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小安

作者有話說：

想寫動物想了很久了，但是我不喜歡小動物（……），高大一點的東西反而會讓朕心大悅。于是，我想來想去，覺得藏獒啊，狼啊，河馬啊，恐龍啥的太扯了，哎，馬不錯，馬挺好，就它了，嗯。（林梔藍(lán)：你過來，我保證不打死你?。?/p>

請允許我?guī)ё邐W敦圖婭和月光，她們?yōu)橘悎龆抢锊攀亲钸m合她們的地方。

楔子

沙田賽馬場從來都這樣人聲鼎沸。

康會薇站在貴賓接待通道上，尋到四下無人的機會，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她已經(jīng)站了整整一上午。

下頭的馬場開始了新一輪障礙賽，開閘的一瞬間，尖叫聲似乎要將這里掀翻。巨大的高清彩屏將騎師緊繃的表情巨細(xì)靡遺地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高漲的吶喊齊齊等待瀕臨滅亡般的結(jié)局一刻——隨后化為大哭和大笑。

康會薇見怪不怪地嘆了口氣，忽地眼神一頓，定在拔得頭籌的編號上。

十號。

居然是十號！

康會薇焦急地?fù)P起頭四下尋找，然而茫茫人流中，沒有那個熟悉的影子。

她莫名感覺沮喪，低下頭嘀咕：“又不是你每次都買十號，你替人家著什么急？”

“康小姐?！庇腥舜掖亿s來，在康會薇面前站定后才道，“我來遲了……”

男人衣著精致，西裝革履纖塵不染，手中還提著一只公文包，似乎是剛從某個會議上出來，可是略有花白的發(fā)卻明晃晃地垂在鬢邊，昭示著這男人已年逾不惑。

康會薇沒有在他手上看到投注單，沮喪地說：“周先生……您今天沒有買10號？今天正巧是10號贏了。”

周霆琛怔了幾秒，這幾秒仿佛靜止，隨后他說：“謝謝，我知道了?！?/p>

“您別難過，我知道您每次都買10號，每次都不中，偏偏今天中了您又沒買上，肯定覺得不舒服……”康會薇連忙安慰這場場不落的貴賓，“說不定下一次……”

周霆琛搖搖手笑了：“沒有下一次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只是高興，很高興。”

“您以后不來了？”——要出差？移民？遷居？還是只為了……看10號贏一次？

在她晃神間，周霆琛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他腳步很輕快，偏頭看到閘口有下一場即將開始的賽事，在眾人的呼喊聲中，他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

——眼前恍惚是二十年前那沒有高清屏幕，沒有精致貴賓座席，也沒有如今衣著光鮮的看客的沙田馬場。

然而賽道上有她。

年輕的女孩身形矯健，后背“10號”的字樣鮮明如初，座下一匹高大漂亮的三河馬，那是場上唯一一匹來自草原的，原生態(tài)的烈馬。

而它背上的騎師那樣自信，那樣漂亮，開閘的一瞬間，便和它一起跳躍飛揚。

它與她眼中的神采，如他們的名字般，載滿星月光芒。

那名字在周霆琛舌尖滾了又滾，卻終究還是，淹沒于無聲。

一

“奧敦圖婭！”

女孩奔跑在遼闊的草原，朝遠(yuǎn)處從牧場中牽出來的棗紅馬駒揮手。

父親朗聲大笑，將手里的韁繩交到女兒手中。

“奧敦滿三歲了，我兌現(xiàn)諾言將它送給你?！?/p>

女孩笑著在父親頰邊一吻，牽住了馬駒說道：“這次的哲里木賽馬節(jié)我要參加！我要打敗草原所有的男人，奧敦要打敗所有的雄馬！”

父親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絲毫不以為奇：“好！”

女孩笑起來：“我是薩仁圖婭，它是奧敦圖婭，月光和星光，本來就是要點亮草原的天空的。”

