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政治義務問題是自由主義政治理論傳統(tǒng)的中心問題。政治義務是支持、參與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服從國家法律的義務。以利益考量為基礎的功利主義理論和以同意為基礎的同意理論以及以公平原則為基礎的公平理論,在證成政治義務時都存在明顯的局限??寺逅箍仆ㄟ^提出“推定有益”“相對公平的程序”和“優(yōu)先規(guī)則”等概念對公平原則進行了再設計,融貫了“利益”與“同意”,形成了一種民主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強化了以公平原則為基礎的公平理論在證成政治義務上的效力。
關鍵詞:克洛斯科;政治義務;公平原則;推定有益;優(yōu)先規(guī)則;社會個體
中圖分類號:D0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6)04-0087-06
作者簡介:梅立潤(1991- ),男,湖北陽新人,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政治學基礎理論與中國政治。一、引言
政治義務問題是西方政治理論的一個根本性問題,特別是在自由主義政治理論傳統(tǒng)中,更是長期處于中心地位。政治義務問題聚焦于服從,服從問題被以賽亞·柏林視為“可能是所有政治問題中最基本的問題”。[1]由于服從問題與其他有關強制與政治制度的問題密切相關,任何服從都是以特定的制度設計和強制力的使用作為支撐與后盾的,而依據(jù)馬克斯·韋伯對“國家”的經(jīng)典解釋,國家是在一定疆域內(nèi)成功地主張了對正當使用武力的壟斷權的人類共同體,[2]即是說國家才是特定的制度設計者和強制力的正當使用者,這是國家權威之所在。因此,政治義務就是指一種服從國家權威的義務,而國家往往通過制定公共合作計劃與法律來運用其權威,所以政治義務一般又指支持、參與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服從國家法律的義務。由于在自由主義政治理論傳統(tǒng)中,個人自由有極其重要的價值,任何對個人自由的約束與限制都要有正當理由的支撐。政治義務要求個人支持、參與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服從國家法律,很大程度上會對個人自由形成約束與限制,所以如果認為個人存在政治義務,那么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就需要解釋這背后的理由,此即對政治義務的證成,鑒于個人自由的極其重要性,對政治義務的有效證成也彰顯出厚重的政治理論研究與政治實踐意義。
長期以來圍繞政治義務的證成形成了諸如同意理論、功利主義理論、公平原則理論等主要的政治義務理論,但是“許多學者仔細地審視了支持政治義務的主要論證,他們斷言沒有任何一種論證經(jīng)得起詳細審查”。[3]3A·約翰·西蒙斯(Simmons·A·John)就是其中之一,他在《道德原則與政治義務》一書中,就對上述主要的政治義務理論進行了破壞性的批評,有力地消解了人們堅定而普遍的信念(即有政治義務),確立了其“哲學無政府主義”的立場,這一立場雖然并不拒絕國家的存在,但拒絕承認個人從道德上說必須支持國家。這一立場在理論信念與政治實踐中的擴散坐實,會割裂、阻礙個人與政治或國家之間的關聯(lián)和優(yōu)良互動。為了彌合個人與國家之間的裂痕以及積聚起個人負有政治義務的信念,許多學者開始對原有的主要政治義務理論進行修繕,這其中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喬治·克洛斯科(George Klosko)就嘗試通過對公平原則理論進行重新設計,將之發(fā)展成為一種全面的政治義務理論。克洛斯科對公平原則理論的重新設計主要見于《公平原則與政治義務》一書,經(jīng)克洛斯科重新設計后的更為完滿的公平原則理論展現(xiàn)了更強大的證成力,在政治義務理論譜系中有著重要地位,正如約翰·霍頓(John Horton)所評:“克洛斯科第一次徹底而詳細地闡述了政治義務的公平理論,完成了一項非常有價值的工作。他使得從此以后,任何人要想認真地處理政治義務問題,都有必要對公平理論進行恰當?shù)呐u討論,而他自己對公平理論的陳述在某種意義上是最好的?!痹诖?,我們擬對克洛斯科重新設計公平原則的理路、內(nèi)容及其優(yōu)缺進行評析,并從中尋求一種觀照中國情境下個人支持國家的理論與實踐的啟示。
