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回到了1969年的冬天。
九十九間一如既往的安靜肅穆,人們都早早睡著了。中樓廳那邊傳來幾聲老黃牛粗重的喘息,水井旁雞舍里的雞們也都睡著了。偶爾有風吹過,天井里一簇野生野長的萬年青,蒲扇般大的葉片微微地搖動幾下。一切復歸于靜默……
母親躺在床上,雙手撫著鼓脹欲裂的肚子,一聲緊逼一聲地呻吟起來??焐?!快生了!
父親赤腳奔跑在村道上。村里唯一的接生婆鏡婆已經(jīng)被請出去了。父親折回來,守候在那戶人家的家門口。年青的父親緊張、焦慮,卻一點主意皆無。
是的,那天晚上等待鏡婆的不只是他們。還有我,我在母親的子宮里手舞足蹈地著急著要來到這個世界。
對于這個普通的家庭,我的到來確實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喜悅。我父親一家和母親娘家,我是第一個降臨人間的天使,并且是個男丁。這在以后漫長的一段歲月里,我毫無疑義地成為他們的掌上明珠。
事實上,我從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任何實質(zhì)性的東西。比如富貴,比如榮耀。這大半輩子過來,我不惹禍,也無寸功。按部就班地上學讀書,高考落榜,回家種田,直到現(xiàn)在開了這間文具兼書店。
我一直想逃離東山村,最終又想盡一切辦法想回去。
剛出生時,我的右腳后跟長了一個血泡,潰爛了,看了很久看不好。幸虧遇到個部隊來的醫(yī)生,才給治好。但是,我的右腳后跟從此以后少了一塊肉,不像左邊的那樣,渾圓,飽滿。就像平白被削去似的,結(jié)了厚厚的痂,每逢冬天就會皴裂,厲害時都流血了。
我有一個習慣,就是有意無意總會拿左腳來遮蓋右腳,無非就是不想讓人瞧見那塊猙獰的疤痕。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一個惡習,想方設(shè)法地要把某個丑陋的部位遮掩過去。
很長一段時間,東山村就像我的右腳后跟,羞于示人。我恨不能貼上一塊膠布,再套上厚厚的襪子,穿上鞋,以便每個人能夠看見的只是我擦得烏黑锃亮的皮鞋。
尤其是當我到鎮(zhèn)上中學念初中以后,一個班級里總有幾個衣著光鮮,白皮嫩肉的,生活在街上的孩子,他們不光學習成績好,他們的父親或者母親至少有一個是單位干部或者工廠工人。老師一般都對他們刮目相看,而他們也確實比我們乖巧能干。他們不怕生,會說話,落落大方。
他們在各種表格上填的是:XX路XX號。
而我唯一能寫的只有:東山村。毫無懸念,土里土氣。
這還不算。接下來該填父母姓名與單位職業(yè)了。我覺得,面前橫立了一個猙獰大漢,先是脫去我的鞋子,撤掉我的襪子,然后高舉著我那只有傷疤的右腳后跟,不懷好意地嘎嘎怪笑起來。
父親:XXX,東山村。農(nóng)民。
母親:XXX,東山村。病故。
多年來,那一個個長方形的格子就像有人故意挖好的陷阱一樣,我從來都不是心甘情愿地跳下去。
“東山村位于角美鎮(zhèn)南部,緊鄰福龍工業(yè)園,全村面積為25平方公里,國道324線經(jīng)本村,還有角江路經(jīng)東山、石美通向江東。全村有22個村民小組,1293戶,5151人?!?/p>
這是我在百度百科上查到的有關(guān)東山村的資料。在中國,這樣的村莊比比皆是。但是于我,它就是我的祖國。我生命的版圖上,每一條細小的血管都洶涌著無比浩瀚的記憶,每一次夢想的回歸都攜帶著無數(shù)顆星光燦爛的感嘆。
某個夏天的傍晚,我沿著人們新修的小路爬上龜山頂。漸斜的夕陽把金光閃閃的光線灑在相思樹的細葉上,好像要編織起一張巨大無比的網(wǎng)等著我一頭扎進去。我站在那個村里人叫“虎橋尾”的地方,靠著一株高大筆直的細葉桉樹干,心里空落落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流浪多年的游子一樣,四處乞討,走了許久,沒想到竟然托著一只空空的碗缽,站在自己的家門口……
我閉上眼,睜開眼;再閉上眼,再睜開眼……我看見九十九間、埕尾、白灰塘;我看見龜山殿、東山小學、橋仔頭;我看見許坂、下尾、內(nèi)山尾、青楊、劉宅……
我看見一片寬闊的曬谷場,一顆顆細小金豆般的谷粒被風吹著吹著,摩擦出肉眼看不見的火光來。母親把晚飯?zhí)岬綍窆葓鲞叄饶贸鋈幌吹酶筛蓛魞舻陌咨赏?,盛上番薯簽稀飯,然后她依次端出菜脯干、腌黃瓜和加了醬油煮過的一條煎魚。我永遠都記得,當我和母親留下要在曬谷場看守一夜稻谷的父親往回走時,我甚至戀戀不舍地想到:有一天等我長大,一定也要一個人在外露宿!
