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越強
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給讀者很大觸動,掩卷沉思,這觸動讀者感情的地方,一在小說背景,那個大眾迷狂的特殊歷史時期,和在很多小說中作用相似,對于這個背景的描繪對于其他任何年代的讀者都是新鮮怪異而極具沖擊力的;二則在主人公許三觀形象的塑造,一個優(yōu)點缺點分明的多彩的許三觀,讀者為他的遭際感謂世事維艱,為他的善舉感動,同時又因他的缺陷心中大罵意識局限。余華在小說的德文版序言中說,他想寫一部小說:一個“血頭”集聚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行軍”異地的醫(yī)院去集體賣血,然后他寫出了《許三觀賣血記》,然后他又坦陳,許三觀只是熙熙攘攘千人隊伍中的一個。
一、“大眾迷狂”中的生存經驗
許三觀的故事時代背景是新中國建國后的一段特殊時期。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從遙遠的西方為中國請來了“德先生”和“賽先生”。賽先生便是指科學和科學精神。然而這賽先生是新興的舶來品,在中國根基尚淺,而中國自己本土醫(yī)藥文化與西方走的道路不通,而且因為長期被視為封建社會的余孽,消滅的剩下沒有多少了。教育的缺失、知識的匱乏使得人們在那個顛簸動蕩的年代依靠著原始樸素的認識生活,便顯出一種群體迷狂特征。蘇格蘭學者查爾斯·麥基的金融學著作《大癲狂:非同尋常的大眾幻想與全民瘋狂》講述的法國的密西西比計劃、荷蘭的郁金香狂潮、英國的南海泡沫、謊言騙子與近代預言家以及瘋狂的十字軍東征等一系列全民性的瘋狂行為。盲目、癲狂、投機、無知、愚昧和陰謀充斥這些故事。而在許三觀身上和他生活的那一片城市以及那個缺少知識的時代,同樣因為因為而形成相似的“迷狂”——眾人被沒有根據、缺少驗證的“經驗”、直覺左右,錯以謬誤為真理。
《許三觀賣血記》當中,許三觀在年輕時最初由與爺爺同村的根龍和阿方帶著去賣血,到知天命之際帶著撐船謀生的來喜、來順兄弟賣血的經歷,是由賣血的“被引領者”成為“賣血引領者”。這種成長并非來自賽先生指導,而是一位位甚至一代代賣血者賣血經驗的總結與傳承。阿方對許三觀說:“我們早晨什么都沒吃,就喝了幾碗水,現在又喝了幾碗,到了城里還得再喝幾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漲又疼,牙根一陣陣發(fā)酸……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會跟著多起來,誰會浸到血里去的……”阿方、根龍他們認為水浸到血里,人身上的血就多了。當醫(yī)院的“李血頭”問他們喝了幾碗水時,他們說只有三、四碗,可見他們認為賣血前喝水是站了醫(yī)院的便宜的。而且這便宜不占就是吃虧。正因為如此,徐三觀便有了為大兒子“一樂”擋方鐵匠兒子醫(yī)藥費去賣血,在賣血前忘了喝水時的委屈感。許三觀到老都銘記阿方根龍他們的教誨,出門賣血時都會在口袋里插上一口碗,喝河里的水,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臟,因此要喝中間的水,而且城里的河水被污染過,是不能喝的。許三觀對來喜兄弟說:“賣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們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并沒有權威的醫(yī)學知識向他們證明這個問題的對錯。他們依據著生活的經驗,也對賣血的“前輩”的經驗信任有加。仿佛人的血管和暖瓶是相似的物件,向里面倒水,總是倒一點多一點。而且這一經驗是成系統(tǒng)的、完備的,不懼怕所有的缺陷,哪里少一塊補上就行。喝水多少成了區(qū)別年輕年老的證據,許三觀對來喜兄弟說:“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們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不到我的年齡,你們還喝不了八碗?”來順對來喜說:“他都能喝八碗,我們還不喝他個九碗十碗的?”喝水的經驗卻在于“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們的尿肚子就會破掉……”這一番言論并非無根之談,倒霉的阿方就因為撐破了膀胱敗掉了身體。