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
多年前,偶翻一本雜志,看到一組短文,因為沒想看,所以只是隨意溜了一眼。這一溜不要緊,眼睛粘上就下不來了。于是翻到前面,從頭讀起。文章都不長,每篇千把字,但篇篇精致,如一棵棵小樹,每個枝杈,每片葉子,都長的是地方,干凈利落,勻稱和諧。那些家常話、大白話、大實話,由他排列組合在一起,變成了詩和畫,有滋有味,妙不可言。這才是真功夫,大手筆!我一下子記住了他的名字:汪曾祺。從此以后,遇到汪氏文章必讀,每次都有收獲,從未因遇到“水貨”而失望。
集中閱讀汪氏文章,應該感謝作家出版社的房樹民先生,他送給我一本《浦橋集》(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我愛不釋手,百讀不厭,一直放在案頭,閑時翻看一兩篇,消愁解悶,會心一笑。久而久之,書被我翻得散了花,還舍不得扔,就像兒時自己買紙釘本一樣,精心用膠帶紙把書脊粘了好幾層,并弄成線裝書模樣,繼續(xù)看,最后連書皮上有廣告意味的內容簡介,我都暗記于心,甚至能背誦。
前幾年,購得北師大出版社的《汪曾祺全集》,我從頭開始讀,一篇不落,讀完八卷,對汪氏的散文、小說、詩、劇本、評論有了一個整體印象。我以為他的散文最好,小說第二,詩、劇本居三。他的散文,行云流水,玲瓏剔透,美不勝收,篇篇值得細細品評,咂摸滋味。
有人說汪曾祺是當代最后一個受士大夫文化熏陶的作家,這種說法不無道理,但似乎應改為受士大夫文化熏陶的最后一個平民化的作家。是的,他有士大夫的審美、閑適、散淡、學識、情趣,但無士大夫的自命不凡、恃才傲物、驕奢淫逸。他有一顆平常心,不會為了弄個司局級的職位而動心,也不會為沒有專車而苦惱。有窩頭咸菜嗎?有炸醬面嗎?有紙有筆嗎?行,齊了。
在一些人為名利爭著搶著、喊著罵著、哭著叫著往前擠的時候,他不為所動,甚至站在旁邊看熱鬧。路邊看到一朵野花,他會欣賞半天,或者干脆坐下來抽支煙,喝杯酒。撿到一塊石頭,好,這就是寶貝,放在口袋里。藍天,白云,蜻蜓螞蚱,放羊娃,乘涼的老頭,養(yǎng)蜂人,哇哇亂叫的孩子……百姓的日常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都吸引著他。他從中看到了美,得到了樂趣和享受。
他從來都不是主流,或根本不想當主流。他只是個愛抽煙喝酒的老頭,走在大街上,與退休的老工人差不多。他滿肚子文章,卻從不張揚,甚至厭惡吹捧。其實,他用不著張揚吹捧,因為他就是獨一無二的。
心情煩躁時,拿起汪曾祺的書,仿佛避開炎炎烈日,來到樹蔭下,小河邊,聽潺潺流水,樹葉沙沙,蟲鳴鳥叫……心中的煩悶、怒火、牢騷、憤慨,都會煙消云散,恢復一片寧靜平和。
有時我想,汪先生的文章,為什么會有一種酸梅湯或綠豆湯的作用?是他涉世太深,經(jīng)歷了許多大悲大喜,把人生看透了,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也不盡然。那么是阿Q精神在讀書人身上的變異?好像也不是。是逆來順受,被生活擠壓得變了形,最終身心麻木,只會低眉順眼?種種疑惑,縈繞心頭,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我以為,他有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世界。當右派,人生至苦,但他種葡萄、畫馬鈴薯、為演戲畫布景……能找到樂趣,找到美,找到心靈的歸宿。這是一種無奈,也是隨遇而安。他自己也說,不這樣,又能怎么著呢?但他從不消極,對生活充滿希望。在滅頂之災中,他沒有氣急敗壞,自暴自棄。在平步青云、大紅大紫時,他沒有忘乎所以,頤指氣使。他很清醒,不慍不火,寵辱不驚,牢牢把握住自己,守望精神家園。那么,他的精神家園是什么呢?就是像大街上那些普通人一樣活著,自得其樂。
我喜歡這個老頭,他心地善良,有學識、文章好、隨和可親。他不在了,但他的書在、文章在,仍然可以聽他說吃講喝,談古論今,品書評詩。他的筆下,瓜果梨桃,草木蟲魚,蘿卜白菜,煎炒烹炸……皆有情致。
我在作協(xié)工作,與汪先生同住一個城市,想見汪先生,要一本簽名書;或者臉皮再厚點,索張字畫,并非難于上青天,但我一無所有。有一次,在北京飯店,有人指著一位臉色有點發(fā)黑的老頭說,那是汪曾祺,汪先生。他獨坐一隅,手里夾著一支煙,好像在等什么人。我沒有冒昧打擾,遠遠看了一眼。他微皺著眉,沉思著,或許又有一篇妙文浮上心頭。
我贊成錢鍾書先生的話,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不要打擾下蛋的母雞,叫它從容地在陽光下漫步,在塵土里撿幾粒糧食,在草叢中捉幾只青蟲,多下幾個蛋,不是更好嗎?
喜歡一個作家,讀他的書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