我看見一支插入云霄的旗桿,略顯破舊的紅旗迎風飄搖,我們赤腳站在硌腳的操場上,聆聽著說本地話的校長抑揚頓挫的講話。隊伍后面突然傳來一陣躁動的聲響,有人高聲喊:報告!XXX偷拉屎!笑聲、老師的訓斥聲以及陣陣嫌棄的聲音連成一片,像一場別開生面的鄉(xiāng)村學校進行曲。
我看見雞母珠樹像一位腰纏萬貫的土財主,從翠綠的衣袍里掏出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紅寶石,撒在龜山殿前光滑的石階上,“滴答滴答”的細響又像時鐘的腳步……一個個彎腰撿拾雞母珠的孩子迎風而長,長成父親、母親,長成農(nóng)民、商人、公務(wù)員,長成一個個異鄉(xiāng)人……
我無數(shù)次想逃離東山村。
剛開始,并不只是我想。我的家人,甚至可以說我的整個家族,他們都鼓勵和期望我能考上大學,學成后能夠謀得一份好差事,以便從此跳出農(nóng)門,成為一個有“鐵飯碗”端著,風光體面的城市人。
我自己當然也想藉此擺脫難堪的鄉(xiāng)村生活。但是,第一次我沒有成功。我落榜了。并且因為語文跟數(shù)學成績太過懸殊的緣故,我自己都沒有勇氣回爐再讀。
1987年盛夏,我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回到東山村。接下來,我頂著火辣辣的太陽上山除甘蔗草,剝甘蔗葉,挖番薯和花生。我不斷地學習插秧、割稻、犁田,種荷蓮豆和蘑菇。我踩著一部吱嘎吱嘎響的自行車走村串鄉(xiāng)去收購荷蓮豆。有一回,我甚至去學干泥水工,扛著一塊笨重的條石吭哧吭哧地挪著同樣笨重的腳步。
我永遠都記得,當我勉為其難地扛著兩捆甘蔗沖下山來,經(jīng)過一條廢棄的水槽時,我得繃緊著兩條直打哆嗦的腿往下彎一彎,才能經(jīng)過??斓竭_目的地時,還要經(jīng)過一條鐵路,碰到火車駛過,同樣得挺直快要斷裂的腰肢等長蛇般的火車過去。
我還清晰地記得,有一年冬天收割水稻,天氣冷,又逢下雨。我踩不動打谷機,抱著一大捆濕淋淋的稻束,再分出一小扎一小扎地遞給踩打谷機的人。當時我凍得直打哆嗦,隔會兒就繞到打谷機后去做俯臥撐。
最難受的是農(nóng)歷七月天,上山除甘蔗草。甘蔗葉像一把把鋒銳的利劍,人在甘蔗林間穿行,除了要穿長褲長衣外,連頭帶臉都得包裹嚴嚴實實。天上的毒日頭曝曬下來,一身的汗把衣褲都浸濕透了。這還不算,甘蔗葉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鉆入衣褲,咬著皮膚,趕不走,撓不得,恨不得有一口池塘一頭扎入。
勞作的艱苦其實只是表面,歇一歇就過去了。而且我年輕,吃飽飯,睡一覺,所有身體的疲累都煙消云散。問題是一連串的勞動后面,似乎勞無所值。滿滿一大車甘蔗,賣不了幾百塊;一季稻谷,換不來一季溫飽;一斤荷蓮豆或者一斤蘑菇,今天兩塊明天五毛,全掌握在無良小販的一張嘴里。
我開始想逃。
我一邊干活,一邊惡狠狠地發(fā)下毒誓:這輩子我再種田,就一頭撞死在田?。?/p>
老人們經(jīng)常自豪地說道:有東山富,無東山厝。意思是,就算有比東山富裕的地方,但一定沒有像東山這樣氣派的大厝。
九十九間,橋仔頭,番仔樓……曾經(jīng)記載了東山村輝煌厚重的歷史,雕梁畫棟,飛檐峭壁,木石雕刻,天井屏風,每一處都仿佛藏著一個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
我在九十九間出生,在九十九間長大,在九十九間涼颼颼的樓道里跌倒了又爬起來……奶奶說:原先還要建一座八卦樓的,可是船出事了,生意虧了,沒建成……建九十九間的老祖宗是遠赴南洋經(jīng)商的,后人中有人做到菲律賓的商務(wù)部長,有個女的嫁給了菲律賓某個總統(tǒng)的兒子。有一年,菲律賓來人了。鎮(zhèn)里僑聯(lián)的工作人員召集了住在九十九間的住戶,迎接了菲律賓貴賓,跟他們在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大埕上合影。
