作為社會的次等公民。

社會中殘存著不少遺老，他們?nèi)耘f堅守著那些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觀念并將之強加到女性這個群體上，甚至是女性自己，也以三綱五常為自己的行事準則，雖然她們對生活的遭遇感到不公，卻只是將這歸結(jié)于官府、老爺、假洋鬼子等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未曾深思。而新興的大都市中，看似中西交融，實際上內(nèi)里卻魚龍混雜，迂腐的封建主義與西來的拜金主義熔鑄一爐，身處其中的女性承受著更大的壓力，整個社會成為吞噬人的巨大機器。

韓月榮和陳白露即是那個時代中被犧牲的被損害的人物，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兩人的性格也是造成這一悲劇命運的要素。父親早逝，母親成為暗娼，這使“我”從小就下定決心要擺脫家庭的陰影，但受過教育的“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來忍受餐廳客人的屈辱，面對男人的欺騙也不敢反抗，家庭和經(jīng)歷的社會遭遇讓“我”膽小而又卑瑣?！拔摇彪m然能夠認識到女性離了男人的支撐在這個社會上根本活不下去，但自己最終也能沒逃脫。主人公“我”有著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和毅力，為了“活著”這一基本的生存要求不遺余力，但同時“我”也是一個純真的年輕女孩。然而，“我”始終不敢真正去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惡勢力，只能在坎坷的人生中起起伏伏。

陳白露是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女性形象，她貪圖享樂而又同情弱者，崇尚拜金而又性情高傲，勇敢無私而又膽小懦弱。她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想要跳脫出去，卻又越陷越深，終于自食惡果。她的悲劇命運某種程度上是自己的選擇，但實際上仍是“人之道損不足以遺有余”②的社會現(xiàn)實所逼。她在父母相繼去世之后，大膽地獨自來到繁華的大上海，在這里謀求人生的出路，最終成為所謂的上流社會中男人們的玩物，她時常在凌晨坐在窗前抽煙，靜靜地思考著，給人一副落寞的圖景。她精神上的痛苦來源于還未泯滅的人性，而身處無望之境的自己對于那些不公的社會現(xiàn)實無能為力，只能任由自己不斷地沉淪。

唯一不同的是，前者對社會人生始終不抱有太大希望，消極對待人生，后者則有一個逐漸冷血的過程，在認清自己之后，終于自殺。前者無路可選，后者有方達生，但是她自己卻無法擺脫奢侈的生活，終于被自己所欠下的債務(wù)逼死。

總體而言，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在三個方面，即封建制度與禮教、社會現(xiàn)實與個人的性格因素?！拔摇焙完惏茁蹲鳛楝F(xiàn)代中國中的女性代表，傳達出的是整個舊社會中女性的基本生活狀態(tài)，或許真正的現(xiàn)實并不與小說中的人物命運一致，但女性始終都是社會的最底層。

三、暗示著悲劇的不同意象

《月牙兒》與《日出》中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令人扼腕嘆息，但她們的悲劇命運在文本中其實是有跡可循的，即作家都用具體的意象來暗示人物的悲劇結(jié)局，同時也渲染了一種悲涼的氣氛。

兩部作品不約而同地將文中出現(xiàn)最多的意象作為題目，這顯然是作者的故意為之?！对卵纼骸氛谖闹胁粩喑霈F(xiàn)，父親去世、母親改嫁、“我”被迫成為暗娼等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我”總會在深夜看天上彎彎的月牙兒，它似乎能給“我”一些安慰，是“我”的伙伴。文中的“月牙兒”總是清冷地掛在空中，它象征著不斷被周圍黑暗所吞噬的光明，我就是“月牙兒”，“月牙兒”也就是我，“我”也在逐步為這個黑暗社會所吞噬?！拔沂チ四莻€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③這句話是作者用含蓄地語言來描述“我”遭受了玷污后，受到了生活的打擊。小說中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滿月，永遠都是那么一個彎彎的月亮斜掛在天邊，月亮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一直以來都是美好事物的象征，但在這里，美好的事物從來都是有缺憾的，亦如小說這種的女主人公，偏偏遇見了這個不公平的世道，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美好的事物注定會被毀滅。

