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綠亦歌,香港科技大學碩士,曾留學美國。作家,編劇,行走人間,賣字為生。相信天地有大美,文字有靜美。已出版《歲月忽已暮》。
楔子
2014年的尾聲,胡桃辭職去了云南。
她在大理落腳后,輾轉到了紅河,幾年前林向嶼和他的隊友們來到這里,試圖征服這面峭壁。
胡桃在店里租來攀巖用的道具,她隱約記得當初林向嶼他們規(guī)劃的路線。他們?yōu)榇藴蕚淞私荒甑臅r間,胡桃卻在林向嶼出發(fā)前一夜跳舞受傷,林向嶼接到她的電話后,千里迢迢從云南趕去看她。
事到如今,胡桃想,那就把曾經欠他的都還給他。
這天正好立冬,新聞上說北方大部分城市都開始下雪,而南方卻艷陽高照,一夜之間仿佛回到夏日。
胡桃小腹和腿部肌肉流暢優(yōu)美,攀附在峭壁上,輕盈靈活。她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線路,在腦海里思考著最省力的方法,想要借此摒除一切的雜念,將那些教人傷心的過去一并忘記。
在最后要攀到山頂?shù)臅r候,胡桃腦海里忽然響起林向嶼的聲音。
他站在華燈初上的夜里,年輕而英俊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他聲音低沉地對她說:“胡桃,我要結婚了。”
胡桃猛然感受到一陣鉆心刺骨的疼,抓住巖石凸起的右手脫力,整個人失去支點,身體向后倒去。
胡桃在空中墜落,生死一線的剎那,她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一個依托。風從她的指尖呼嘯著灌過,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無能為力戰(zhàn)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胡桃在心底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她對這人間最后的些許眷戀,讓她想起了自己離開林向嶼時所做的那個夢。
她夢到十七八歲時的一個下著雪的冬天,教室里沒有暖氣,大家都抱著熱水瓶縮著脖子。老師在黑板上寫“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然后讓林向嶼來解釋。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高大男生從座位上慢慢站起來,他的肩線流暢,聲音低沉。
林向嶼緩緩道:“回憶起舊日這些事情,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真讓人忍不住放聲大哭?!?/p>
彼時,窗外是被泡漲后發(fā)白的天,黑板上高考倒計時上的數(shù)字一天天減少,日子卻仿佛永遠都只是這樣,做不完的習題,考不完的試卷,道不完的再見。
胡桃想,真是美得不可思議的一幕,它一定有一種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時光的壯闊。
那是胡桃第三次夢見這個場景,她在夜里哭著醒過來,她想,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所有的年少都已停留在那個大雪肆虐的冬日。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她終于失去了他。
第一章
聽到胡桃出事的消息的時候,林向嶼正在江邊陪程可欣散步。程可欣正興高采烈地同他商量:“婚禮要辦西式還是中式?我想要西式,不知道我們父母會不會同意?!?/p>
林向嶼沒由來地心里發(fā)悶,江面一片波光粼粼,泠泠地發(fā)著光。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要是不嫌累,辦兩場,中式西式都辦?!?/p>
“真的嗎?”程可欣眼睛都亮了起來,一閃一閃的,她快步走到林向嶼前面,轉過頭給他說,“上次許成的婚禮就辦得很好,不用太多人,但是很漂亮,滿庭院的香檳玫瑰,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策劃的,我明天去問問?!?/p>
夜色溫柔,落在江邊水面,江對面的高樓似乎在一夜之間成了林,跨江大橋雄偉瑰麗,上面車來車往,像長著尾巴的流水飛過,熱鬧得不似人間。
仔細聽才發(fā)現(xiàn),有歌聲隔著江水遠遠傳來——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難忘的啊……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p>
一曲歌畢,歌聲慢慢淡出,林向嶼心臟一陣驟疼,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痛疼彎了腰。他一手抓住欄桿,一只手捂住胸口,疼得幾乎不能呼吸。
電光石火之間,他的少年時代像是走馬燈一樣在腦海飛速閃過,那些遺落在舊時光中的畫面,那一年漫天紛飛的大雪,竟已真的成為昨日,鮮衣怒馬不再,烈火鼎盛不再。
就在這個時候,林向嶼的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白冬遠在電話那邊慌亂地問:“向嶼,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林向嶼汗水涔涔,強忍著劇痛回答他:“江邊,怎么了?”