女孩說著翻身跨上馬背，沿著牧場外繞了半圈便勒住韁繩。

帶著溫度的風(fēng)吹拂她微亂的發(fā)鬢，有腳步聲緩緩送到耳里，伴隨著一個極為低沉動聽的男音——

“那匹馬體尺不過145cm……離我想要的還是有差距。”

青年從牧場另一頭走過來，雪白的襯衫領(lǐng)口在陽光下幾乎有些刺眼。看到眼前的一人一馬，他站住腳，愣了一下。

女孩偏頭凝視他的臉，聽到他帶著些驚喜地說道：“這匹體尺達(dá)到153cm，很漂亮……它應(yīng)該有一半的俄羅斯血統(tǒng)，對嗎？”

周霆琛身側(cè)的助手阿良一面詢問牧場做管理的阿和這匹馬的編號名稱，一面翻閱血統(tǒng)譜，然后微笑道：“沒錯的，周先生，您真是好眼力?！?/p>

阿和認(rèn)出女孩，怔了一下，正要阻攔周霆琛上前查看，她已經(jīng)翻身下馬，擋在了周霆琛身前。

“奧敦是我的?！迸⒌恼Z氣里滿滿戒備和敵視。

周霆琛打量她一番，并不著惱，反而饒有興趣地問道：“怎么稱呼？”

“它叫奧敦圖婭?！迸蓷l短短的麻花辮一晃一晃的，這一番漢話說得流利漂亮，“它是草原上的星光，永遠(yuǎn)也不會離開這里。這位周先生，你不要打它的主意了?！?/p>

周霆琛失笑。

女孩被笑得莫名其妙，看看他身后的阿良，又看看阿和，皺著眉正要問，就聽見對方補充道：“我問的是你的名字?！?/p>

青年的眼神很溫和，溫和到她無法再擺出尖銳姿態(tài)。

過了好一會兒，她雙頰滾燙地避開對方的注視，答道：“薩仁圖婭?！?/p>

“薩仁圖婭?！敝荟∧盍艘槐椋帜?，“奧敦圖婭?！比缓笏f，“你們倒真是一雙姐妹花?！?/p>

青年受的是英式教育，并不知道薩仁圖婭和奧敦圖婭各有各的意思，將圖婭當(dāng)成了姓，便道：“那好吧，薩仁，你能不能將奧敦讓給我？”

女孩一時忘了爭馬，反倒紅著臉抗議：“我不叫薩仁！”

阿和在旁邊不給面子地哄笑。

周霆琛一怔之下也忘了馬的事情，只覺自己似乎失禮了，便問她：“那你叫什么？”

女孩氣呼呼地翻身上馬，臨走才回頭大聲道：“薩仁圖婭是月光的意思，你不懂，就叫我月光好了！”

隨著一聲呼喝，女孩策馬而去。

周霆琛的目光還停在奧敦圖婭矯健的奔跑姿態(tài)上，久久沒動。

二

這一年的哲里木賽馬節(jié)令草原的八月完全燃燒起來了。

身著蒙古騎裝的女孩英姿颯爽，站在一眾高大的男人里，分外突兀。

青年端坐在觀眾席上，漫不經(jīng)心地等待這場賽事開始。

阿良低聲詢問：“周先生，您怎么看？”

周霆琛淡淡說：“若要我看，月光倒有幾分勝算。”

“為什么？”阿良驚異道，“她站在那里，像是入了狼群的綿羊，她那樣瘦小……”

周霆琛道：“最好的騎師是一定不能給賽馬增加任何負(fù)擔(dān)的，她現(xiàn)在的身高體重完全符合標(biāo)準(zhǔn)，反倒是那些粗壯的男子漢，恐怕要在這方面吃虧……”

號角聲起，比賽即將開始，周霆琛停下來，說道：“不信？那我們拭目以待?！?/p>

阿良雖然心里打鼓，卻始終不敢開口問。

一會兒的工夫，賽馬已經(jīng)開始。

周霆琛全神貫注地觀看這并不算盛大的比賽，比起沙田的盛況，這里簡直像是玩鬧。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奧敦圖婭的興趣。