有個干部模樣的人對我說:你要好好寫寫!寫什么?怎么寫?我對九十九間討厭至極,那些陰暗潮濕的房間像一個個陳舊的黑匣子,裝著一些同樣陳舊腐敗的氣息。比死亡更令人討厭的拖泥帶水的氣息。
我曾經(jīng)費盡心機地在我棲身的那間黑暗的房間里貼滿白色的圖畫紙,然后再貼上齊秦的大幅海報和我胡亂涂畫的東西。一臺廉價的隨身聽日夜唱著齊秦的歌——我生來就流著孤獨的血。我只是一個過客,一個異鄉(xiāng)的游子。帶著一身美麗的傷痕,終于又剩下一個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這間黑屋里,我迎來了我的愛情。此生彌足珍貴的愛情,像一首煥然一新的詩歌一樣,轟地打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
2003年11月,我出了一趟遠門。去深圳參加第19屆“青春詩會”。在那一期的《詩刊》青春詩會??希疫@樣寫我的作者簡介:黑棗,原名林鐵鵬。1969年12月21日出生于一個叫“東山村”的小村子里,并且在此做了三十多年“幸福的青蛙”。
彼時,我已經(jīng)不住在東山村了。我在離東山村三公里的角美街上開了一間書店。跟人家買了一套舊房子,在六樓,六十多平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似乎已經(jīng)成功“逃離”東山村了。我可以不再干農(nóng)活了,可以穿著體面地當起一個小老板來了。
書店雖小,五臟俱全。并且我不單單賣書,還賣文具、精品、玩具等等亂七八糟的雜貨。早上七點開店,晚上九點打烊,事無巨細,我?guī)缀跞繒r間都撲在店里。我很少回東山村了。
有一批東山村的兄弟每天來找我泡茶,他們開玩笑說,我這間店是東山村的第二村部。生活就是這么奇怪,當我們越想放棄一種東西時,越難放棄。當我們從原來的某些情感里脫身而出,反而越陷越深。我開始不厭其煩地說到東山,寫到東山。許多外地的朋友都知道了這個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子。
東山村,這個土地最早被開發(fā)而失地的農(nóng)民卻始終發(fā)不起來的村子。村官們守著一座小金山般的村財坐吃山空,卻沒有任何一種村辦產(chǎn)業(yè)能讓村民們分享福利。并非缺乏遠見,只是貪圖一己便利,在書記的家門口,建了村部、菜市場和兩排商住兩用的三層樓房,終因城鎮(zhèn)規(guī)劃的原因,路沒了,沿街的店鋪失去價值,菜市場也半死不活。一座公廁出手就是二三十萬,卻讓一座遠近聞名的小學成為危房,至今四五百個孩子屈身在一排活動板房里上學。提留地一扔將近十年,幾成荒地,附近的樓盤一個比一個叫價要高,里面小區(qū)的保安和保潔人員有一半以上是東山村的大叔大嬸。
這些年來,東山村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名詞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在喝茶聊天中,在夢里和詩歌里,東山村被一個個形容詞或者感嘆詞裹挾著,穿過無數(shù)個日夜,久了,它已經(jīng)具備了變成另一個動詞的可能。哦,不是可能。是一定。東山村一定就是一個動詞。有力量地,無休無止地撞擊著我的心臟。
其實我從未離開,我一直都在。在東山村,在我的家里。
我要叫你父親、母親、兄長、姐姐
我要把你認作最小的妹妹,最調(diào)皮的弟弟
和嗷嗷待哺的嬰兒
我要讀你無聲,寫你無形,想你無邊
借助詩歌,我可以將你送至遠方,甚至時光
的深處
但是,我始終無法留下你的一草一木,一磚
一瓦