“你來醫(yī)院一趟,”白冬遠說話都在喘氣,他平日里總是穿著白大褂笑得人畜無害的鬼樣子,這次反常得厲害,音調都不對了,“胡桃出事了!”
林向嶼怔?。骸澳阏f什么?”
“從巖上摔下來,在ICU搶救?!?/p>
“啪”的一聲,林向嶼的手機摔在地上,他腦子亂作一團,轉身拔腿就跑。他開的是一輛加長悍馬,買這輛車,還是因為胡桃在美國的時候的一句玩笑話,她說,我們要是能活下來,我賣個腎也要買一輛悍馬。
等林向嶼慌張地趕到醫(yī)院,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病房外長椅上的胡琳。她正用雙手捂著臉啜泣,醫(yī)院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光落在她腳邊,她整個人卻痛到瑟瑟發(fā)抖。
聽到腳步聲,胡琳抬起頭,在看到林向嶼的瞬間,立刻站了起來。
胡琳雙唇顫抖,擋在林向嶼面前,不允許他再上前。她問他:“你來做什么?”
林向嶼一怔,說:“胡琳,是我?。 ?/p>
胡琳冷笑:“我知道是你,我攔的人,就是你?!?/p>
林向嶼蹙眉:“你怎么了?”
胡琳眼里布滿了紅血絲,她整個人都處在崩潰的邊緣。她大聲質問他:“你以為她為什么要去云南!你以為她為什么要去攀巖!你以為……你以為她現(xiàn)在為什么會躺在這里?”
林向嶼停住腳步,他在那一瞬間忽然知道了胡琳接下來要說的話。
“因為你!林向嶼!這全部都是因為你!”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悶雷,打在林向嶼的心頭。
“林向嶼,你聽清楚!她愛你!她愛了你十六年!人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六年?你根本就不配!”
“轟”的一聲,林向嶼整個人愣在原地,他的心頭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下,震得他魂飛魄散。
“胡琳——”他麻木地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現(xiàn)在你先讓我過去,我要見他。”
林向嶼又低聲重復了一遍:“我要見她。”
“做夢!”胡琳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這一輩子,都不要再想見到她!我絕對不會再讓你見到她!”
“胡琳——”林向嶼強忍住心頭無能為力的絕望,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讓我進去,我要見她?!?/p>
胡琳怔怔地看著他,她的眼淚拼命往外掉,一滴一滴,全是悔恨和愧疚——為她年少輕狂時所犯下的種種罪孽。她比誰都明白,正是那些不被寬恕的罪,造成了如今的種種。
終于,她緩緩開口,輕聲說:“向嶼哥,你放過她,好嗎?你就此從她生命中消失,就當是為了她好,就當是我求你,好嗎?”
正是七月夏日,胡琳穿著白色短褲,“咚”的一聲跪了下去。
林向嶼不可思議地看著跪在自己前方的女孩子,她可是胡琳啊,飛揚跋扈,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胡琳。
胡桃把她當成小公主,供奉了小半輩子,別說下跪,她活得放肆至今,殺人放火估計都有人幫她在后面頂替罪責。
林向嶼仰起頭,心中百味雜陳,開口時聲音里全是顫抖,他說:“胡琳,你起來。”
胡琳倔強地看著他,眼里卻充滿了恨意。
林向嶼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我答應你,你起來?!?/p>
胡桃這才站起身,林向嶼轉過頭,這時,他耳邊響起胡琳沒有感情,像是脫力般的聲音,她問他:“為什么是你?”
胡琳的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個字便是一把刀,一刀刀砍向林向嶼—— “十六年前,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那個人,為什么要是你?”
林向嶼絕望地閉上眼睛。一室之隔,胡桃就在這扇門的背后,她生死垂危,他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一步。
胡琳說得對,全世界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站在這里,除了他。
這一世的糾纏,究竟是誰成全了誰,又是誰,辜負了誰?