“幾乎完美。”周霆琛在月光首個沖線的瞬間，低低嘆道。

那是輕盈與力量的完美組合。

眾人一齊把從馬上下來的女孩拿手拿腳舉起，拋向蔚藍(lán)的天空。

“薩仁圖婭！薩仁圖婭！”

女孩被拋得七葷八素，一落地便回身抱住馬脖子，在它脖頸間蹭了蹭。

“奧敦圖婭，我的好姑娘，我們是第一，我們是最好的?！?/p>

慶祝過后，她牽著馬往回走，不經(jīng)意間抬眼，恰對上青年含蓄有禮的一笑，像是致意。

月光眨巴著眼睛躲開那目光，匆匆逃離。

這夜月光興奮得睡不著，她一刻也不想離開奧敦圖婭，干脆在馬棚旁鋪了干草，和衣臥在上頭，對著漫天星光，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它說話。

“一晃你就三歲了，時間過得好快?！?/p>

“你知道嗎？你剛出生的時候，是我親眼看著你站起來的，那時候你好小，濕漉漉的一只，丑死了?！?/p>

“可是現(xiàn)在你這樣漂亮……漂亮得人人都喜歡?！?/p>

“所以啊，那個周先生也喜歡你，可是城市里的人我見得多了，他們喜歡你，是因為能靠你賺錢，那才不是真的喜歡呢。”女孩帶了倦意，還是撐著說完最后一句話，“你是個好姑娘，可不要被騙了?！?/p>

奧敦圖婭察覺到小主人的不安，踢了踢前蹄，低頭拱了拱女孩的發(fā)頂，像是溫柔的撫慰。

三

周霆琛這天起得晚了。昨夜的賽馬節(jié)，他被熱情的草原姑娘灌了好些酒，那酒初時不覺，過后他才覺酒勁上涌。

這次來，周霆琛隨行有七八人，他同阿良單獨住一間近乎豪華的蒙古包，但還是睡不慣，起床時臉色陰沉地喚阿良：“現(xiàn)在是幾點了？”

“中午十一點多，您臉色很差，要不要叫韋德來瞧一瞧？”

周霆琛想到要緊事，搖頭起身穿衣服：“你準(zhǔn)備一下，二十分鐘后去牧場?！?/p>

阿良面露難色：“周先生，我早上就替您問過了，那邊說今天沒有時間見客。”

周霆琛扣襯衫的手停在領(lǐng)口：“怎么了？”

“月光生病了?！卑⒘枷肓讼胗盅a充道，“病得很厲害?！?/p>

周霆琛趕到牧場的時候，月光躺在床上，臉燒得通紅，意識也已經(jīng)不清醒，而當(dāng)?shù)厝诉€在鍥而不舍用土方法給她治療。

周霆琛看了一會兒，克制著怒意道：“為什么不給她叫醫(yī)生？”然后他冷著臉回身吩咐阿良，“呼機帶了嗎？立刻叫韋德過來?！?/p>

一直保持沉默的月光父親站起身：“薩仁圖婭是什么?。俊?/p>

周霆琛道：“我不清楚，但她看起來不是普通的發(fā)燒，抗生素是必需的。像剛剛那樣治療……不會有用。”

韋德趕過來后，仔細(xì)查看了月光的情況，面色漸漸嚴(yán)肅起來。

“周先生，她的情況比較嚴(yán)重，不是一般的細(xì)菌感染，需要盡快到最近的醫(yī)院進(jìn)行隔離觀察。”

話音剛落，月光父親幾步上前，用力扣住周霆琛的手臂。

高大的草原漢子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哀求，正因為這軟弱太過鮮有，某一瞬，幾乎令青年不忍直視。

“我可以幫你。”周霆琛神色復(fù)雜地開口，“但是……”

月光父親沉默片刻：“你說?！?/p>

周霆琛低聲道：“請允許我?guī)ё邐W敦圖婭和月光。”

