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燕

記憶已經(jīng)模糊，就像暗黃的老照片，歲月的痕跡漸漸侵蝕，有些角落細(xì)節(jié)已經(jīng)湮滅，無從追憶，徒留遺憾。

一

時節(jié)總不會是在盛夏，也不會在隆冬，恍若在春秋的暮色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短短的頭發(fā)參差不齊，一條小花褂沒扣整齊上下耷拉著，一條看不出布料顏色的褲子，膝蓋處大概會有一個破洞，一雙小布鞋，大腳趾或許也露了出來。一雙小手臟兮兮的，捏過螞蟻，揉過泥團，也撿過掉落下來的桑葚，此時卻安靜地將手指交叉在一起，安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在一座泥墻茅草屋旁，一位中年女人正在將稻草屑和牛屎混合在一起，然后一團一團揉捏，再啪地一聲貼到墻上。女孩兒一眼不眨地看著，空氣中混合著植物老去的味道以及淡淡的牛糞味，日頭已經(jīng)西斜，而那些剛剛貼到墻上的牛屎餅則散發(fā)出潤澤的光芒。中年女人抬起頭看了一眼小女孩，問，丫頭，你知道這些牛屎粑粑做啥用？女孩搖搖頭。女人說，告訴你啊，這個煮稀飯非常好吃，又香又粘。女孩兒小腦袋瓜有點兒想不通那黑乎乎的東西在白白的白米粥里會是什么樣？中年女人遞了一塊給女孩兒說，拿回家給你媽媽煮稀飯去。女孩兒一嚇，拔腿就跑。晚上偎在媽媽懷里時，忍不住向媽媽提問，為什么牛屎粑粑能煮稀飯，不臟嗎？媽媽笑了，說傻小孩，牛屎粑粑是當(dāng)柴禾用，耐燒，能小火慢慢熬稀飯，所以稀飯能粘稠香糯。女孩兒恍然，又禁不住為自己的愚笨懊惱，直到她自己長大遠(yuǎn)離鄉(xiāng)村，人到中年的她在一本描寫抗日流亡學(xué)生的書中重又讀到記憶中蟄伏久遠(yuǎn)的細(xì)節(jié)，于是那發(fā)黃的往事從記憶之河中慢慢地浮現(xiàn)。隔著浩淼的時空之海，她凝望著久遠(yuǎn)的過去，畫面中有一面貼滿了牛屎粑粑的土墻，以及空氣中輕輕漂浮著的牛糞味，還有一個懵懂傻呆的小女孩。她滿懷愛憐又充溢著濃濃的鄉(xiāng)愁。時光不可逆轉(zhuǎn)，而承載回憶的鄉(xiāng)村以及烙印在回憶里的物事也都渺茫不見蹤影了。

有很長的時間，女孩兒對泥巴有著無比的熱愛。她可以一個人蹲在田埂上，捏著濕潤的泥土，在手掌間揉搓成各種的形狀，不厭其煩地玩上半天。她從來不覺得泥土是臟的，更發(fā)現(xiàn)，泥土里面還蘊含著力量的美。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有一個土窯，每每經(jīng)過那個地方，她都會駐足長久，只為不眨眼地看著土窯師傅做磚胚。有一個木制的方形模子，赤膊的男人搬起一塊已經(jīng)揉捏熟了的泥土，啪地一聲砸進(jìn)模子里，然后拿一個她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在上面看似輕輕地一抹，然后壓平翻轉(zhuǎn)，一塊磚胚就做好了。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節(jié)奏和韻律蘊含著力量之美。那是上世紀(jì)80年代左右，隨著農(nóng)村住房由土墻茅草向磚墻瓦頂?shù)闹鸩礁?，對于磚的需求大增，很多地方都出現(xiàn)了土窯，燒制磚需要泥土，土窯就地取材，而做磚胚則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做好的磚胚一排排在日光下暴曬，然后會壘進(jìn)窯內(nèi)經(jīng)過火的煉制變成青磚。漸漸地，青磚已經(jīng)不受農(nóng)民的青睞，而經(jīng)過更高火溫?zé)频募t磚逐漸流行，于是土窯紛紛停工荒蕪，那些來不及進(jìn)窯燒制的磚胚風(fēng)吹日曬也漸漸地垮塌，重新回到大地。廢棄的土窯曾經(jīng)是孩童玩樂的天堂，而對膽小如我來說，那里總有一些恐怖的幻想，甚至在經(jīng)過這些土窯的時候都要加快腳步，仿佛里面隱藏著一頭怪獸會一口吞了我去。記得有一座廢窯內(nèi)住過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女，有一天流浪女忽然生了一個小孩，是母親去給接的生，后來母親又送了一些食物和用品去，我跟著，站在窯洞口不敢進(jìn)去，洞內(nèi)破敗不堪，卻有嬰兒響亮的哭聲，我被這交雜著的荒涼和充沛的生命力所震撼，天地間之人既孱弱鄙陋若螻蟻，又屢不絕衰堅韌不已。