冬天河水極冷,年輕的來喜兄弟喝不下去,于是,喝水正式成了一門學問:來喜兄弟坐在石階上,看著許三觀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張開的嘴里一拍,把鹽全拍進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凈。他連喝了兩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后拍進嘴里。就這樣,許三觀吃一次鹽,喝兩碗水,中間都沒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掛在嘴邊的水珠。當他將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后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體猛烈地抖了幾下,接著他連著打了幾個嗝,打完嗝,他又連著打了三個噴嚏……這一段文字是許三觀作為前輩向后背傳經的動作,拍鹽、動嘴、一口飲盡,喝兩碗吃一鹽、連續(xù)八碗“一氣喝成”。不管是沒有哆嗦一下還是身不由己的哆嗦,不管是抹嘴或者不抹嘴,乃至喝完水后打的三個飽嗝和每一個噴嚏,都是“師者”的動作,賣血者的課本。因此,許三觀的動作之中是帶著自豪感和責任感的,無論還能不能喝下下一碗,都要完美展現前輩的動作,給后輩做出最佳的示范,八碗,一碗不能多,也一碗也不能少。
除了喝水之外,賣血之前要“時常想著”血頭,賣血之后要上館子吃炒豬肝,喝黃酒,而且要對飯店伙計喊出“黃酒給我溫一溫”都被“徐三觀們”納入了“教學”內容。這種教學已經突破了賣血的領域,而觸及到了那個年代窮人應對生活時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
二、一個多彩的徐三觀
法國《尼斯晨報》評論說:“余華不愧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他所塑造的人物向世界展示了艱難時期人的尊嚴以及求生的欲望。”順著這個角度去看許三觀,我們首先看到一位身處艱難歲月里不曾懈怠的為家庭、為生活、為生存而奔勞賣血的平凡小人物。這個小人物從小死了父親,母親拋下他隨軍官而去,他為了生存只身出城去鄉(xiāng)下找爺爺,在爺爺和四叔的照料下長大成人。這個小人物第一次跟隨兩個同鄉(xiāng)去醫(yī)院賣血,掙了三十五元錢,不知道怎么花,并看這賣血得來的錢重于賣汗得來的錢而決心要將錢花在自己身上。這個小人物自己拎著黃酒和香煙去找丈人給自己說媒,滔滔不絕的講明利害,娶回了自己看上的老婆。這個小人物為了生活六次賣血,賣血的同伴阿方、根龍以及許三觀自身的遭遇顯出賣血人的艱難生活和窮苦命運。圍繞賣血展開的故事是這個小人物的悲喜,是特殊時代中許許多多窮苦人民的生活的寫照:瑣碎與庸常,歡喜與悲憂,辛酸與無奈,應有盡有。與余華的另一部享譽斐然的小說《活著》相似,對于許三觀而言,活著便是意義,成功就是熬過饑餓的日子,挨過所有艱難的日子,就是有朝一日不必再去賣血。按這個標準計算,許三觀挺過來了,他成功了,讀者也為他吃上三盤爆炒豬肝,喝黃酒,卻不是也不必去賣血而感動了。
美國《西雅圖時報》評論到:“雖然《活著》具有史詩般的氣魄,但《許三觀賣血記》的故事更為復雜。許三觀和許玉蘭在貧乏之中結成了一種類似身份認同的網絡關系。許三觀忍受著,幾乎被生活抽干最后一滴血?!睆呐c許玉蘭以及三個孩子的關系來考量許三觀的形象,我們看到的是更為復雜的一個丈夫和父親的形象。他只身成功給自己做媒,說服老丈人把女兒嫁給自己,體現出積極健康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可以說基本上貫穿了許三觀一生——他也曾為接踵而來的天災人禍而悲嘆心傷,當他發(fā)現自己被何小勇戴了綠帽子的時候,他甚至一整天躺在躺椅上休息;當方鐵匠派人來抄家的時候,他不想為一樂闖的禍買單。但還是他許三觀最后賣血擋了方鐵匠兒子的醫(yī)藥費,還是他許三觀在眾人面前用刀子劃破臉認一樂為自己的親兒子。這個許三觀就是在挨,挨過所有難挨的日子、難挨的事,當缺錢的時候便去賣血。作者余華在處理許三觀與一樂的感情變化時可謂匠心獨運,在這個地方也更多的體現出許三觀的性格特點。一樂從小喜歡跟父親待在一塊,這也構成以后當許三觀發(fā)現一樂并非自己親生兒時對待一樂并無太大變化的感情基礎,雖說不等于沒變化,但除了不愿意將賣血的錢請錢小勇的骨肉吃面條以外,仍然待一樂如初。然后就有了一樂離家出走的事,最后還是他許三觀帶一樂去吃面條才息事寧人。這當中刻畫了許三觀的本分道義,但更加體現了父子之間的濃濃親情。
許三觀是一個多彩的人物形象,他善良、本分、道義,卻又不乏一個農民通常難以避免的低俗氣息。正因為如此,這小說才徹頭徹尾地感動了它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