草原漢子猛地瞪大眼睛，半晌沒動。

周霆琛繼續(xù)道：“她們?yōu)橘悎龆?，那里才是最適合她們的地方?！?/p>

一瞬間，所有人都望向月光的父親，空氣幾乎凝結(jié)。

“好?！闭f完這個字后，草原漢子蹲身在月光床頭，握住月光的手，眼眶紅了又紅，卻強忍住沒有掉淚。

周霆琛松了一口氣說：“讓司機把車開到這邊來，注意消毒和防護(hù)。立刻出發(fā)。”

四

由于地處偏遠(yuǎn)，最近的市區(qū)依然沒有足夠良好的醫(yī)療設(shè)施。

醫(yī)生了解過月光在前夜曾與馬共處一室，緊急召開醫(yī)療小組進(jìn)行專診。

一周內(nèi)，月光的病情得到控制，可是不得不被隔離。

周霆琛一行人在附近酒店住下，每日為這件事奔走，甚至聯(lián)系港城空運藥劑過來。

他每次站在玻璃門外望進(jìn)去，都能看到月光瘦成巴掌大的一張臉，上面寫滿了“我想出去”，他莫名心頭一悸，幾乎承受不住那清澈眼底的殷殷期待。

為了讓月光不覺得無聊，他找來賽馬場的圖片，試圖讓女孩熟悉她即將奔赴的那片新的土地。

然而每一次，女孩都只是在病床上一張張翻看著照片，然后抬起頭，隔著玻璃門用口型說了四個字。

他花了三天時間才終于猜出那四個字，她在呼喚的是“奧敦圖婭”。

這場病不啻災(zāi)難，經(jīng)過半個月打仗一樣的治療，終于可以解除隔離的那一天，月光竟猶猶豫豫不敢邁出門去。

等在幾步之外的周霆琛伸出手來。

眾目睽睽之下，女孩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幾步，抬眸望著周霆琛，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你們把奧敦圖婭怎么樣了？”

月光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大夢，夢里，奧敦圖婭被一些人裝箱帶走，推入了屠宰場。她大聲哭喊，卻被重重的手臂攔住。她記得自己一句又一句地重復(fù)：“不是它的錯，它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凄厲的嘶鳴聲響徹耳際，她仿佛看到，奧敦圖婭所在的地方，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桎梏。

月光的眼神漸漸冰涼，周霆琛尷尬地垂下手臂來，微微一笑，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助手忍不住上前解圍：“你說奧敦圖婭嗎？那匹馬現(xiàn)在很好，我們請獸醫(yī)為它注射了疫苗，但希望你仍然要和它保持距離，尤其是到那邊之后……”

“什么那邊？”

助手猛地住了口，偏頭看向自家老板。

周霆琛終于開口同她說了這些天的第一句話：“月光，我受你父親之托，要帶你和奧敦圖婭離開這里，去真正的賽馬場，在那里……”

月光詫異地打斷他：“父親不會的?！?/p>

周霆琛深深望著眼前的女孩，那眼底的澄澈幾可見底。他忽地失語，不忍打碎她執(zhí)拗的夢。

可月光很快就恍然地垂下了頭，這些天林林總總的畫面在腦子里過了個遍，那些昂貴的醫(yī)療設(shè)施，來回奔走的白大褂，以及……徘徊在玻璃門外久久不去的他。

她的心輕輕疼了一下，大難不死原來有這樣多的代價，她立刻酸了鼻頭，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是因為……你們救了我的命。”

五

撕心裂肺的馬鳴響徹耳際。

在將入運馬車的一刻，奧敦圖婭奮力揚蹄踢開了拉住他的練馬師。

“哎喲！小畜生！”練馬師被踹中胯骨，坐在地上哀號不止。

月光臉色發(fā)白，掙開周霆琛的阻攔，幾步?jīng)_過去，不顧危險地扯住了韁繩，順勢翻身上馬。

奧敦圖婭在極度驚懼中奮力騰躍，試圖甩下背上的人，忽地，一雙手臂死死摟住它的脖頸，溫柔而急促的低語一聲聲入了耳：“奧敦，我們不去了好不好？我們不去了。”