二、一種理論標準的確立與公平原則的初次出場
政治義務問題長期以來得到了廣泛的討論,但當前依然難以形成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問題的根源就在于人們對于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應該滿足什么樣的確切標準存在認知上的分歧。
(一)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應該滿足的標準
在對公平原則進行具體的重新設計之前,克洛斯科先依持“融貫法”確立起一套檢視政治義務理論的標準。融貫法是這樣一種方法,“通過闡明個人經(jīng)常作出的道德判斷背后的理由并將它們?nèi)诤线M一套融貫的框架之中,從而將這些道德判斷系統(tǒng)化”,[3]22換言之,就是在特定情境中個人判定是否要作出某一行動時,需要考量個人堅信的原則與當前情境以及類似情境中的直覺判斷或者與其他人在當前情境以及類似情境中的行動事實是否協(xié)調(diào)一致,即是否“融貫”。所以克洛斯科認為,融貫法的論證起點是特殊的道德判斷或直覺,并且最好是“深思熟慮的判斷”。因此,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應該滿足的標準的確立應該與“我們對政治問題的某些最深層的直覺”[3]31相融貫。進而克洛斯科提出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應該滿足的五條標準:①解釋政治義務的普遍性問題;②解釋政治義務效力的有限性問題;③解釋政治義務的程度或范圍問題;④解釋對特定國家或政府的政治義務問題;⑤解釋對現(xiàn)存國家或政府的義務問題。可以說,一種理論標準的確立是克洛斯科政治義務證成理路中的關鍵與特色設置,使其論證能夠在多元復雜的政治義務證成理論系統(tǒng)中顯現(xiàn)出一定的跳脫性,獲得一種理論視界的澄明。當然,克洛斯科所提出來的五個標準實際上可以化約為三個:普遍性標準(標準①)、有限性標準(標準②、③)和特殊性標準(標準④、⑤)。
(二)應對兩種傳統(tǒng)政治義務理論的局限性:公平原則的初次出場
依照上述標準檢視以功利和同意為基礎的功利主義理論和同意理論這兩種可能是“自由主義傳統(tǒng)當中最杰出的義務理論”,[3]143克洛斯科論定功利主義理論和同意理論都牢牢地植根于常識,而且都能夠回答政治義務的主要問題,但它們也都有一些重大的局限,以至于最終都不能成為一種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
1功利主義理論在證成政治義務中的局限性?!肮髁x在政治義務問題上并不是從過去尋找政治義務的根據(jù),而是著眼于將來;它也不從個人的意志中去尋找政治義務的基礎,而是著眼于服從行為所帶來的后果?!盵4]克洛斯科認為,如果將檢視的視角限定于整體社會層面,休謨對政治義務的功利主義解釋是成功的,由于國家或政府創(chuàng)設出了一系列必要的準則、規(guī)范,從而保障了整體社會的生存發(fā)展,這可被視為是國家或政府提供的利益,另外國家或政府還通過提供其他公共產(chǎn)品使社會受益,而且這些利益由特定的具體的現(xiàn)存國家或政府提供,并被社會中的人同等地享用,僅此政治義務的普遍性問題、特殊性問題以及范圍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又由于休謨主張“如果利益首先產(chǎn)生了對政府的服從,那么那個利益什么時候在任何很大的程度內(nèi)、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停止了時,服從的義務也就停止了”,[5]實際上休謨的這種觀點解釋了政治義務效力的有限性問題。