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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定我是土匪

        2016-05-21 04:46:38林語堂
        視野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土匪書法

        這個題目太好了,越想越有趣,假定教師肯出這種題目,必定觸起學生的靈機,不怕沒有清俊的文章可讀。也許很多人未曾想到這種題目,但于我,一想起,卻是愛不忍舍。若加以唯物史觀的辯證法而分析之,我想也可客觀的發(fā)現(xiàn)此文之“社會意識”。

        現(xiàn)代的社會,謀生是這樣的不易,失業(yè)是這樣的普遍,而做土匪的將來又是這樣偉大,怎禁得人不涉及這種遐想?假定一人生當今日,有過人的聰明機智,又能帶點屠狗戶骨氣,若劉邦、樊噲之流,而肯屈身去做土匪,我可擔保他飛黃騰達,榮宗顯祖,到了晚年,還可以維持風化,提倡文言,收藏善本,翻印佛經(jīng),介紹花柳醫(yī)生。時運不濟,尚可退居大連,享盡朱門富貴,嬪婢環(huán)列之艷福。命途亨通,還可以媲美曹錕、李彥青,身居宮殿,生時博得列名“中國名人傳”之榮耀,死后博得一張皇皇赫赫的訃聞。

        自然,我有自知之明,自覺不配做土匪的。不但不曾殺過一條人命,而且根本就缺乏做匪首的資格。做個匪首,并不容易,第一便須輕財仗義,豪俠好交,能結(jié)納天下英雄,江湖豪杰,這是我斷斷做不來的。做土匪的領(lǐng)袖,與做公司或社會的領(lǐng)袖一樣,須有領(lǐng)袖之身分、手段、能干、靈敏、陰險、潑辣、無賴、圓通、是非不要辨得太明、主義不要守得太板……這是據(jù)我的觀察,一切的領(lǐng)袖所共有而我所決無的美德。但是假定上天賦予我這樣一個性格,我可以指出一條成功的途徑,包管博得一個社會模范人物的美名,騙得那里公園的一塊石像,將見時謠曰“生子當如×××(即匪首之名)”,為眾人所羨慕不置。

        第一件,便是習書法。我想要自一個土匪做到顯祖榮宗的模范人物,有兩個必要的條件:學得一手好書法,而又能擬得體動人的通電。后者總有辦法,可以六十元一月雇一位舉人代擬,題簽聯(lián)對則不好意思叫人代題。至少我個人是不好意思這樣的。書法是半世的事業(yè),學習要早。所以在我做鄉(xiāng)村土匪時期,就得練習書法。到了我奪了幾個城,掠了一州府,自然有許多人來請我題匾額寫對聯(lián)了。這時就要見出你的高下,而見出你是一個暴虎憑河的莽漢,或是一個讀過圣賢書的雅人。你有一手好字,便可以結(jié)交當?shù)厥考潱焕橐晃挥椅牡纳交实邸?/p>

        有了一手好書法及雇一位善擬通電的書記(最好是駢四儷六一派的),我就要去攻一小商埠,如廈門、煙臺之類。這大概需五百名精兵。其實只消一百五十名精兵,余三百五十名,什么流氓丘八鴉片煙鬼都可以。我是有所據(jù)而云然,因為我曾親見××與廈門海軍爭奪廈門的一幕喜劇。也許三十名敢死隊半夜發(fā)作就可以把廈門、煙臺據(jù)為己有。(滿兵三十萬取得大中華、日本二師兵取得沈陽,依此比例,這個算法是不錯的。)“劇戰(zhàn)”大概二小時,傷了三條狗,兩只雞,也就完了。所以一面開戰(zhàn),一面通電、告示就得于前晚擬好,一拍即出。通電所以對外,告示所以安民。告示中的話,不外“我愛老百姓,我愛老百姓,我最愛老百姓”。但是對于廢除苛捐雜稅一層,卻可暫緩不提。同時可加一句:“我恨外國人,我恨帝國主義,我反對經(jīng)濟侵略。”然后請一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善操“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thank you,excuse me”一派的英語者,同他坐個汽車遍訪外國領(lǐng)事,表示對于保全外人生命財產(chǎn)絕對負責。在通電中,這一類“保護外僑生命財產(chǎn)”的話,又必重疊聲明。但是對于保護國人生命財產(chǎn)一層,可以暫緩不提。外國領(lǐng)事必定握手親自送至門口,回頭想著,我就是袁世凱第二。我已認清,我的政治前途,要建設(shè)在忍辱負重國際親善的基礎(chǔ)之上。