它偏了偏頭，用鼻子噴了口氣。

女孩拍拍溫馴下來的馬，翻身下來，扯著韁繩，率先走進(jìn)了運馬車。

她從不知道原來里面是那樣黑暗，然而猶豫只有一瞬間，她便蹲下身，松開韁繩：“奧敦，過來?！?/p>

奧敦圖婭毫無防備，向著主人所在，一步一步跨進(jìn)囚牢。

女孩的手心從它身側(cè)撫摸而過，最終站到它身后。

鋒利的針頭刺進(jìn)皮肉，奧敦圖婭渾然不覺，偏頭要去尋小主人，下一刻，它的世界忽然漆黑一片，越發(fā)沉重的知覺令它慢慢地失去了最后的意識。

運馬車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

女孩站在車外久久沒動，周霆琛走過去，風(fēng)里傳來她幾不可聞的一聲喃喃低語：“我騙了奧敦?！?/p>

他站在那里，忽然覺得聲音哽在了喉頭，無法開口。

奧敦圖婭抵港的第三天，沙田馬場人聲鼎沸。

暮色輕輕落下來，四散的人群依然情緒高漲，只有私人馬棚處享得一方安靜。

“奧敦。”女孩半跪在馬棚的欄桿前，低聲喚它。

棗紅的駿馬踢了踢蹄子，鼻子里噴出氣來，它依然垂著頭，毫不理會女孩的呼喚。

“你是不是怪我？”

駿馬歪了歪頭，烏溜溜的眼眸終于帶了反應(yīng)，不情不愿地望向女孩。

月光漸漸地紅了眼眶。

如果奧敦圖婭可以說話，她想它一定是在問：月光，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而她也在問自己：月光，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它？

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父親一諾千金，她要報答這救命之恩，她不能夠壞了草原兒女的氣節(jié)，做一個忘恩負(fù)義的人。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運輸，從未被禁錮過的野馬，平生第一次被關(guān)進(jìn)黑乎乎的運馬車。它的四蹄無法感知腳下的土地，迎接它的唯有接下來無窮無盡的顛簸，與仿佛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的黑暗。

它曾那樣害怕。

她伸出手，試探地觸碰它濕潤的鼻子。奧敦圖婭偏頭躲了一下，似乎察覺到她的失落，又猶猶豫豫地將頭轉(zhuǎn)過來，輕輕撞進(jìn)女孩溫軟的手心。

它多少個日夜絕望地呼喚而不得回應(yīng)，多少次因身處陌生的環(huán)境而失控自傷，在女孩一個失望的眼神面前，輕易化作原宥。

月光屏住呼吸，與它不知所措的視線相對，良久，她沙啞著聲音說了句：“對不起?！?/p>

六

周霆琛不喜歡月光總是私下去看那匹馬。

在他百般勸說下，月光終于同意將奧敦交給專業(yè)練馬師馬克，而自己則跟隨騎師學(xué)習(xí)騎術(shù)。

練馬場的空氣有些炎熱，奧敦披著色彩艷麗的盔甲，站在起點一動不動。

“奧敦！”馬克在它背上試圖呼喝口號，才叫了一聲，就被甩下馬背，摔了個狗啃泥。幸而奧敦只是惡作劇，并未用力，馬克痛了一下后便爬起來。

奧敦偏頭看他，調(diào)皮地發(fā)出噴氣的聲音。

此時的它，只想著背上一方位置要留給小主人。

那是月光的專屬地。

而下一刻，它在遽然的痛楚中幾乎跳躍起來。

“啪”的一聲，馬克手中的短鞭掃過奧敦油亮的皮毛，力道大得幾乎要掀開皮肉。

七

因?qū)χ荟〕兄Z在先，奧敦抵港后，月光已經(jīng)足足半月沒有見它。

練馬師隨時上交報告書，奧敦的體重、賽道測速……每一項指標(biāo)都極為漂亮。

可這么久，奧敦會不會不習(xí)慣？會不會害怕？

已是黃昏，女孩結(jié)束一天的課程，坐在空曠的觀賽臺第一排，靜靜發(fā)呆。

有烏黑的濃煙從不知名的某處升騰而起，漸漸席卷練馬場的天空。

她聽到喧囂聲中，有人在喊——

“馬棚起火了！”