所以克洛斯科說,功利主義理論“以一種具有直覺上的吸引力的方式滿足了所有那五條標準”,[3]151但他又馬上轉換了語調(diào),論定“功利主義觀點的長處迄今為止只是在社會層面有效,當我們轉向個人層面時,困難就出現(xiàn)了”。[3]152確實,從個人層面來看,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服從國家或政府所帶來的功利要大于服從所帶來的功利,因此個人很容易得出不服從的結論。當然,個人A的不服從行為選擇還取決于A的行為和他的大量同胞的行為之間的聯(lián)系,如果A不服從行為將影響到大量的同胞,使得他們也拒絕服從,那么A的不服從后果就很嚴重,他就應該服從。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種必然的聯(lián)系并不存在,這是錯誤地計算了A的行為的影響,因此克洛斯科認為,“由于很難找到A的行為與更大的社會問題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所以任何將政治義務植根于功利主義考量的理論都面臨著嚴重的問題”,[3]153所以直接借助于后果不能證成普遍的政治義務,這就是功利主義政治義務理論的局限性之所在。
2同意理論在證成政治義務中的局限性。同意理論是最為人熟知的政治義務理論,同意理論的主要特征顯現(xiàn)于這一主張:政治義務必須源自被統(tǒng)治者自愿而審慎的同意,不以同意為基礎的政府是不合法的,因此是不值得服從的。[3]155在克洛斯科看來,同意理論對政治義務證成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其明確性,“如果一個人自愿地同意了其政府,其政治義務的起源就幾乎是毫無疑問的。其他問題,比如其義務的范圍問題、限度問題以及他的義務到底是對誰的義務的問題,也得到了明確的回答??傮w上,自愿同意過其政府的人也許比其他人對自己的政治義務更少懷疑?!盵3]156但是根本性的問題在于,很少有個人明確地對政府表示過同意,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個人與其政府的關系并不是建立在一種自愿的同意基礎上,個人生來就處于某個社會,從一開始就對該社會的政府負有義務,同意理論關于政治義務的自愿承擔性特征的假定與事實嚴重不符,這是同意理論難以回避的困境,克洛斯科稱之為“自愿主義矛盾”。為了避免“明確同意”這一困境,自洛克開始,就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隱然同意理論。這種理論認為,盡管大多數(shù)公民并沒有明確地對國家(政府)表示過同意,但是他們的某些行為卻實際上起著同意行為的作用,當他們做出這種行為時,就是在隱然地向國家(政府)表示同意,最常見的是將居住或享受居住所帶來的好處作為同意的表示。但很多人一生下來就一直居住在一個國家中,并選擇繼續(xù)居住在此,不一定是源于對這個國家的由衷認同或者對這個國家表示同意,而往往是由于諸多限制與不便的存在,致使選擇從這個國家中出離無事實上的可能性,因此將他們的繼續(xù)居住看做是對居住國表示同意,是“強扭的同意”。正如克洛斯科自己所總結的,同意理論具有直覺上的明確性,以他自己所提出的政治義務理論標準來檢視同意理論,它也能夠滿足特定標準,但“同意理論的主要缺點在于它不能為普遍的政治義務提供依據(jù),也不能解釋對現(xiàn)存政府的義務”。[3]161
3公平原則的初次出場。鑒于“任何將政治義務植根于功利主義考量的理論都面臨著嚴重的問題”,“直接借助于后果不能證成普遍的政治義務”,同樣,基于以自愿而審慎的同意為基礎的同意理論在證成政治義務時也存在明顯的局限,同意理論對個人意志的尊重與強調(diào),在彰顯個體自主性的同時也滋生了個體高度的主觀任意性,“純粹強調(diào)個人意志,最終會瓦解政治義務的實質(zhì)意義,那么要想避免自愿主義的任意性,或許將不得不求助于其他獨立于主觀意愿的道德原則?!盵6]因此,一些學者開始從其他不同于功利主義、自愿主義的路徑出發(fā),為證成或解釋普遍的政治義務尋找新的理據(jù),以公平原則為基礎的公平理論也由此出場。
