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
【摘要】:現(xiàn)代漢語中“死”作為程度副詞的用法已經(jīng)非常普遍,然而其最初卻是表示“生命終結”之意的動詞。無疑,新用法和本意之間必然是有聯(lián)系的。本文將站在句法和語義兩個層面的交點上探討其歷史演變過程,并結合韓城方言實際,清晰呈現(xiàn)“死”字從動作義到程度義的動態(tài)機制建構過程。
【關鍵詞】:死;虛化; 情態(tài)副詞 ;程度副詞
一、引言
關于“死”字的詞性問題語言學界就一直探討不止,有呂叔湘為代表的“形容詞說(1980)”,朱德熙為代表的“動詞說(1982)”,張誼生為代表的“副詞說(2000)”。我們認為,正如不能靜態(tài)地看待其他語言現(xiàn)象一樣,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也不能止于共時平面的討論,而是用動態(tài)的眼光去看待它。本文將通過對“死”字進行溯源,從而得到其成為程度副詞的理據(jù)。
二、古代文獻資料中的“死”字
1)《說文解字》【卷四】【死部】:死,[息姊切],凘也,人所離也。從歺從人。凡死之屬皆從死。
2)《康熙字典》【辰集下】【歹部】 :死:《白虎通》死之言澌,精氣窮也?!夺屆匪勒?,澌也,若冰釋澌然盡也?!肚f子·知北遊》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關尹子·四符篇》生死者,一氣聚散耳。《禮·曲禮》庶人曰死。《禮·檀弓》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又《周禮·天官·疾醫(yī)註》少曰死,老曰終。又《山海經(jīng)》有不死國,在南海大荒中?!豆辟潯烦嗳v年,神木養(yǎng)命。稟此遐齡,悠悠無竟。又圓丘山有不死樹?!豆辟潯啡f物暫見,人生如寄。不死之樹,壽蔽天地。又《山海經(jīng)》流沙之東,黑水之閒,有不死山。又《劉孟會云》祖州海島產(chǎn)不死草,一株可活一人。又姓。自、死、獨、膊,代北四姓也。見《氏族略》……
3)《釋名·釋喪制》:人始氣絕曰死。死,凘也,就是消凘也。
4)《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5)《楚辭·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6)《黃帝內經(jīng)·素問譯解·四氣調神大論篇》:交通不表,萬物命故不施,不施則名木多死。
7)《春秋谷梁傳·定公》:鼷鼠食郊牛。牛死改卜牛。不敬莫大。
從以上不多卻頗具代表性的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死”表示“終結,生命終結”的意義,存在動詞和形容詞兩種詞性,其中例4)中“死麇”“死鹿”的“死”為形容詞,其余例子中“死”皆為動詞,且非一般的動作動詞,而是一個瞬間義具體動詞。此時“死”義項單一,用法單調。
同時,在“死”字基本義項的基礎上還衍生出了“死+VP”的連動結構,這被看作是“死”字虛化的第一步。例如《孔叢子·儒服第十二》:“二三子尚皆同心比力死守”中,“死守”這個連動結構意為“拼死守住”,此時的“死”雖也帶有“生命終結”的意義,但意義稍有虛化。因為在這里“死”只是一種假設,表“守”的決心,而非瞬間動作“生命終結”,再者,在漢語中,當兩個實意動詞連用時,二者的意義不可能都實實在在地表現(xiàn),必有一方作為非表意重心而出現(xiàn)意義虛化的情況。“死守”結構中很明顯表意的重心在“守”字,這時的“死”字當然就非具體的動作動詞了。再例《后漢書卷十八·吳蓋陳臧列傳第八》:“窮寇死戰(zhàn),其鋒不可當,躬遂大敗,死者數(shù)千人”中,“死戰(zhàn)”也是一個“死+VP”的連動結構,其中“死”的意義也有虛化的跡象。但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稱這兩個“死+VP”連動結構中“死”的“生命終結”義已經(jīng)完全虛化,只可以稱其虛化“初露端倪”。
