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不爭
桃的同義詞是夭夭灼灼
文_宗不爭
兒時看《西游記》,最喜看猢猻和一眾妖怪的幻化功夫和各式的法器寶貝,第二喜歡的,便是吃?!都t樓》中的吃,雅致精細,一個茄子便能吃出萬般風(fēng)情;《水滸》中的吃,粗獷有豪情,動不動就是二斤熟牛肉,一壺?zé)疲弧度龂分械某?,卻往往志不在此,沒有興味,吃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全然不知吃的是什么。上述三部,無論吃什么,怎樣吃,總有一以貫之的蹤跡,但唯獨這《西游記》中的吃,極簡之中卻有無盡藏,難一言以蔽之。
唐僧取經(jīng),一路化齋,吃什么不太重要,關(guān)鍵是能吃上。自己和徒弟能吃上,還要提防自己被吃了,祭了妖怪的五臟廟。這吃與被吃,實是恐怖至極,仔細想想便覺后怕。人云佛家之慈悲,只對動物,不管植物,不是真慈悲。其實不然,人與植物,只有吃與被吃,沒見過植物反過來吃人的。佛祖割肉喂鷹,以身飼虎,對的都是動物,要忍受莫大的痛苦,但只要圓空寂滅后,肉身腐爛,自然便可豐盈一片水土。
猢猻悟空,飲酒吃肉,甚至還吃過人?!叭虬坠蔷蹦且还?jié),悟空說:“老孫在水簾洞里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蜃兘疸y,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干了防天陰哩!”悟空自然是嚇唬唐僧,比起吃人,他更愛的——不消我多說,大家都知道——是桃。
《西游記》里描物畫景,這一段寫得尤好:
夭夭灼灼,顆顆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樹,顆顆株株果壓枝。果壓枝頭垂錦彈,花盈樹上簇胭脂。時開時結(jié)千年熟,無夏無冬萬載遲。先熟的酡顏醉臉,還生的帶蒂青皮。凝煙肌帶綠,映日顯丹姿。樹下奇葩并異卉,四時不謝色齊齊。左右樓臺并館舍,盈空常見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種,瑤池王母自栽培。
“夭夭灼灼”用的是《詩經(jīng)·桃夭》的典故——“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碧沂侵袊就恋乃?,種植歷史可以追溯至新石器時代,《禮記》即將其列為祭祀神仙的五果(李、梅、杏、棗、桃)之一??追f達的注疏中寫:“此詩夭夭灼灼并言之,則是少而有華者。故辨之言桃有華之盛者,由桃少故華盛,比喻此女少而色盛也?!标柎喝?,桃花盛開,絲毫不掩其美,亦不修飾,恰如少女落落大方,天生麗質(zhì),還不知淡妝濃抹,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少女穿梭于桃樹之間,“人面桃花相映紅”,怎不令人想入非非?這也就難怪今天把異性緣叫“桃花運”“桃花劫”。
朱熹《詩集傳》曰:“周禮,仲春令會男女。然則桃之有華,正婚姻之時也?!碧一ㄊ㈤_,正是約會的好時機。桃花繁盛,則碩果累累,春華秋實,種因得果,此是人倫之福,桃夭比興,實是寫婚娶成家。
桃花是風(fēng)景,桃則是佳果。猢猻自然愛桃,唐僧似乎也是喜歡吃桃的,且看這段:
行者道:“這里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比叵驳溃骸俺黾胰巳粲刑易映裕蜑樯戏至?,快去!”
齊天大圣吃桃,算得上是最大的行家。當(dāng)初在上界,他就攪和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會,仙桃神丹沒少偷吃。大圣吃的不是普通的桃子,是蟠桃,而且是蟠桃中的極品。若說這桃有多厲害,這一段里有分教:
大圣看玩多時,問土地道:“此樹有多少株數(shù)?”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贝笫ヂ勓裕瑲g喜無任,當(dāng)日查明了株樹,點看了亭閣回府。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賞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猴子吃桃,本是天性使然。玉皇大帝讓猢猻看桃園,必會引出監(jiān)守自盜的事情。《西游記》中,蟠桃、人參果和唐僧肉,都是靈藥,吃了都有長生不老的功效。人參果不是凡間之物,唐僧肉怕是送到嘴邊也吃不得,唯獨這蟠桃,世間即有,卻為何如此厲害?
蟠桃之蟠,指的不是果實,而是桃樹的樣子?!洞蟠鞫Y記·五帝德》載:“﹝顓頊﹞乘龍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濟于流沙,東至于蟠木?!笨讖V森補注:“《海外經(jīng)》曰:東海中有山焉,名曰度索,上有大桃樹,屈蟠三千里,裴駰謂蟠木即此也。”《論衡·訂鬼》亦引《山海經(jīng)》:“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蟠屈三千里?!边@大樹能盤踞三千里,結(jié)出來的果實自然不一般。這蟠木在哪兒呢?據(jù)說就是扶桑,也就是今天的日本群島。
《太平廣記》卷三引《漢武內(nèi)傳》載:七月七日,西王母降,以仙桃四顆與帝。帝食輒收其核,王母問帝,帝曰:“欲種之?!蓖跄冈唬骸按颂胰暌簧鷮?,中夏地薄,種之不生?!钡勰酥?。
這便是《西游記》中王母娘娘蟠桃宴的由來,當(dāng)然,《太平廣記》多怪力亂神之說,小說家言,不能當(dāng)真。吳承恩也著實厲害,嫌三千年結(jié)一次果子還不夠,后面還有六千年和九千年一熟的。
再往前推,還有夸父逐日的故事,也記錄在《山海經(jīng)》里?!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寫:“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杖,化為鄧林?!薄班嚵帧本褪翘伊郑徽f是夸父的拐杖變成了桃林,另一說是夸父的尸身變成了桃林。我倒更傾向于后者。桃鐵含量高,能活血化瘀,補益氣血,養(yǎng)陰生津,潤腸通便,適用于氣血虧虛,面黃肌瘦,心悸氣短者??涓敢菜闵瞎诺纳裣?,不化李子栗子梨,將一身氣血化為桃林,似乎更說得過去。
《獻壽圖》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碧?guī)蓺?,跟桃近了,是能成仙的,最不濟,也能避禍山林,隱居于世,逍遙自在,所以陶淵明寫“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原來是武陵漁人誤闖了人間仙境“桃花源”。
倒是也有吃桃吃出悲苦愁嘆的。《詩經(jīng)·魏風(fēng)·園有桃》“園有桃,其實之殽。心之憂矣,我歌且謠?!标套佑谩岸覛⑷俊?,詭計多端??咨腥我怀觥短一ㄉ取罚m未直寫桃花,卻是血淚點點,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