日出，本是希望的誕生，而諷刺的是，陳白露卻選擇在這個時候自殺，她的人生沒有了希望，這個社會同樣如此。在她死前，只說了一句話，那是一位臨終的老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④日出即光明的未來，是深藏在黑暗中的人們所一直期望的東西，它象征著人們對美好未來的無限向往。然而，在陳白露在此時絕望自殺，日出與生存在黑暗中沒有光明未來的人們形成對比，使讀者看完之后產(chǎn)生強烈的悲劇意識。而方達生在工人的打夯聲中萌發(fā)了要改造這個吃人社會的想法，他站在工地里，看著日出，神情更加堅定了。方達生是迎著日出的人的代表，從方達生來看，日出象征的是革命的到來，象征的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工人運動，是希望，是黃金的未來。

兩部作品用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意象來展示生活在同一片天下的女性如何一步步走向墮落，特別是《月牙兒》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文本中的意象也相應(yīng)地發(fā)生變化，月牙兒這個意象成為“我”心靈的感應(yīng)物，與“我”形影相吊。而《日出》中也多次描寫陳白露在窗前一坐就是整晚，但從來沒有寫過她是否看到過窗外的日出，直至她自殺的那個凌晨，在陳白露服毒之后仍是沒有親眼所見，作者隱晦地暗示陳白露是無法看到日出的那一類人，不能擁有光明的未來，即她最終的悲劇結(jié)局。

四、作者對待悲劇命運的態(tài)度

老舍素來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對舊社會的父母給予了深切的同情。他用“詩化”的散文筆調(diào)描寫了母女兩代被迫淪為暗娼的社會現(xiàn)實，對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結(jié)構(gòu)的分層，老舍都不太注重，相反，他對人物的內(nèi)心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展現(xiàn)出小女孩成長的心理過程，以及她對這個社會的看法。老舍的小說中不乏對命運的描寫。例如《我們這一家》中，我是警察，所以我的兒子，我的女婿也是警察，甚至我的兒媳婦的哥哥和父親也是警察，警察的女兒只能嫁給警察?！对卵纼骸分械摹拔摇币彩且粯樱罱K淪為和母親一樣的暗娼。“女人的職業(yè)是世襲的，是專門的?！弊髌分械闹魅斯啻卧馐苊\的捉弄，作者借她們來挖掘出社會的缺陷，同時也使人們正視這些缺陷，有勇氣去改變這不公正的社會。

作為戲劇大家的曹禺，非常注重將戲劇矛盾尖銳化，他從社會的不同階層中展示出人物各自不同的悲劇命運。上層社會中心狠手辣的銀行家潘月亭、中產(chǎn)階級的陰鷙的襄理李石清還有那個被迫親手殺死自己三個親生兒女的小書記員黃省三，甚至是那個從未出場但為所有人忌憚的金八爺，他們四人之間的關(guān)系幾乎囊括了社會上所有的階級矛盾。同時，這里面也包含了曹禺對人生命運的思考，顯示了命運對人的主宰和人對命運的抗爭這一矛盾。他給筆下的女性都賦予了非同尋常的性格特征，使她們本身就成為一個矛盾體。無論是繁漪還是這里的陳白露，都論證了這一特性。他將人物悲劇命運的改變寄希望于光明的未來，堅信一切丑惡的東西必將打破，并且有信心打破。

《月牙兒》與《日出》共同展現(xiàn)出了30年代中國女性的基本生存狀況，摻雜著血汗與淚水，一方面，是對真善美的踐踏，是對社會底層人民的侮辱與壓迫，他們被壓抑到窒息，而另一方面則是假丑惡的橫行，虛偽做作、道貌岸然的丑惡嘴臉令人不恥。這兩種極端形成對照，引起了人們對這殘酷社會的強烈仇恨，同時也激勵著人們?yōu)榱它S金的未來不斷反抗、戰(zhàn)斗。（指導(dǎo)教師 陳慧穎）

注釋：

①④曹禺《雷雨 日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1-1

②老子《道德經(jīng)講義》，中華書局，2013-4-1

③老舍《我這一輩子.月牙兒》，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參考文獻：

[1]關(guān)紀新：《老舍評傳》，重慶出版社，1998 年出版。

[2]老舍：《老舍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年出版。

[3]陳秀平：《老舍的悲劇創(chuàng)作論略》，江西社會科學，1999年出版

[4]老舍：《文學概論講義》，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