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二戰(zhàn)”以后法國知識分子享有的特殊身份相伴而來的,是它的特殊責任。這一特權(或者重擔)為法國人和外來者所熟知,盡管在描述上會有細微的差別。對于巴黎的文人而言,這意味著一種責任和權利——為人類代言、對人類的狀況發(fā)表看法,以及即便是在明顯地討論地域性論題時,也能讓人理解。對于外來者,這意味著巴黎所做的選擇或是拒絕將會產生一種影響力,并且在遠方某處得到回應,它會被遠比其他共同體中的讀者更加偉大的受眾閱讀、引證,甚至是錯誤地引用。
這些視角的不對稱產生出了一種奇怪的不協調:法國人既不受政治約束的限制,又不用顧忌文化的謙遜,這就催生了一整套獨特的混合了政治緊迫性和道德微妙性的詞匯。戰(zhàn)后十年法國的知識分子幾乎不需要為其行為付出什么代價,他們讓人聯想起一個缺少歷史重力的共同體。但是對于他們的讀者,尤其是維也納以東的格外專注的讀者而言,他們的每一個詞都極有分量。
對于歐洲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來說,法國長久以來就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盡管英國在19世紀是最安全的流放地,為科蘇特這類落敗的反叛者提供了安全的庇護,但法國仍然是流離失所的知識分子的天然家園。通過住在法國并向法國人民親述他們的經歷,海涅、密茨凱維奇、馬志尼和赫爾岑那樣的文人讓他們的事業(yè)為更多人所知,并且借由歐洲通用語言的中介,這些事業(yè)擁有了某種普遍的意義。法國大革命的特殊重要性賦予了法國中心地位——這是歐洲業(yè)已確定的特點——這是另一個維度,而閃閃發(fā)光的19世紀巴黎的雅致,更平添了它的光彩。
也許有人會認為,法國的這一特殊地位會隨著德國的崛起、法國的相對衰落(1914年前后)以及歐洲大陸上舊有的帝國核心地帶上民族國家的建立而受到削弱。德國、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的知識分子如今各有關切,他們不需要借助巴黎這個舞臺就能吸引世界的目光,并且,他們的語言和文化視野也可以通過柏林和維也納得到極大的擴展,巴黎不再是首選之地。
然而,隨著法西斯主義的興起,人們將關注的視角再一次投向了法國;在20世紀30年代,它再一次因為眾多歐洲的知識分子、政治流亡者和移居者的到來而沸騰起來。對于那些尚未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歐洲人來說,法國的文化生活同樣明顯地充滿了誘惑:隨著1933年納粹奪取政權,以及一年以后維也納的天主教徒的政變,捷克的結構主義者、奧地利的邏輯學家以及德國的美學家很自然地就轉向了巴黎,巴黎顯然成了某種現代思想的交換所。
即便是在西歐的民主重建完成、共產主義在東歐站穩(wěn)腳跟之后,法國也沒有喪失其特殊地位。無論是自愿還是被迫的流亡人士,都想方設法來到巴黎,并選擇用法國和法國知識分子媒介來講述他們的故事、討論他們的處境。事實也的確如此,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持異見的以及被流放的東歐知識分子將會扮演催化劑的角色,刺激和塑形法國對蘇聯地區(qū)的事件的反應。
西歐的文化是一種歐洲的文化,西歐的政治史是歐洲大陸歷史的主干,而其余部分文化和政治紀念物卻被遮蔽于視線之外。東歐在文化和民族上的邊緣地位是一個令人不快但可被接受的真相。只要來自維爾紐斯、里沃夫、布拉格、布達佩斯和布加勒斯特的詩人、音樂家、小說家和哲學家能夠進入法國的世界,他們就能夠原諒巴黎的知識分子未能對他們做出類似回饋的行為。這正是對1945年之后狀況的精準描述,法國人關閉了知識分子的邊域之城。
東歐的文人也能理解這一點,但是他們不能原諒和無法解釋的是,法國人并未看到他們——波蘭人、捷克人以及其他——現在所明白的一切。對于作為歐洲另一半的東部知識分子來說,他們遭到了雙重驅逐:被剝奪了自身的民族文化,而后,其所信任的護衛(wèi)者又禁止其進入歐洲的文化世界。
從此之后,東歐的知識分子在談到法國或跟法國對話的時候,總是帶著怨恨、憤怒、悲傷的調子。其程度正如當年他們執(zhí)著于努力獲得前者的注意那般。這些調調部分可歸因于對戰(zhàn)前的政治背叛的記憶——愛德華·貝奈斯在1938年10月就宣布,“以歷史的觀點看,我最大的錯誤便在于對法國效忠”。但是從本質上,這大部分還是要歸因于米沃什早在1951年在《被禁錮的頭腦》中所說的:“受挫的愛”的并發(fā)癥。正是由于西歐對它的東部鄰居的漠然,這種受傷感和痛心的訝異才會產生。
《未竟的往昔:法國知識分子》,(美)托尼·朱特著,李嵐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5月。本文摘自該書第十四章,略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