        從鄉(xiāng)匪時期達到省匪時期,我估算大約須三年。這三年中是我養(yǎng)精蓄銳時期,書法愈雄健,外賓愈和洽,聲譽日隆,匪僚日畏,大家說我有“大志”。因為既然是匪,不得不為物質(zhì)環(huán)境及階級意識所決定,為自衛(wèi)計,軍隊總嫌不足,器械總嫌不精,養(yǎng)兵無錢不行也。我必須以建設(shè)為名,改造全城、修橋、造路、筑碼頭、換門牌,立了種種名目。這樣我三年內(nèi)便可發(fā)三百萬的財,如果勵精圖治,再加喜轎捐、棺材捐、豬子捐,也許以二年為期便可達到目的。大約筑一段路,每丈有六十元好處,所以路越長越好。如果小商埠沒有幾里路的公路好筑,那么筑得壞一點,每年又有一筆重修公路費的收入。“重修”二字甚雅,古人稱來是一種功德,今人說來是一種建設(shè)。這樣無形中我已成了一模范土匪,有口皆碑,西洋記者參觀,莫不交口贊嘆,稱我“開通”“進步”,兼且囊中已有三百萬家私,在公在私都說得過去,對得住國民,對得住祖上,實為德便。

        這三百萬元到手,天下事何不可為?只消代付了三個月欠餉,中國任何海軍,我收買得來,成本雖略大,利益亦不薄。這時人又更加精明,宦途更加練達,什么東西可以騙過老爺眼里(這時自然是老爺)。用明察秋毫的眼光,我可有一批開源節(jié)流的新發(fā)現(xiàn)。譬如豬槽、馬韁、尿壺、糞桶,不都可以捐起來嗎?這時總不免有一兩位極精宦途的幕僚來依附我,坐下開口便是感慨的說:“你看這××一縣的豬槽,最少也有一萬五千個,十縣就是十五萬豬槽,……數(shù)目很可觀??!數(shù)目很可觀?。 边@種感慨一多,不要二年飛機也到手了。這時我便是模范省區(qū)之模范軍人。這時料想書法更加到家,我就要提倡文言,維持圣教,禁止放胸,捉捕剪發(fā)姑娘……而關(guān)心風化。姨太太大約也有三四房,所以女子游公園之事,非常礙目,而加以禁止。談吐中也自風雅一點,什么“勉為其難”、“鋒芒太露”、“寧缺毋濫”“民膏民脂”、“治標治本”等成語,也已說得流利嫻熟,案上常置一部《辭源》。

        大概此時,中國必有內(nèi)戰(zhàn)。于是我交紅運了,一躍可由偏安的省匪而變?yōu)閲怂W⒁?、報章所常登載的國匪了。大約三四次倒戈,還不太過,過多即為盛名之累。依現(xiàn)在行價,一次倒戈(現(xiàn)在倒戈叫做“輸誠”)總有一百萬至一百五十萬收入。只消三四次輸誠離叛,在經(jīng)濟上,已是匯豐銀行存款五百萬之闊戶,在地位上,也是國中第三四流的名閥。鼻子一哼,就可以叫人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這樣下去,到六七十歲,前途曷可限量。

        那時我頗具愛國愛世之心,閱世既久,心氣自較和平。那里演講,總是勸人種善根,勸人修福德。發(fā)見涵養(yǎng)、和平、退讓為東方精神之美德,而宣揚國光。閑時還可以來幾種雅好,在我必以收藏宋版書為第一快事,那時我可請一位書記(就是那位代擬通電的舉人,這時他也有子女盈門,并有三五萬家私了)替我做一部《中庸集注》,或一本《莊子正義》,用我的名出版。這樣下去,若不得法國政府頒給勛章,或是莫梭里尼旌賞我宣揚東方文化之精神,老爺不姓林。

        (杜佳摘自新疆大學出版社《林語堂幽默人生散文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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