大概是天干物燥，火勢從飼料棚蔓延到馬棚，連燒了三四間才被撲滅。

奧敦圖婭高揚的蹄子上有斑駁血跡，細(xì)看去，才知道是由后腿骨和臀部的傷處流下來的。

此刻，它正從驚懼和狂躁中漸漸安靜下來，垂頭蹭了蹭女孩伸過來的手心。

它依戀般地用棗紅的鬃毛蹭著女孩手心，其實那毛發(fā)已經(jīng)滿是灰塵，甚至還有燒焦的部分?？墒撬⒉恢獣裕蛘呔退阒獣?，也不以為意。

“它……怎么會傷得這樣嚴(yán)重？”

馬克灰頭土臉，語氣里滿是憤怒與埋怨：“它不肯離開馬棚！那里已經(jīng)燒斷了房梁，我怎么拉它都不肯出來，我們好歹是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畜生，它還死活不聽話。你說說，這能是我的錯？”

女孩猛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馬克，一句“畜生”幾乎要令她發(fā)怒，然而馬克已經(jīng)罵罵咧咧轉(zhuǎn)身離開。

醫(yī)生還在路上，她在等待中撫摸著奧敦繞了一周，手指卻驀地頓在奧敦身側(cè)毛發(fā)禿掉的地方。

女孩睜大眼睛，試圖在那已經(jīng)愈合的舊傷上看出端倪，她的食指小心翼翼地觸碰在那塊皮膚上，奧敦卻受驚般猛地轉(zhuǎn)開身子。她嚇了一跳，剎那間明白過來，這樣的疤痕究竟來自于什么。

而奧敦渾然不覺，轉(zhuǎn)回來望著女孩。

它眼前只有今日遲來的小主人，她溫軟的手心，她飛揚的笑臉，以及她望著自己時，心無旁騖的眼神。

這一切都足以令它忽略身體的痛，哪怕此際，那些為斷木刮擦、砸刺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

月光死死咬住唇，克制住喉頭一點哽咽，踮起腳，不顧奧敦身上的污穢，抬手抱住它。

她想：多么幸運，它什么也不知道。而又是何其悲哀——它什么也不知道。

它不知道它日日的等待換來失望背后，是她以怕得病的名義決絕地將它拋舍;它更不知道，它此生大概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遼闊的草原，它即將面對的，只是一圈又一圈的賽道，和尖叫怒罵的看客。

她顫抖著手在空中描畫它每一處觸目驚心的傷口，卻不敢當(dāng)真碰一碰。奧敦忽地嘶鳴一聲，朝著廢棄的馬棚跑過去，在那煙氣還未散去的地方，筆直地停住。

“奧敦，回來，那里已經(jīng)……”

女孩跟著小跑過去，話說了一半，卻忽地心神劇震。

靈臺一霎清明，使得她幾乎淚流滿面。

她終于明白，奧敦為何執(zhí)意留在危險處，不肯出來。哪怕被木梁砸傷，在煙氣中忍受窒息的痛苦，它也不愿挪動一步。

——它在原地，傻傻地、一無所知地等她前來。

八

“11號！11號！11號！”

“16號沖啊！”

“沖沖沖沖！”

尖叫的人群在賽馬開閘的一刻沸騰起來。

阿良心急火燎地站在貴賓席中，看著左前方安坐不動的老板，等了片刻，終于忍不住俯身過去。

“周先生，您一會兒的會議快要開始了……”

周霆琛側(cè)過臉問：“還剩多少時間？”

“您看看這不就是十分鐘以后的事嘛！”阿良做他助手多時，從未見過老板在上班時間出來只為看一場馬賽。阿良還要再勸說，卻見周霆琛淡然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看比賽。

“那就通知他們我不能到了，延后?！?/p>

阿良情急：“周先生，萬萬不能……”