胡桃在ICU搶救了三天,最后脫離了危險期,才得以轉入重病看護室。在這期間,胡桃一直昏迷不醒,身體狀態(tài)很糟糕。
胡琳寸步不離,一直守在病房門口,不讓林向嶼再靠近一絲一毫。兩個人僵持到第二天的夜晚,胡琳身體實在扛不住,她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靠著椅背,累到虛脫地睡過去。她把頭靠在墻上,睡得極不安穩(wěn)。
林向嶼站在離胡琳五六米遠的走廊上,刺眼的白熾燈,逼得他眼眶通紅。
再遠一點,就是胡桃的重癥看護室。她依然生死未卜,在經歷怎樣的痛楚,外人一概不知。
巡夜的護士見了林向嶼,嘆了口氣。
醫(yī)院上上下下都猜著這三個人到底是什么關系,怎么會僵成這樣。
“哪有什么好猜的?”護士長發(fā)話了,“準是男方出軌,女方為情自殺,女方妹妹在這里打抱不平?!?/p>
“沒有沒有,聽說是爭財產,女方還留了遺書?!?/p>
巡夜的護士雖然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還是走到林向嶼旁邊,輕聲說:“小姑娘睡著了,你要想看就趕緊吧,不過也只能隔著玻璃看兩眼?!?/p>
林向嶼嘴唇干得有些裂開,他動了動嘴,聲音沙啞地說:“不用了,讓她睡個好覺吧。”
護士驚訝地說:“你……”護士想問他們是什么關系,他竟然對胡琳如此體貼。
胡琳對林向嶼又吼又罵,第一天夜里鬧得全院都被驚動了,剛開始還以為是鬧醫(yī)患,還有什么仇能如此不共戴天。
林向嶼猜到了她想問什么,淡淡笑了笑:“她是我妹妹?!?/p>
護士又瞧了兩眼胡琳,林向嶼的目光越過她,落在病房外,而走廊的盡頭,明晃晃的燈光落下來,他感覺自己像是行駛在蒼茫的大海上,燈塔在遠方,希望那樣微弱,卻一直都在。
林向嶼也坐在不遠處的長椅邊睡去,他本來就睡得不安穩(wěn),半夜被一陣大哭聲吵醒。林向嶼半夢半醒,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是胡琳在哭。
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輕聲問:“胡琳,你沒事吧?”
胡琳掛著眼淚抬起頭,她捂著臉,努力想停下來,可是眼淚肆虐,布滿了她整張蒼白的臉龐。此時她情緒瀕臨崩潰,脆弱得不碰也能碎掉。也顧不得眼前的人是林向嶼,她猛然伸手抱住他,環(huán)著他的腰,像是三歲小孩,“哇哇哇”地大聲哭出來。
“我夢見她走了?!焙胀纯嗟卣f,“我去送她,她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同我說?!?/p>
林向嶼握緊了拳頭。
“沒事的,胡琳?!彼统涟参克?,“她不會有事的?!?/p>
“如果我懂事一點,體諒她一點,理解她一點……”胡琳渾身都在顫抖,“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不想再見到她……”
“姐姐……”胡琳淚如雨下,“我錯了,姐姐……”
第二天清晨,白冬遠做完兩臺手術,衣服也沒換就趕過來。胡琳眼巴巴地看著他,問他:“冬遠哥,你是醫(yī)生,你告訴我,我姐姐會沒事的,對嗎?對嗎?對嗎?”
他安慰胡琳:“沒事,我向你保證?!?/p>
白冬遠心虛,說完后將目光投向林向嶼,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都很難受。
忽然,林向嶼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林向嶼?!?/p>
他回過頭去,看到程可欣抱著一大束鮮花走來。
她走到林向嶼面前,林向嶼才想起來自己在江邊丟下她的事情,他向她道歉說:“對不起?!?/p>
程可欣慘淡一笑,她一宿未眠,臉上還掛著化開的妝容,她說:“沒事,我打電話給冬遠才知道是胡桃出事了。”
“抱歉?!彼f,“我手機沒電了。”
程可欣說:“胡桃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你關心她是應該的……其他的事,之后再說吧?!?/p>
“不用之后。”胡琳站起身,她向來討厭程可欣,語氣十分冰冷地說,“你們現(xiàn)在就離開醫(yī)院,我姐的事,和你們沒有關系?!?/p>
“胡琳!”林向嶼蹙眉。
“我說錯了嗎?”程可欣出現(xiàn)后,胡琳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她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的氣都撒在了程可欣和林向嶼身上,“你,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同情,還有你,帶上你的未婚妻,滾出去!”