公平原則的原型本是哈特在《是否存在自然權利?》一文中提出的“相互限制原則”:“如果一些人根據(jù)某些規(guī)則從事某種共同事業(yè),并因此限制了他們的自由,那么那些根據(jù)要求服從了這些限制的人就有權利要求那些因他們的服從而獲益的人作出同樣的服從?!盵3]37羅爾斯在承接這一原則的基礎上作了重新表述,并確立一個新的名稱,即“公平原則”:“如果一群人根據(jù)一些規(guī)則從事一項正義而互利的合作事業(yè),并因此而以種種對于產(chǎn)生所有人的利益來說是必要的方式限制了自己的自由,那么那些服從了這些限制的人就有權利要求那些從他們的服從中受益的人做出同樣的服從?!盵7]131克洛斯科在考察了哈特和羅爾斯對公平原則的表述之后,提煉出公平原則所涵括的五個要素:①共同事業(yè)或合作計劃的存在;②有規(guī)則來協(xié)調(diào)的合作努力給那些合作者帶來了利益;③合作要求服從各種各樣的限制,因而對合作者來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④要產(chǎn)生這種利益,需要一定的人數(shù)——通常是大多數(shù)人,但不是所有人——參與合作,因此服從必要限制的人不同于其他不服從限制的人(即不合作者);⑤不合作的人也從合作努力中得到利益。[3]37-38
在克洛斯科看來,公平原則的道德基礎是限制的相互性,合作者為了產(chǎn)生利益而作出的犧牲也使非合作者受益,但非合作者并沒有作出同樣的犧牲,這種情況是不公平的,從他人的合作努力中受益的那些人也有義務參與合作。所以克洛斯科指出,“作為一種政治義務理論,公平原則旨在表明,不合作者也有義務參與合作?!盵3]38將這一原則運用于政治義務證成中就意味著,我們之所以有義務支持、參與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服從國家法律,并不是因為我們得到了國家提供的某些功利(好處),也不是因為我們對其表示了同意,而是因為社會中的其他成員支持、參與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服從國家法律,他們由此限制了自己的自由從而使我們獲得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法律的功利(好處),所以出于公平的考慮,我們也應該支持、參與國家公共合作計劃與服從國家法律。所以按照克洛斯科的理解,基于公平原則的政治義務并不源于自我自愿性承擔,也不源于純粹的功利考量,更強調(diào)一種情境中人與人行動關系的調(diào)衡,也可以說,此時的政治義務并不要求個人自由意志的彰顯,更取決他人的意志傾向與行為選擇,呈現(xiàn)了一種與基于功利和同意的政治義務理論不同的證成思路。
三、公平原則的局限性及其再設計
雖然基于公平原則的政治義務理論呈現(xiàn)出一種與基于功利和同意的政治義務理論不同的證成思路,但公平原則還是受到了強有力的批評,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基于公平原則的政治義務理論存在證成局限性,有通過再設計予以優(yōu)化的空間。
(一)限制性論證:公平原則面對的主要難題
諾齊克指出除非此前個人對公共合作計劃規(guī)則表示過同意,否則不必承擔相應義務,因為“無論出于什么目的,一個人不能這樣做:先給人們利益,然后要求(或奪?。┲Ц?。任何由人們組成的群體也不能這樣做”。[8]113如果利益的獲得是置換自由的條件,那么自由就無法顯示其自身極其重要的價值,反而顯得太脆弱,這與珍視自由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是不相容的,所以在諾齊克看來,公平原則并不能用來取消他人對合作與限制自己的活動表示同意的必要性。[8]114在西蒙斯看來,單純地獲得而不是接受公共合作計劃的利益不能創(chuàng)設出個人支持參與公共合作計劃的義務。他認為公平原則應該被限定用來解釋自愿并有意識接受了公共合作計劃帶來的利益的人所應承擔的義務,而不是要求所有只要從合作計劃中受益的人,尤其是那些“無辜受牽連的人”,也要承擔義務,即是說,公平原則要創(chuàng)設義務,自愿地接受利益是必不可少的,米勒(Frank Miller)和薩托瑞爾斯(Rolf Sartorius)也持這一觀點,他們認為“如果這一原則允許一些人通過向另一些人提供他們沒有自由選擇的利益,并強迫他們參與任何一種對于這種利益的產(chǎn)生來說是必要的合作事業(yè)從而將義務強加給他們,那么它當然是不可接受的”。[7]79西蒙斯進一步指出只有當個人表現(xiàn)出某種態(tài)度或信念時,才能被看作是“自愿并有意識地接受”了某一合作計劃的利益,而“自愿并有意識地接受”需要滿足三個條件:①不把利益看做是違背個人的意志而強加的;②相信這些利益是劃算的,值得為之付出;③必須理解提供利益一方的地位,意識到利益是合作計劃的產(chǎn)物。[9]