他才要說今天的幾場沒一個名騎師，第二輪比賽已經(jīng)進(jìn)入準(zhǔn)備階段，他瞧著老板脊背微微挺直，竟有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狐疑地往下頭一望，不由怔住。

那閘口數(shù)名騎師中，唯10號纖瘦嬌小，細(xì)看，竟是女孩。

阿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10號，越看越覺得人也眼熟，馬也眼熟，半晌，他終于一拍腿，恍然大悟。

那是月光！

開閘的一霎，他看見周霆琛緊緊攥起了手，手背上青筋畢現(xiàn)。若非親見，他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從來溫雅絕倫的老板，居然會為了一場比賽緊張到狼狽的程度。

周霆琛瞧見女孩如離弦之箭策馬沖出閘口，他竟在那一刻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奧敦，我請求你，讓月光安全下場。

拜托。

九

風(fēng)聲很急。

月光在奧敦圖婭背上伏低身子，與馬恍若一體。幾百米的障礙賽，奧敦興奮越過前幾個關(guān)卡，發(fā)出嘶鳴聲。

而女孩漸漸感覺到了不對勁，只覺奧敦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奔跑的韻律越來越凌亂。

眼前急速逼近的欄桿仿佛迎面打來，月光輕拉韁繩，奧敦圖婭前蹄躍起，騰空的一剎那，她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揪緊，眼前急遽降落的地面讓她喉嚨發(fā)出無聲的尖叫。

“撲通！”

她在最后一刻抱緊奧敦圖婭的脖子，只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般的劇烈震顫，周遭爆發(fā)出混亂的喊叫，那樣刺耳，可唯一進(jìn)得女孩耳中的，是一聲悲切的嗚咽。

那是奧敦在嗚咽。

女孩猛地睜開眼。

向來高傲的奧敦，此刻垂下頭顱，窘迫地跪在賽道上。它努力拱起脊背，后蹄不停用力，還在掙扎著起身。奧敦每一次起身失敗，女孩都要受到巨大顛簸，可她緊緊抱著奧敦的脖子，不肯動。

月光感覺胃幾乎被顛簸到痙攣的地步。

奧敦終于放棄。它死尸般地跪在地上，重重喘著粗氣，發(fā)出抽泣一般的悲鳴。

女孩將臉埋在奧敦的鬃毛中，滾燙的淚瞬間隱沒其中。

它曾是那樣矯健的駿馬，曾是草原上的光芒，牧場的驕傲。

如今，身體的疼痛令它連起身這樣一個本能的動作都不能完成。

月光在眾目睽睽之下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奧敦身前，撫摸它的鼻子。

沒有對話，也無須對話。這些年來，奧敦能知曉主人每一個眼神的變化，甚至她的悲傷與喜悅。它得到了某種令它奮起的信息，終于在無數(shù)次嘗試后，重新站起身。

然而這場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

全場伴隨著喊叫，朝她發(fā)出噓聲，甚至有人從觀眾席擲下水瓶、垃圾。

“退場！退場！退場！”

在沙田，利欲熏心的人們只容得下勝利與金錢。

月光牽著奧敦，緩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終點走去。

她并不知道終點究竟有什么在等待她，可她知道，奔跑，是奧敦此生的使命。她愿拼盡全力，換它與她馳騁賽場，哪怕只有這并不圓滿的一次。

終點處，女孩雙膝一軟，捂住面孔。

她身后的駿馬早已筋疲力盡，終于在此刻轟然倒地。

在滿場的嘲諷和叱罵聲里，女孩跪坐在賽道上，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像是失去了最愛的親人。