大約自唐宋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沿著“死+VP”這個結構的軌跡,“死”字虛化現(xiàn)象大量出現(xiàn),“死”字的動作義逐漸虛化為情狀義,其詞性也由具體的動作動詞虛化為表情狀義的副詞。這是“死”字虛化的第二步。具體用例如下:
1)門上人問他姓名,他死不肯說。(《儒林外史》第二十回)
2)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捆了。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水滸傳》第十八回)
3)薛蟠寶玉眾人那里肯依,死拉著不放。(《紅樓夢》第二十六回)
4)后來寶玉下死勁砸那玉,忙上來奪,有奪不下。(《紅樓夢》第三十一回)
上列眾例中“死”均起修飾其后動詞或動詞詞組的作用,例1)、例3)中“死”作為副詞修飾“不肯V”,表動作的情狀。例3)“死”修飾動作動詞“拉”,仍然表情狀,其他用例皆如此。
三、近現(xiàn)代漢語中的“死”字
經(jīng)歷了第一、第二次的虛化,“死”字由表示“生命終結”意義的動詞變?yōu)楸硎厩闋畹母痹~,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比起情狀副詞的用法,“死”字更多地是作為程度副詞而出現(xiàn),這就恰恰是其經(jīng)過第三次虛化的結果。近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死”的這種用法就很普遍,列舉以下幾例稍作分析:
1)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砍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
(魯迅《阿Q正傳》)
2)大蝎真要忙死了:看著家將,不許偷食一片迷葉;看著風向,好下令退兵;看著林外參觀的,以免丟失一個半個的落葉。 ?(老舍《貓城記》)
3)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 ?(錢鐘書《圍城》)
4)我放下報紙,看了她一眼:“難看死了,怎么還卷了劉海?”
(王朔《過把癮就死》)
5)你看她一身真臟死了,再不要她和我們在一道吃飯吧?
(謝冰瑩《窮與愛的悲劇》)
上述例子中“死”字均處于中心詞后,修飾中心詞,表示最高的程度義。如“忙死了”中“死”處于“忙”后,說明“忙”的程度之高,意同“非常忙”;同樣地,“笨死了”意同“非常笨,極其笨”,“難看死了”意同“非常、極其難看”,“臟死了”意同“非常、極其臟”。值得注意的是,例1)中“死”不是單獨作為程度副詞修飾中心詞,而是與“要”結合在一起,“要死”作為一個整體替代“死”字的功能,但此處“死”字的意義仍然是虛化后的程度義,表最高程度。
作為程度副詞,“死”不僅出現(xiàn)在書面作品中,各方言口語中也大量存在。 ? 由于筆者系陜西韓城人,在此就僅以韓城方言為例,簡單分析“死”字作為程度副詞的用法。
韓城方言中“死”字作程度副詞用主要出現(xiàn)在以下幾種結構中:
1.死+形容詞,如“這的東西死貴”、“今天死熱”。
2.動詞/形容詞+死+了,如“這女子親(漂亮)死咧(了)”、“這藥苦死了,我不想喝”
3.動詞/形容詞+死+O+了,如“吵死人了”、“疼死我了”
例1結構中“死”字位于形容詞“貴”,“熱”前,作為副詞修飾它們,此時其承擔的是狀語的角色,表示最高程度義。例2、例3中“死”字處于“親”,“苦”,“吵”,“疼”等形容詞或動詞之后,同樣作為副詞修飾它們,而這里其承擔的是補語的角色,描述形容狀態(tài)或動詞所表示動作的程度,且也表示最高程度。
四、結語
李宗江先生就曾總結道:“在漢語的發(fā)展歷史中,有一些表示‘失去生命意義的動詞性詞語,它們的虛化經(jīng)歷了相同的軌跡,即:由表示失去生命的動詞虛化為表示情狀的副詞,由表示情狀的副詞再虛化為表示某種量特征的副詞?!薄八馈闭茄刂@樣的軌跡,由單一意義演化為多重意義,由單一用法發(fā)展為多種用法,這也正印證了其由動作動詞發(fā)展為程度副詞的合理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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