實際上,依持諾齊克和西蒙斯的論證思路的結果是將公平原則下的義務轉變成了某種類似于以同意為基礎的義務,而同意理論的最大局限性就在于很少有人在準確的意義上表示過同意。當合作計劃提供的利益涉及到不可排他的公共產(chǎn)品時,沿著同意理論的路徑行進,公平原則理論會遭遇同樣的難題是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自愿并有意識地接受”這些公共物品所提供的利益,這樣就嚴重限制了公平原則對政治義務進行證成的能力??寺逅箍茖⒐皆瓌t所遭遇的這種限制稱為“限制性論證”,因為它有效地將公平原則的運用限制在對提供可排他性利益的合作計劃方面,對于提供可排他性利益的合作計劃,個人的態(tài)度與信念是有表達空間的,即表示“自愿并有意識地接受”是實際獲取其提供的利益的前提。由于公共物品合作計劃提供的利益是不可排他的,個人不能自由地選擇接受或者拒絕,甚至可以說這種利益是非選擇性的或不可逃避的,無論是否想要,個人都會得到,個人態(tài)度與信念是無表達空間的,但僅僅是得到利益并不足以創(chuàng)設個人支持參與合作提供這些利益的義務。而且,在個人享受公共物品合作計劃提供的利益與承擔起支持參與合作提供這些利益的義務時,還面對這樣一些難題:個人獲得的利益是否與承擔義務所付出的代價相匹配?其他人是否在付出同等代價的情況下等到了同等的利益,即是否存在其他人的付出與所得不相稱的情況(付出更少而所得更多)?即使在當前合作計劃中個人獲得的利益值得為之付出相應的代價,但當個人有其他可以獲益更多的合作計劃時,是否該放棄該計劃而參與到當前的合作計劃中?這些難題我們可以稱之為“政治義務關系中的比較性難題”。
(二)公平原則的再設計
公平原則受到了諾齊克、西蒙斯等人的批評,在克洛斯科看來,“公平原則主要的反對意見集中于對合作事業(yè)某些利益的接受所存在的問題”,[3]7根據(jù)限制性論證,由于個人不能自由地接受或拒絕公共物品所提供的利益,所以僅僅得到這些利益就不能創(chuàng)設支持參與合作提供這些利益的義務。因此,公平原則要想成為一種成熟的、令人信服的可接受的政治義務理論,就需要進行再設計,使之能夠應對限制性論證的反駁??寺逅箍埔舱J定如果對公平原則加以仔細的重新設計,它就能夠避開西蒙斯的批評,也能夠避開其他一些可能會出現(xiàn)的批評。那么,克洛斯科究竟對公平原則進行了哪些重新設計?
1“推定有益”概念的確立??寺逅箍普J為,對公平原則進行重新設計時首要的任務是明確公平原則的運轉方式取決于合作計劃所提供的利益在種類上的重要區(qū)別,即是說,對于提供不同種類利益的合作計劃,公平原則的運用方式將會不同,他將由合作計劃所產(chǎn)生的利益分為“可排他性利益”和“不可排他性利益”,并認為公平原則顯然適用于提供可排他性利益的合作計劃,關鍵是對于那些提供了不可排他性利益的合作計劃,公平原則的運用就會變得很復雜,這里主要是應對“搭便車”的難題。
當一個人從提供了不可排他性利益的合作計劃中獲益而又不承擔參與合作計劃的義務時(即“搭便車”),克洛斯科認為公平可以通過以下三種方式得以實現(xiàn):①不讓不合作者得到這種利益;②把不合作之利普遍地賦予合作計劃的所有成員(即不提供這種利益,免除其他成員因合作產(chǎn)生的負擔);③不合作者獲得合作義務。由于合作計劃的性質(zhì)是提供了不可排他性利益的合作計劃,所以方式①要么在理論推導上脫離前提的預設限定,要么在現(xiàn)實操作中因防止搭便車的成本極高而不可??;方式②則是直接消解合作計劃本身,實際上也就消解了政治義務本身;所以,要排除方式①和方式②,即是說不合作者不可避免地會受益于他人的合作,不提供這種利益是不可能的,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強加義務于不合作者就有可能是正當?shù)?。但是僅僅“不可避免地會受益于他人的合作”就可以創(chuàng)設出支持參與該合作計劃的義務,沒有個人自由意志表達自愿且有意識地接受的空間,這就難以跳出諾齊克、西蒙斯的責難。