二

但凡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當(dāng)他們回憶起童年歲月和鄉(xiāng)居生活時，池塘絕對是濃墨重彩的一個篇章，那是他們?nèi)粘Ｉ畹囊粋€重要的背景，也是所有的童年歡樂和戲耍的重要場所。池塘見證了一個村莊的興盛繁衍，而當(dāng)池塘逐漸枯萎消逝后，記憶里的村莊也漸成虛無，沒有了池塘的村莊就沒有了靈魂，呆板凋敝了無生氣！

屋后的池塘準(zhǔn)確地說是一條小河，寬不過幾十米，但直至現(xiàn)在，我不知道它的起點和終點，它綿延于村落之后，然后按照每一個自然村落中間用土埂分割，但都有涵洞相連，在夏天干旱時，會有長江的水放進(jìn)來，那時所有的涵洞均打開，水流飽滿清澈帶著來自遠(yuǎn)方流水的陌生和清新氣息，而一村的孩子們更是莫名興奮，在塘埂邊流連徘徊，運氣好的甚至能撈些魚蝦回家。

不同的季節(jié)，池塘有著不同的性格。

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忽然有一天，手插進(jìn)河水里，不再有刺骨的寒和痛了，而池塘邊的老柳樹也不知道在哪一個夜晚偷偷地?fù)Q上了嫩綠的新裝。老柳樹的故事有很多，一個大樹洞不知道給孩子們帶來了多少樂趣和幻想，而最驚心動魄的則是樹上懸掛著的一個大蜂窩。本村的村民和蜂窩里的馬蜂倒是相處平安無事，可是有一天，一個遠(yuǎn)方來的路人經(jīng)過時不知怎么惹怒了這窩馬蜂，被追著痛啄，竟然暈倒在田地里，被村民救起。后來村民感覺這窩馬蜂實在有壞本村淳樸善良好客之風(fēng)，于是，幾個膽大的村民，用衣物將全身包裹嚴(yán)實，用一支竹竿，頂頭綁上燃燒的草疙瘩將蜂窩燒掉。這事，發(fā)生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但是我卻一直記憶猶新，那是平靜的村莊的一件大事件了。春水柔綠清澈，池塘邊的草木漸次發(fā)芽吐綠，在柔柔的水草間會有蝌蚪游來游去，慢慢地野薔薇的嫩莖抽發(fā)，于是我們這些孩子上學(xué)的時候根本就不走村前的大路，都是沿著池塘一邊在河水里撈蝌蚪放在玻璃瓶里玩，一邊尋找著野薔薇的嫩莖，掐著當(dāng)零食吃，那滋味是一種獨屬于鄉(xiāng)野的清甜。池塘邊一叢一叢的蘆柴也抽綠蓬勃生長起來了，抽取了一片葉子可以做哨子吹。而當(dāng)池塘兩側(cè)的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嗡嗡飛舞著的蜜蜂又是孩子們追逐的對象。那時候的房屋都還是土墻，墻上會有很多的小洞，那都是勤勞的蜜蜂的窩，可是殘忍的孩子們卻拿一個玻璃瓶和一節(jié)竹枝，從洞里將蜜蜂掏出來裝進(jìn)瓶里，然后掐幾朵油菜花放進(jìn)瓶里，以為這就是在喂養(yǎng)蜜蜂了?？墒呛芸烀鄯渚驮诶锩嫜傺僖幌?，然后將蜜蜂倒出來，撒到水面，看著蜜蜂在水面打圈掙扎，孩子們都發(fā)出歡呼聲。

池塘是東西走向的河流，北側(cè)是一片高出河岸很大一截的天地，屬于另一個村落，南側(cè)就是我們的村莊，在房屋和池塘之間也有一些田地，我們稱之為“秧毫子”，四四方方的一小塊一小塊，屬于每一家。在還種植水稻的年月，春天撒秧，當(dāng)?shù)痉N撒進(jìn)土地之初，為了防止鳥兒啄取，除了在旁邊插上稻草人嚇唬之外，孩子們往往都會在自家田頭看守著。我是最喜歡這樣的差使了。暮春午后的陽光滿蘊著生機也充溢著昏昏欲睡的因子，可是正在昂揚生長著的孩子體內(nèi)的生機只呼應(yīng)著自然的蓬勃，他們必須得玩得非常困倦困倦才會去睡覺。所以農(nóng)村的孩子從來都不會午睡，不管是在春困時節(jié)還是在夏日熾烈的午后。守著灑滿了稻種的田，那并不是一種拘束，而是守著一個樂園，因為有水。扒拉扒拉土圪塔，像和面一樣揉捏著，捏成圓球，當(dāng)做元宵，過家家。或者捏成窩窩狀，再使勁往地上一摔，看誰的響脆?；蛘咂盎?，將花瓣撒到水面上，看它們在水面漂浮打轉(zhuǎn)，或者搗一個螞蟻窩，圍住一只螞蟻，在它慌慌張張前行的路上，吐一口口水，看它團團轉(zhuǎn)的模樣哈哈大笑?？此坪唵螣o甚意義，可是孩子總樂在其中，從來沒有玩膩的時候。