她想起那天，沖天的火光灼痛她瞬間揪緊的心臟。

醫(yī)生看過傷痕累累的奧敦，對她說——

“它不行了，月光。傷口感染得很快，它最多還有兩個月的壽命?！?/p>

十

沙田馬場只上過一次場就狼狽下場的傳奇十號，從此在坊間流傳。

風(fēng)很靜，炎熱的夏季已經(jīng)過去，每到天色灰藍(lán)之時，女孩就會獨自去賽馬場坐一會兒。

一天的比賽早已結(jié)束，空蕩蕩的觀眾席上，只有她一人呆呆地望向賽道盡頭。

她的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

“月光?！鼻嗄甑穆曇綦y得有些干澀，幾乎不像來自于那個不動聲色、沉著冷靜的周霆琛，“奧敦……在治療處走失了?！?/p>

說完，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等待她的反應(yīng)。

女孩的背影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起身的樣子，但并沒有。她坐在原處，黃昏的落霞微醺，淡黃的色澤淺淺灑在她單薄的肩頭。這靜止太漫長，他幾乎以為她已經(jīng)在無聲流淚，但她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眉眼如常。

“哦?！迸㈤_口，然后起身，“我們回去吧?！?/p>

“月光。”周霆琛欲言又止，咬咬牙問道，“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女孩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隨即垂下臉，沙啞著聲音低聲說：“周先生，別再問我，好嗎？”

青年滿臉苦笑，這么久了，她仍舊生疏地喚他——周先生。

他看著女孩的側(cè)臉，那一刻，心底瘋長的念想，在漫長壓抑下幾乎要破土而出?？墒桥⒗@過他徑自離去，那背影如同一記耳光，狠狠掌摑在他臉上。

他想，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他曾那樣迷戀駿馬與騎師完美結(jié)合，奔跑極致的壯麗美感?？扇缃?，他竟因?qū)@美的追求，自食惡果。

后來，她一切如常，如果不是偶爾失神，周霆琛幾乎以為她根本忘了奧敦圖婭的事情。

那夜他恰沒有繁忙的工作，便帶她去游樂場。

霓虹閃爍近乎瀲滟，女孩牽著他的手，靜靜走在身側(cè)，聽他介紹每一處背后發(fā)生的趣事。

周霆琛忽覺手上一扯，他便隨著那力道停下來。

夜風(fēng)中有歌聲回響，女孩固執(zhí)地停在旋轉(zhuǎn)木馬前，怔怔出神。

周霆琛有些緊張地問：“月光，你想玩？”

“這是什么？”

青年愣了一下才答：“旋轉(zhuǎn)木馬?！?/p>

女孩點點頭，笑了一下。他擔(dān)心，便拉著她繼續(xù)前行。

女孩忽然指著不遠(yuǎn)處的棉花糖道：“我想吃那個，你幫我買好不好？”

周霆琛猶豫片刻，再三強調(diào)讓她在原地不要動，才跑過去。

粉紅色的棉花糖恍若鮮美的夢，纏繞了一圈又一圈，他將它拿在手上，回過頭的一霎，幾乎萬念俱灰。

旋轉(zhuǎn)木馬前空無一人，唯有回蕩不絕的音樂，還伴著歡聲笑語盡數(shù)涌進(jìn)他的耳里。

終

那夜，青年擔(dān)憂地拉住女孩，不讓她繼續(xù)看著旋轉(zhuǎn)木馬出神。

女孩跟著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過頭。

恍惚中，那璀璨的旋轉(zhuǎn)燈火下，棗紅的駿馬突破圍欄，飛馳而出，一如當(dāng)年模樣。驀然回首，她所見依然是綠草如茵，綿延萬里，晴空白云，蒼鳥孤鳴。

年輕的奧敦圖婭朝她歡欣奔來。

它皮毛油亮，沒有鞭笞留下的痕跡，沒有煙火灼痛的傷病，一如最初。

她不知不覺便朝它走過去，一步一步，隨即用力奔跑起來。

她努力伸出手——指尖所向，是它與她在未來不曾共有的自由、依存與陪伴。

恍惚中，那個充滿綠色與生機的未來里，有隱約的歌聲，一字字辨明曾經(jīng)她在奧敦圖婭眼中未曾了解的心聲。

——帶我走，到遙遠(yuǎn)的以后。

——帶我走，一個人自轉(zhuǎn)的寂寞。

——帶我走，就算我的愛、你的自由都將成為泡沫，我也不怕。

奧敦，這一次，我?guī)阕摺?/p>

責(zé)編/林梔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