因而要排除方式①和方式②,不可排他性合作計劃所提供的利益(公共物品)就要具備一些特定的屬性,克洛斯科主張如果不可排他性合作計劃所提供的公共物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公平原則就能夠產(chǎn)生推進不可排他性合作計劃的強義務:①值得受益者為提供這種公共物品而努力(劃算的,利益超過負擔);②這種公共物品是“推定有益的”;③這種公共物品帶來的利益與負擔在分配上是公平的。對不可排他性合作計劃所提供的利益屬性的再限定,是克洛斯科有別于政治義務理論譜系中其他單元的特有設計。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是克洛斯科公平原則再設計過程中的核心概念,是克洛斯科公平政治義務理論的理論預設基點。利益與負擔的分配公平性要求即使克洛斯科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更顯復雜,但也可以應對此前提出的“政治義務關系中的比較性難題”。如果說推定有益概念的提出是克洛斯科公平政治義務理論的開盤布局,那么利益與負擔的分配公平之證成則是其理論構建的收盤關鍵。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推定的公共物品)是某種類似于羅爾斯所說的基本善在公共領域的對等物,這些物品的特點在于其不可或缺性:它們對一個群體所有成員的可接受生活來說都是必需的。即是說,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推定的公共物品)是指一個群體的所有成員無論想要其他什么東西,也無論具體而言有什么樣的理性計劃,他們都想要這種東西,即“根據(jù)推測,每個人都想的東西”。故此,將公平原則運用到政治領域就意味著,只要國家或政府提供的公共物品能被看作:①是劃算的;②是推定有益的;③利益與負擔的分配是公平的,那么得到這種利益的個人就有服從國家或政府的義務。
在克洛斯科看來,國家或政府提供的公共物品種類中最顯而易見的例子是人身安全,它主要包括國防、法律與秩序、為避免不利環(huán)境而提供的保護以及滿足基本生活需要的供應等等。沒有這些公共物品個人就無法生存,它們對一個群體所有成員的可接受生活來說是必需的,所以它們是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當然,僅僅說明國家或政府提供的公共物品是人們生活所不可或缺的還不足以產(chǎn)生政治義務,還需要說明得到的利益與為之付出的成本對個人而言應該是劃算的??寺逅箍普J為由國家或政府提供的諸如國防、法律、秩序這些推定有益公共物品的不可或缺性極大地簡化了論證過程。正因為推定有益公共物品的不可或缺性,足以說明為提供這些利益付出的代價是劃算的。
另外,公平原則建立在利益與負擔的公平分配的道德基礎之上,要證成政治義務的存在還需要證明國家或政府提供諸如國防、法律、秩序等公共物品時利益和負擔是以公平的方式加以分配的。然而誠如克洛斯科所言:負擔和利益的公平分配問題相當復雜,既有概念性構成要素,又有實質(zhì)性構成要素,公平是一個本質(zhì)上充滿爭議的概念,至今沒有人可以提出一個為大多數(shù)人接受的公平概念,或者一個最終被證明優(yōu)于其他替代性概念的公平概念。[3]70由于公平概念本身的游移流變性,利益與負擔的公平分配之證成則給克洛斯科公平政治義務理論再設計與構建帶來強勁的挑戰(zhàn)。為了應對這一挑戰(zhàn),克洛斯科在公平政治義務理論構建中設計了兩個關鍵布局:一是“相對公平的程序”;二是優(yōu)先規(guī)則。