四個人兩兩相對地站著,林向嶼覺得此情此景如此熟悉。他恍惚間想到,那是許多年前了,也是一個夏天,他們畢業(yè)旅行去了海邊,頂著大太陽在沙灘上踩腳印。碧海藍天,全是歡聲笑語。
那時候還有胡桃。
還有她。
三個人正要吵起來的時候,病房鈴聲大作,胡桃的身體開始有意識,醫(yī)生匆匆忙忙走來,忙前忙后,給胡桃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最后醫(yī)生才通知病人家屬,可以進入病房探望,但是只有二十分鐘,要保持患者情緒穩(wěn)定。胡琳站起身,惡狠狠瞪了程可欣一眼,跟在醫(yī)生后面走了進去。
過了兩三分鐘,胡琳從病房走出來,站在門口,手臥著把柄關上門,低下頭頓了幾秒,最后選擇走到林向嶼面前,說:“她醒了?!?/p>
“嗯?!绷窒驇Z輕聲回答。
胡琳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
她欲言又止地在林向嶼面前站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去看看她吧?!?/p>
林向嶼在原地站了幾秒,才動了動身體。
程可欣在他身后喊他:“向嶼?!?/p>
林向嶼轉過頭,對她笑了笑,然后輕輕走進病房。
胡桃虛弱地靠在床頭,身后壓著枕頭,看見林向嶼,眼睛亮了起來。
林向嶼走到她面前,聲音沙啞著開口:“你感覺怎么樣?要喝水嗎?”
胡桃點點頭,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沒問題還是要喝水。
林向嶼去一旁的飲水機給胡桃倒了一杯溫水,怕她喝不了太急,便用勺子舀了一勺給她。
胡桃說:“謝謝?!?/p>
林向嶼站在她面前,垂著眼,沒說話。
“他們剛剛說你叫……啊,不好意思,我記不得了,你叫什么名字?”她輕聲問。
林向嶼猛然抬頭看向胡桃,他手中的杯子打翻在地,水順著地板蔓延開去,一直流過他的鞋。
他渾身顫抖地看著胡桃:“你說什么?”
胡桃眨眨眼睛:“你是誰?”
“胡桃——”他身體僵硬著,“你在開玩笑嗎?”
胡桃被他強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結結巴巴地說:“他們說,我從巖石上摔下來,腦震蕩,失憶了。”
林向嶼深呼吸一口氣,想到進門前胡琳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知道!她為什么不告訴他?
怪不得胡琳會讓他進入病房,想必她一定認為,胡桃就算是失憶,也會記得他林向嶼?
林向嶼扯出一個難堪的笑容,他此時心頭空空蕩蕩,卻也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存在她忘記了全世界,獨獨記得他的童話。
不,或者說,對胡桃而言,林向嶼才是她最想要忘記的。
關于他的回憶,最后帶給她的,只有傷心和難過,不是嗎?
在她昏迷不醒的這幾天里,他一直在想,這十六年來,她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
忘記所有的愛與回憶,對她來說,才是真正地治愈。
“我叫林向嶼?!彼曇纛澏?,“雙木林,向南的向,島嶼的嶼。”
然后他摸出手機,想打給她看,才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于是林向嶼拿了床頭柜上的筆和紙,認真地寫給她看。
“噢——”她說,“你的字真好看?!?/p>
林向嶼笑了笑,在下面寫上胡桃的名字:“你的名字,他們給你說了嗎?”