因為我用了你的土,我剜肉還你
因為我喝了你的水,我割血還你
因為我砍了你的樹,我拆骨還你
因為我在無數(shù)個迷茫的夜里蓋了你漫天的
云朵
窮盡一生,我把我的魂魄還你……
我不斷地重復著做著同一個夢,在夢里,我回到了東山村。我建起了一座“東山書院”,是一座兩層的小樓,一樓全是圖書,可以免費閱讀,有咖啡、茶飲。二樓是書畫展廳,定期有沙龍、講座。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只想坐在這里跟每一個到此來的人們喝茶、聊天。戶外種滿花草,植物的清香隨風入室,帶給我,帶給每個人、每本書、每件物品,以同等的問候與關(guān)愛。
我回到了1969年。
我回到了1979年。
我回到了1989年。
我回到了1999年。
我回到了2009年。
我回到了現(xiàn)在,我將去往未來。但是,我永遠都棲身于這個叫“東山村”的小村子里。在這個名詞里,在這個動詞里,在這個心跳與血的流速一致的夢里……
是的,時間會篡改一切。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有朝一日,龜山上真的會建起一座公園,東山村或許真的會舊村改建。新的終將替代舊的,一個時代必然要覆蓋另一個時代。只有我的良知,可以不受時間空間的阻礙,左右穿行,上下通達。
只有我,能夠建造起我自己的夢想。那些曾經(jīng)被我棄置的事物,我將重新給它們安排一間嶄新的廂房;那些曾經(jīng)我視作珍寶的,有可能我會讓它們深埋在井底;那些曾經(jīng)無足輕重的,也許要重整旗鼓,排著長隊,依次而來……
我回來了……
上龜山
小時候,最喜歡躺在九十九間石板鋪砌的門廊下,聽奶奶講古。奶奶說:龜山啊,是很久很久以前,從東海里爬上來一只大海龜,它爬呀爬呀,爬到這里爬不動了,就變成一座山。不信你去看看,哪是頭哪是尾?于是,我從光滑清涼的石板上一躍而起,跑過寬闊的大埕,仰頭瞇眼,仔細地辨認著這只大海龜?shù)念^啊尾巴啊,還有四只腳。
在大海龜?shù)挠仪罢葡?,有一口井,長年累月水一直滿滿的,清甜可口。奶奶又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匹月光一樣雪白雪白的白馬,總是在晚上跑到井邊喝水。后來,被一個窮苦人發(fā)現(xiàn)了,揪住它的尾巴,不讓它走。白馬急啊,變作一堆白銀,再也不見了……
這口井叫“殿后井”。因為在龜山的那一面,有一座龜山殿。
龜山殿始建于丁卯年間,即公元一九二七年(民國16年),至今已有七十五年歷史。坐西北向東南。面積一千多平方米,建筑面積二百多平方米。宮殿式造型,三進二殿,中間天井拜亭。整座鋼筋、水泥、石材等混合結(jié)構(gòu),造型獨特。
后面青山擁抱,綠葉如傘如蓋。尤其是右邊兩株世所罕見的數(shù)百年樹齡的“雞母珠”大樹,郁郁蔥蔥,頂天立地。今天,當我數(shù)著石階緩緩而上時,正好遇見幾個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滿地撿拾雞母珠。麻雀一樣歡快的孩子,從石縫里、草叢中,用細小的手指掏出一粒粒紅色晶瑩的雞母珠時,總會夸張地尖叫起來。
讀一年級時,我們就在龜山殿里上課的。應(yīng)該是1976年前后吧!殿里一尊菩薩也沒有,神龕、香爐,也一概被清理了出去??帐幨幍囊蛔嗯_面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宣傳隊演出用的道具,有木頭槍、刀,有破舊的紅旗,還有幾頂褪色的紅軍帽,五角星的帽徽卻仍然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光澤。