2“相對公平的程序”的提出。在許多自由主義理論家看來,不能得到明確的實質(zhì)性解決的問題可以通過公平程序來解決,這一整體思路是富有見地和啟示性的。但問題在于公平概念本身是游移流變的,所以究竟何為程序公平也難有共識,借助于公平程序來解決公平分配問題,只不過是將問題向后推了一個層次。這時克洛斯科便展現(xiàn)了其政治思維的宏闊與跳脫,源于對理論推演以及政治現(xiàn)實的雙重把握,克洛斯科不執(zhí)于一端,試圖跨接理論與現(xiàn)實的鴻溝,認為只要利益與負擔公平分配原則是通過相對公平的程序(即使并不完美)選出的,那么就應該予以接受。而相對公平的程序最明顯的屬性就是其民主性,可以讓每個人都有權利使自己的意見得到考慮以及所有的公民有平等的自由和平等的政治權利。當然,由于相對公平的程序畢竟不是純粹的程序正義,基于一種更為嚴密的考量,克洛斯科還指出相對公平的程序所致的結果還要受到“獨立的審查”,即要保證通過相對公平的程序選出的利益與負擔分配原則雖然不一定要達到絕對的公平,但也不能不公平到不可以接受,所以克洛斯科始終強調(diào)不管是從程序還是從程序所致的結果來看,其對公平的追求都是一種“可以容忍的公平”,只要不超過可以容忍的不公平的限度,即是可以接受的,盡管并非達到了完全的公平,因為這“反映了對一個不完美世界的合理適應”。[3]74可以說,這一設計使得克洛斯科對政治義務的證成少了幾許生硬,更顯彈性與包容,更契合人心的政治思量,但這種彈性的放開,在顯現(xiàn)一種理論上的超脫性的同時,卻一定程度上造成實踐操作的糾結。但政治義務本身作為一種關系性范疇物,其眾多內(nèi)在內(nèi)容與標準都是流動的,或許我們由此也可以認為克洛斯科對公平的彈性放開正好給政治義務的理論與實踐探索預留了空間。
3“優(yōu)先規(guī)則”的設計。人類社會的整體生存發(fā)展很大程度上依持于個體在互動交往過程中的寬容與妥協(xié)、規(guī)則的創(chuàng)設以及對之的遵從。同樣,“建立了一種相對公平的決策程序以后,在某些情況下,個人會放棄親自決定某些重要的政策問題的權利。盡管他可以不贊成這一程序得出的某種決策,但是他應該賦予這種決策程序相對于他自己的觀點以優(yōu)先性”,[3]81克洛斯科稱之為“優(yōu)先規(guī)則”??梢哉f,“優(yōu)先規(guī)則”是克洛斯科公平政治義務理論設計智慧的再一次顯現(xiàn),是以民主為基礎的相對公平的程序得以產(chǎn)生作用的前提,在這里,克洛斯科提供了一種理解民主的新視角,即民主程序并非建構用來回答“什么是最好的”“什么是正確的”等倫理或認識論問題,民主程序的核心要義不是在于消除觀點之間的差異從而得出一個被認為是正確的觀點,而是決定誰的觀點將發(fā)揮最后的作用。當然,優(yōu)先規(guī)則的設計在有些研究者看來是對個人自律的消解,是對持相反意見者自由意志的忽視,但在這樣一個不完美的現(xiàn)實世界,要求對每一個個體自由意志的絕對尊重與實現(xiàn),個人自由意志邏輯極化的后果就是消解一切關系構建的可能。所以,我們還是要承認,在一個現(xiàn)實社會,寬容與妥協(xié)、規(guī)則的創(chuàng)設以及對之的遵從對于個體乃至整體社會的生存發(fā)展都是必須的。所以,優(yōu)先規(guī)則設計的意義不僅在于讓相對公平的程序更有效地坐實,更在于啟示我們對個體以及人類社會的整體生存發(fā)展一些原初性、本質(zhì)性要求的思考。
至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克洛斯科再設計后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以不可排他性合作計劃所提供的利益的三個特定屬性為中心,以“推定有益”“相對公平的程序”“優(yōu)先規(guī)則”等關鍵概念元素為依托,展開了對政治義務的宏闊、跳脫、彈性、包容的證成,還是獨到而有說服力的。
四、結論與思考:一種民主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
在克洛斯科對公平原則的再設計理路中,合作計劃所提供的不同利益在種類和價值上的不同是證成政治義務的關鍵,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這一概念在其整個論證中處于絕對的核心地位,克洛斯科通過對合作計劃提供的利益進行特殊性限定——它們是一個群體所有成員的可接受生活所必需的,推定如果有機會,所有人都會“自愿地接受”它們。以此克服了基于功利考量的功利主義理論和基于同意表示的同意理論不能證成普遍性的政治義務的局限。我們認為,克洛斯科再設計的公平原則的特色在于其融貫了“利益”與“同意”,這種融貫的方式就是“推定有益”概念的提出。可以說,克洛斯科再設計后的公平原則在證成政治義務上的效力又強化了一個層級。