“說了?!焙尹c點頭,“古月胡,桃子的桃。”
“不是?!绷窒驇Z搖頭,“是桃花。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他輕聲說著,忽然想起十年前,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黃昏,他同她一起去學校外的餐館吃晚飯,她坐在他的對面,長發(fā)披肩,夕陽在她身上打出一圈光影。她轉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緩緩低聲道:“從別后,憶相逢,幾度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p>
胡桃伸手在林向嶼面前晃了晃,林向嶼才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臉,努力對她擠出一絲笑容:“突然想到一些過去的事?!?/p>
那一刻,林向嶼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痛到幾近麻木。
“和我有關系嗎?”她問。
“嗯?!彼f,“很多年前了,我們是同班同學,我們一起在學校外邊吃晚飯,你總是點牛肉面?!?/p>
胡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記不得了。”
林向嶼凝視著她,這種感覺很奇特,坐在他面前的,是他最熟悉的人,可是此時,他們又如此陌生,沒有絲毫干系。
她忘了一切,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林向嶼說:“醫(yī)生讓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p>
胡桃點點頭,見林向嶼轉身準備離開,忽然問:“你明天還來看我嗎?”
林向嶼愣住,回過頭看她:“你希望我來嗎?”
胡桃想了想:“你是我男朋友嗎?”
“不是?!?/p>
“哦。”她繼續(xù)問,“那我有男朋友嗎?”
林向嶼搖搖頭。
她有些失望,沒有再說話。
林向嶼安慰她:“我明天來看你?!?/p>
胡桃又疑惑地問:“那你喜歡我嗎?”
林向嶼看著她,沒有回答。
“那我們是什么關系?”她疑惑地問。
“朋友。”他說,“我們只是……朋友,認識了許多許多年的朋友。”
林向嶼走出病房,胡琳站在門外,特意在等他。
“她腦震蕩嚴重,腦部有積血,導致記憶力受損?!焙照f完,頓了一下,帶著殘忍的快意說,“林向嶼,或許這就是你們的結局了?!?/p>
接下來幾天林向嶼都去了病房,胡桃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睡覺。她有時會醒來,側著臉埋在枕頭里,沖林向嶼眨眼睛。
只有胡琳不在的時候,林向嶼能多待一會兒,拉一張凳子在胡桃床邊反身坐下來。她很虛弱,口渴的時候也不能喝水太猛,只能用勺子在她嘴唇上一點一點地蘸,然后她再慢慢舔掉。
“醫(yī)生今天說,我以后不能跳舞了。”她輕聲說。
林向嶼抬頭看胡桃,她的面色平靜,眼眸漆黑,沒有任何情緒。她失去了記憶,所以舞蹈對她來言,或許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她不知道這對于一名舞者來說意味著什么。
林向嶼看著她懵懂無知的臉,覺得自己就像是罪犯,偷走了她的一切。
“你以前跳舞很厲害,是學校的領舞?!?/p>
胡桃點點頭,然后問:“你看過嗎?”
林向嶼愣住,搖搖頭:“沒有?!?/p>
“為什么?你不喜歡嗎?”
“不是?!彼行┢D難地開口,卻又無從解釋,“對不起。”
“你為什么總是向我道歉?”
林向嶼欲言又止。
“所以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是你造成的嗎?”
林向嶼看著胡桃的眼睛,回答“是”,是否太看得起自己;回答“不是”,又像是推卸責任。
良久,他才開口:“因為我讓你不快樂?!薄愕耐纯啵醋杂谖业臍埲?。
屋子里很安靜,過了許久,胡桃才靜靜地說:“我想恢復記憶?!?/p>
她抬頭,看著林向嶼:“你可以幫我嗎?”
你可以幫我嗎?
“不行!”
胡桃和林向嶼一齊側過頭,看到了站在門邊的胡琳。她伸手抓住門把,激烈地說:“不行!”
然后她死死盯著林向嶼,盯得林向嶼頭皮發(fā)麻,她說:“你出來。”
林向嶼揉了揉鼻子,起身離開病房。他跟在胡琳后面,兩個人一直走出醫(yī)院。外面停滿了車,醫(yī)院門口總是交通擁擠,人流不斷。胡琳走到一棵梧桐樹下,從包里摸出煙和打火機,嫻熟地點燃。
她一頭亂糟糟的短發(fā),靠在樹干上,輕輕吐了一個煙圈。
當年那個圓滾滾的小姑娘,如今已經亭亭玉立,看起來無所畏懼,可是又那樣陌生。
胡琳轉過頭,迎著林向嶼的目光,彈了彈煙灰,挑釁地問:“很驚訝?”