我們的桌椅被擺成四排,我們面前靠墻的地方橫放著一塊電影屏幕般的木制黑板。老師一邊刷刷地寫字,借著天井照射的陽光,可以看見細碎的粉筆灰像一粒粒金屬碎末,漫天飛舞。我們跟著老師朗讀課文,讀著讀著就走神了,開小差的思緒老是跑到后面的龜山上,在茂密的相思樹叢間,追趕一只落單的小鳥。
龜山殿全殿布局分三部,兩條后厝,其前部是個開嘴廳,中部是玉皇上帝拜亭,后部正中安奉主神“玄天上帝”,左邊安奉“保生大帝”;右邊供奉“千手千眼觀音”;兩邊安奉“三十六官將”;神案供奉虎爺、二帝、三帝、四帝、五帝、哪吒、黑面白面二神諸神;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加上光彩奪目龍柱,神氣威風石獅。右走廊有鐘,左走廊有鼓。
龜山殿素以神圣靈感,深得海內(nèi)外各界善男信女瞻仰朝拜,香火鼎盛,遐邇聞名,每逢華誕廟會,熱鬧異常,人山人海,絡(luò)繹不絕。
今天,當我重新站在殿中,不由得雙手合十,不是為著祈愿,而是為了懺悔。時間改變了許多事物,信仰也顯得猶豫,甚至可疑。但是面對鄉(xiāng)土,以及鄉(xiāng)土上面矗立的一切,我們應(yīng)該心有敬畏。
那幾個麻雀一樣歡快的孩子,繞過殿前,跑向后山。那里,新修了一條簡陋的石板路,蜿蜒直上山頂。我緊隨她們也向山上爬去。龜山上遍地都是一種像極了水晶的石頭,陽光一照就折射出奪人心魄的光芒。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伙同一群不愛念書的大孩子漫山遍野地跑,比賽著誰撿到的“水晶石”棱角最多表面最光滑锃亮。
記得小學快畢業(yè)那年的夏天,我跟幾個同學從教室的后窗翻過,爬上龜山去偷摘荔枝。被當場抓住,一群人被關(guān)在大隊部的樓上寫檢討。那個一臉兇相的民兵隊長惡狠狠地威脅我們道:一定要通知你們的父母,還要讓生產(chǎn)隊扣他們的工分!我嚇得直哭,一邊哭一邊在作業(yè)本上寫道:請不要讓爸爸媽媽知道!請不要扣他們的工分!因為我媽媽病了……
那時我媽媽已經(jīng)臥病在床很久了,父親微薄的工分要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我們已經(jīng)欠下一屁股債了……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大隊部烏黑骯臟的辦公桌,記得絡(luò)腮胡子的土匪民兵隊長,記得一本皺巴巴的作業(yè)本上被我的淚珠戳穿了一個洞……媽媽走那年,我就小學畢業(yè)了,我從此再沒有爬過龜山。
荔枝樹好像沒有從前多了,相思樹也細細密密地一如既往。卻有好幾株細葉桉樹和我叫不出名來的樹木,長得非常高大挺拔。山頂上那座小小的放高音喇叭的四角亭,只剩下四只腳撐著上面三堵破敗的墻面。我記得從前,村里一有什么通知就是靠這只高音喇叭傳播出去的,一喊,村子的各個角落都回蕩著它嗡嗡的余音……
這個地方叫“虎橋尾”。奶奶講古的時候說過這里,“從前,龜山上是有老虎的,一公一母,它們從不傷人……”
奇怪的是,在這座四角亭旁邊,有一座更小的土地廟。叫廟其實不算,就是一個燃香燒金紙的地兒。但是香火極為旺盛,每年正月初二,村里人都一個起得比一個早地上山來拜祭。噼噼啪啪的鞭炮硬是把這塊地方炸成了一塊開闊地。
前兩年,人們終于在此修起了一座像模像樣的土地廟。還修了前山后山的路,筑了一片寬敞的觀景臺。放眼過去,村莊,以及村莊附近氣派的樓盤,盡收眼底。聽說,政府有意把龜山重新修建成一座公園。就連幾個樓盤的營銷廣告上都寫著:毗鄰龜山公園。夢想總是往更美好的絢爛處奔去,而我們一路踉踉蹌蹌走來的腳印呢,像龜山上隨風飄落的樹葉,再怎么努力回頭,又能找回幾片?
上龜山,龜山不高??墒敲炕厣先?,我都下不來。我像一顆長著無數(shù)棱角和閃亮晶面的石頭,被生活不斷地銼平、磨圓,被一層層落葉掩埋、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