盡管克洛斯科認為公平原則能夠為普遍的政治義務提供根據(jù),但是他也承認公平原則并不是義務的唯一來源,他并沒有排除產(chǎn)生義務的其他可能性基礎,相反,克洛斯科認為公平原則有其自身難以克服的限制,證成政治義務的單一解釋框架最終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問題。他提出一種證成政治義務的多重原則,以公平原則為核心,結合自然責任原則和共同利益原則來為政治義務提供根據(jù)。當然,克洛斯科僅僅以國家(政府)提供了特定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為理由就論定個人對國家(政府)的服從義務,而且由于特定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總是與一系列可有可無的公共物品綁接在一起,個人對國家(政府)的服從義務總有一種隨著“一系列可有可無的公共物品”的增加擴張而增加擴張的潛在性,也可以說,國家(政府)有以提供特定推定有益的公共物品為理由要求個人負有義務支持國家(政府)提供“一系列可有可無的公共物品”的可能性,所以我們還必須警惕國家(政府)以某一種理由正當?shù)赝懽優(yōu)椤皭旱睦S坦”。
另外,克洛斯科通過設計出“相對公平的程序”以及“優(yōu)先規(guī)則”等布局,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在不完美的世界尋求合理的適應的政治思考與實踐操作的智慧與技術,其以民主作為相對公平程序的最基本要求,以優(yōu)先規(guī)則規(guī)約個人自由意志的邏輯極化式伸張,都是努力在理論推演與政治現(xiàn)實之間搭建起跨越鴻溝的橋梁。差異、多元的世界價值層面難以有高低優(yōu)劣的排序,個體以及人類社會的整體生存發(fā)展最需要的是在差異中調(diào)和,民主就是供以調(diào)和的基礎平臺,也是一種有效的調(diào)和手段,這也是克洛斯科啟示我們的:公平的問題可以訴諸民主的解決;民主的方式對于解決利益、價值關系問題是有特定功效的,甚至有時是一種必須的方式。的確,民主在宣告為個體自由意志預留表達空間的同時,其更要求一種對規(guī)則的尊崇,優(yōu)先規(guī)則是能讓民主更好地落地的規(guī)則,其展現(xiàn)了人類社會發(fā)展至今已經(jīng)基因化的根性品行,這就是理性的寬容與妥協(xié),其實這也是民主的本質(zhì)精神。在克洛斯科這里,“相對公平的程序”以及“優(yōu)先規(guī)則” 的設計就是對理性的寬容與妥協(xié)民主精神的推崇與倡導,這是其超脫于一種公平的政治義務理論構建之外的意義。在我們看來,克洛斯科的政治義務理論雖然可以歸位到公平的政治義務理論體系中,但鑒于一種額外意義的需求,我們更愿意將克洛斯科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在政治義務理論譜系中獨特地標記為一種民主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
再者,從中國本土情境來看,在當下中國社會正處于轉型、變革、調(diào)整時期,眾多矛盾凸顯或者說社會發(fā)展的利益與負擔還缺乏以公平的方式予以分配已經(jīng)在侵蝕社會個體對國家、執(zhí)政黨、政府的權威、合法性、公信力等的認知、認同,在政治義務語境下說就是已經(jīng)消解了個體對自身負有政治義務的信念。所以,克洛斯科民主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本身所涵括的屬性要求,對于執(zhí)政者與施政者重新檢視國家或政府與社會個體之間關系,以及再構建治國戰(zhàn)略、策略和具體行動方式應該是有所啟迪的。而從克洛斯科民主的公平政治義務理論的額外意義來看,其對理性的寬容、對妥協(xié)民主精神的推崇與倡導或者說就是對一種遵從總體性規(guī)則的看重,既是在警醒將個人自由意志邏輯極化傾向的現(xiàn)實社會的在場者作必要反思,也是在知會中國現(xiàn)實社會的在場者:一種更為優(yōu)良的生活其實也需要理性的妥協(xié)與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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