就這樣一路玩耍著夏天就到了。薔薇花盛開，而池塘則被濃郁的綠意圍攏著，叫不出名兒的花花草草蓬勃生長開放著。然后桑葚慢慢就熟了，池塘邊有一棵老桑樹，桑葚熟時垂?jié)M了枝葉間，誘惑著一村孩子的眼和胃，即使只看一眼，就滿嘴的酸甜。后來在城市里偶然看到有賣桑葚的，喜不自勝地買來，味道卻完全變了樣，不知道是桑葚不再好吃了，還是人的味覺起了變化，總覺得萬分的惆悵。

夏天的池塘是喧囂熱鬧的，水面很少有平靜的時刻。只聽得撲通撲通孩子們跳入水中的聲音，撈魚摸蝦，摸田螺河蚌，摘菱角，扯菱角秧回家做菜。正好是暑假，除了吃飯睡覺，一村的孩子們，不在塘埂上，就在河水里。當(dāng)然大人總是不允許孩子私自下水的，他們會編出各樣的故事來嚇唬小孩，比如水里有水鬼啊什么的?？珊⒆觽兡睦锬芙米『铀恼T惑??！一個個在河水里曬得黑不溜秋，像極了一條條小黑魚。文靜膽小如我，雖不敢下水，也總是坐在河岸邊，雙腳撥拉著河水，也是極好的享受?；蛘弋?dāng)男孩子們游泳時，給他們當(dāng)比賽的裁判，或者他們扎猛子的時候，猜測他們會從哪個地方冒出來。

隨著天氣轉(zhuǎn)涼，河水也漸漸地沉靜平緩。雖然生活依然圍著它進(jìn)行，但人們，尤其是孩子們不再沒事就往那兒跑了，直到冬天，河水結(jié)冰，那晶瑩剔透再次吸引了孩子們。聽父母說，早先的時候，河面結(jié)的冰很厚，足以讓人們在河面上行走，可是到我們出生長大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那么厚的冰了，但是有冰就足夠了。朝冰面上扔瓦片，滋溜溜的聲音，看誰拋的瓦片跑得遠(yuǎn)，或者膽大的，拿一根枯樹枝將近處的冰敲碎，取出一大塊冰來，立即引來一片艷羨的目光。吃冰塊，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響，或者用用完了油的圓珠筆管在冰塊上吹一個小洞，然后用紅頭繩穿過，套在手腕或者脖子上，雖然很快就化了，但也是孩子們玩得樂此不疲的一個游戲。然后年節(jié)將至，池塘又一次迎來熱鬧的時刻。除夕前幾天，一個晴朗的天氣里，先用水泵將河水抽到隔壁的塘里，水泵的轟隆聲響了一夜。到了清晨，一輪紅日圓滾滾地掛在天邊，空氣清冽寒冷，男人們穿著長筒膠靴在黑色的淤泥里撿著魚兒，一條條亂蹦的魚被扔到塘邊的空地上，而一村的孩子們或者沿著河畔跑，指著說這里有一條大的，那里有一條更大的，或者就圍著空地上一堆一堆的魚，咽著口水驅(qū)趕著村里被魚腥引來的貓。尖叫聲，歡笑聲，呵斥聲一直延續(xù)到正午，當(dāng)所有的魚都被抓上來，除了極小的留作來年飼養(yǎng)之外，按照村里的戶數(shù)被分成一堆一堆，然后抓鬮，有滿意的笑聲，有不高興的詛咒聲，有時也會有發(fā)出不公平抗議的爭執(zhí)，但是，都像是慶典一般，整個村莊彌漫的都是過節(jié)的氣氛。大部分魚都被腌起來，曬成魚干，但是幾乎每一家都會當(dāng)天燒一道魚，于是村莊的上空就飄逸出烹飪魚的香氣鮮味，而村里的貓兒們，則集體亢奮，在廚房和摘掉的魚內(nèi)臟之間奔來跑去，間或發(fā)生打斗撕咬。

村莊通了自來水后，池塘則漸漸地冷落荒湮，人們的生活不再圍繞著它，而水質(zhì)的污染，更是致命的。農(nóng)藥瓶扔進(jìn)了池塘，各種生活垃圾堆在池塘邊，而且每年村民也不再將塘底的淤泥挖出，于是河水越來越淺，漸漸地河畔被各種瘋長出來的樹木和雜草占領(lǐng)覆蓋。于是池塘消失了，而沒有了池塘的村莊也變得不再讓人留戀。每一次回鄉(xiāng)，看著屋后那一片片荒蕪的景象，心里就一陣疼痛。那一方碧水藍(lán)天清影，那波光粼粼的絢麗，也只能出現(xiàn)在午夜的夢中。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

責(zé)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