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馮愷
《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是黃永玉的自傳體小說,他陸續(xù)寫了十多年,完成了第一部《朱雀城》。他這一生足跡遍布多地,但故鄉(xiāng)在他心里從未被忘懷,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的血是O型,誰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xiāng),它是你的……”《朱雀城》是以他的家鄉(xiāng)鳳凰為原型塑造的,這樣做的意義是什么。畫家出身的他,長于版畫,還精于篆刻,刀法瀟灑出塵,從事繪畫、雕刻這么多年,繪畫的手法是否與他的文章相融呢?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湘行散記》自一九三四年與一九三六年相繼發(fā)表后,湘西的文學形象被塑造為充滿原始力量、沒被現(xiàn)代文化入侵的世界。黃永玉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同樣是以湘西為載體,地點從茶峒轉(zhuǎn)到了鳳凰,黃永玉筆下的湘西同樣是個對儀式充滿虔誠的敬畏,充滿生命的原始力量,沒被符號化的世界?!稛o愁河》的主人公“序子”是個四歲的小孩,小說大部分內(nèi)容是從“序子”的視角入手進行,將“序子”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展現(xiàn)給讀者,在平淡的敘述中,將“世界”靜靜地體現(xiàn)出來。
“這地方叫赤塘坪,是個行刑砍腦殼的地方,殺人時候很多人擁到這里看殺人,頑童放學后經(jīng)過這里,東摸摸,西踢踢。”“畫紅杠杠殺人了!”“今天殺了幾個?”“三八四十九個”,眾少年興趣來了。這是《朱雀城》中的兩段描寫,講的是鄉(xiāng)下行刑與國民黨在鄉(xiāng)下捕殺革命黨的事。在這段描寫中,黃永玉對“死”這件事是淡化的,變成習以為常的事件。在日常生活中,“死”的出現(xiàn)往往是震撼的,令人震驚的事件,而在《朱雀城》中,則成了日常生活的談資。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講到在仙臺時的幻燈片事件:“我在畫片上忽然見到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魯迅在這件“砍頭”事件中深受沖擊,直接導致他棄醫(yī)從文。王德威的文章《從“頭”說起——魯迅、沈從文與砍頭》對比了魯迅與沈從文筆下殺人事件的描寫,從魯迅的視角出發(fā),沈從文對殺人場面淡漠的描寫,謹然與幻燈片里麻木的中國人一樣,變成了看客,同樣在這,黃永玉也變成麻木的看客了嗎?我認為并不能這樣理解,在這里涉及“經(jīng)驗性”的東西。“死”是生命的終點,是人生的大事,是一種極端性,極端性的事件出現(xiàn)常常抓住人的注意,給人造成震驚。同時,人們喜歡極端性的事件滿足自己的需求,在被震驚之后,這種刺激的感覺漸漸消退,需要新的極端重新刺激,這一次次的震驚、刺激過程中,人對不能刺激、震驚自身的事物不再上心,這些平常性的經(jīng)驗就被選擇性地忽略掉。黃永玉的性格是一種包容性的性格,對于經(jīng)驗中的極端性黃永玉是拿平常心對待,對于經(jīng)驗的日常性,黃永玉也并沒有忽略、遺忘?!斑@是什么卵話,天底下的花哪有什么野不野的問題”,這是文中人物對于野花的看法,現(xiàn)代人們注意的是花店的鮮花,對于路邊的花則會忽略,即便看到漂亮的“野花”,也是感慨一聲,仍當野花對待。然而黃永玉則反對這種人對自然的強行分類,都是太陽下的東西,都是自然的。這一點正是他對經(jīng)驗日常性的把握。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探討“上手事物”,只有當使用錘子且錘子壞掉時,才會注意到錘子的存在,這是海德格爾的例子,在《朱雀城》里,黃永玉則展現(xiàn)了海德格爾所描述的“本真”的生活。
黃永玉喜好畫荷,他的荷花并不給人清高出世的感覺,反而出現(xiàn)很絢麗、很燦爛的色彩,他筆畫灑脫,色彩極其放肆,流露出骨頭里的流浪氣質(zhì)。他的荷花多以凸版的水印木刻體現(xiàn)。一般的水印木刻重柔潤華滋,有涵韻的水墨韻味。黃永玉的荷花版畫則與之相反,帶有“無法”的恣肆,不受筆墨造型的束縛,體現(xiàn)出筆法的狂亂。在這些手法的背后,黃永玉要體現(xiàn)的是荷的生意盎然、充滿靈態(tài)。黃永玉的《無愁河》意在養(yǎng)“生命之生”,莊子的“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息,息是內(nèi)心”,他文與畫之間在思想層面上相通之處的其中一點在于追求自然、生命之力,一種反現(xiàn)代、原始主義的思想躍然紙外。
黃永玉曾作畫《山鬼》,其靈感來源于屈原《九歌》的第九首,“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有一種恣意于楚巫山澤與天地太虛的豪放,有一種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其中有神秘的楚巫文化。山鬼是楚人心中的先祖、自然力量的化身。本雅明《講故事的人》、杰姆遜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都探討了“靈暈”之意,即距離之外而氛圍的親近,黃永玉的文、畫之中先天充滿靈氛,黃永玉《山鬼》其內(nèi)涵在于對神靈的虔誠、祖先的追憶,對原始的溯求,《山鬼》有著健美彪悍與婀娜多姿的外形,一種圖騰化的表征。至于為什么選擇山鬼表達,是為了還原原始人難以將神物與圖騰區(qū)分開的狀態(tài),古人因此祭祀山鬼、河伯之類的惡神。在黃永玉的另一幅畫《不覺邪正》中,所畫的是一個“道骨仙風”的“和尚”,題款寫了達摩語:“所謂不覺邪正既是超越邪正,一切看透何邪正之有耶”,至于畫里的和尚,是佛像還是鬼魅并不能徹底說清。古代楚國巫風熾熱,有一種濃厚的巫風,社會風氣使致楚人對神靈、儀式有頂禮膜拜之情,小說《無愁河》中寫道:“……就在大廚房后頭小天井里弄就行了。狗肉進不得廚房,怕驚怕灶王菩薩”;“人死了,照例是隆重儀式,要給死人洗澡,穿光鮮的衣服,盡心的殉葬品,再弄口棺材,哭哭啼啼把死人放進去,釘上棺材蓋,八個十個人抬起棺材,吹吹打打、哭哭啼啼送到墓地埋了”等類似場景,文中包含大量這種對儀式、風俗的場面細寫。漢娜·阿倫特對權(quán)威一詞進行過解讀,她認為在古羅馬政治中,權(quán)威是對祖先事跡的強化,人們出于對過去的尊崇而服從,其根源是過去的不在場。黃永玉的文、畫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正好與之契合,出于對原始的溯求,對非現(xiàn)代性的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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