然后林向嶼聽到她低低地笑道:“林向嶼,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要被你姐看到,非揍死你不可?!?/p>
“現(xiàn)在不會了?!焙照f。
兩個人一起沉默。
胡琳說:“這幾天我一直想在,就這樣吧,別讓她再想起來了,讓她重新來過吧?!?/p>
“不。”林向嶼說,“不,她是胡桃,她永遠都是?!?/p>
“林向嶼!”胡琳暴怒,“你沒有資格!你憑什么?讓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她是一名舞者,可是她不能再跳舞?讓她想起那些過去?她的母親?她那所謂的家?想起你?想起我?想起我們曾經帶給她的傷害?”
“我沒有資格,你也沒有。有選擇權的人是她,況且……”林向嶼頓了一下,“她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跳過舞了?!?/p>
“為什么……”胡琳近似喃喃自語,“為什么她不再跳舞?”
“只有她自己知道?!?/p>
胡琳連抽了兩支煙。等她和林向嶼回到病房,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爭吵根本沒有意義,胡桃的床頭往上抬起,病床上支出的一張小桌上,擺著一個本子。她艱難地側著過,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本子。
“她手里的是什么?”林向嶼問。
“是我之前……”胡琳滿是內疚。
胡桃認真地看著桌子上的相冊,十分吃力地伸手去翻。她手上纏著厚厚的石膏,手指被綁得太粗,試了許多次都翻不動。
可是她似乎不想放棄,不停笨拙地翻著。
“胡桃。”林向嶼叫她。
過了好久,她抬起頭,怔怔地說:“不記得了,我什么都想不起了?!?/p>
林向嶼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掛著淚痕。林向嶼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又開始緊緊縮成一團,他如墜冰窖。她曾怎樣地難過和傷心,恨自己的無力,他都無法得知。
“不要了!”林向嶼忽然厲聲說,“不要了!”
他大步走到胡桃面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相冊,狠狠摔在地上。他低著頭,窗外夕陽的余暉落下來,勾勒出男人修身的身影,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長,一路延伸到了胡桃的床下。
被他摔下的相冊靜靜躺在地上,畫面上,穿著藍白相間的男孩,一手拿著獎狀,一手拿著獎杯,用胳膊卡住身邊少女的脖子。女孩被他勒得說不出話,吐著舌頭伸手去掐他。
“咔擦”一聲,照片就此定格。
高三那年秋天,他參加全國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獲得一等獎,順利被保送到全國最高學府。他在北京給胡桃寫了第一張明信片,可是直到他凱旋,她也沒有能收到。
那是他們記憶里最后一個美好的夏天。炙熱、躁動、熱烈,萬物生機勃勃,夢想和誓言猶在耳邊,那是在命運的急轉彎來臨之前,他們所擁有的,最后一個夏天。
林向嶼心痛如絞,太陽穴突突跳著,他感覺身體快要炸開來,卻怕嚇到胡桃,只得深呼吸一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平靜,他說:“算了吧,不要再找回來了?!?/p>
胡桃一愣:“你說什么?”
“忘了吧?!绷窒驇Z麻木的重復道,“既然已經過去,再也找不回來,那就忘了吧。”
那些年少時的夢,也就算了吧,散了吧,忘了吧。
“我們是好朋友嗎?”
林向嶼沉默了一下:“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胡桃笑了笑,“是不是因為我們認識了很久很久?”
“是的,很久很久?!?/p>
“有多久?”
“別問了?!绷窒驇Z顫抖著聲音說,“你這樣對我太殘忍了?!?/p>
真的,太殘忍了。
胡桃啊,那些年的,你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留他一個人,站在時光的彼岸,回過頭卻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
而前方……前方只有白茫茫一片,那樣孤獨。
真正遙遠的,并非漫漫年月,而是兩三件再不可挽回的小事。
地久天長,誤會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