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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語者

        2016-05-16 00:00:50白林
        四川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土官村寨

        白林

        陳二娃這一生都想回家。

        沿著蜿蜒曲折的河流,他來到一個叫亞隆的村莊。

        在亞隆村他是唯一的一個漢人,是一個外來者。翻過亞隆村寨子背后的大雪山,就是若爾蓋的包座,再向西偏北的方向就是求吉,達拉。那里有一條叫甘松的古道,從甘肅運往松州城的貨物就是沿著這條古道源源不斷地進來。

        陳二娃在負傷之前是紅三十軍八十九師特務連的一名戰(zhàn)士。他是跟隨著右路軍從卓克基出發(fā)途經黑水來到了班佑草地。紅軍主力在班佑一帶集結、籌備糧食。左路軍則在張國燾、朱德、劉伯承等人的率領下正向著阿壩草原挺進。

        張聞天、毛澤東、周恩來等人及所在的總部被編在了由陳昌浩、徐向前所率領的右路軍,跟隨著右路軍行動。

        總部決定發(fā)起包座戰(zhàn)役原因挺復雜,其中一個非常重要因素就是由于糧食發(fā)生了問題。松潘戰(zhàn)役剛打了個開始,便草草地收了場。

        毛澤東仔細分析了當前情況,認為川西高原地區(qū)是不宜建立革命根據地的,地廣人稀、無兵員,天寒地凍,加之又是少數民族地區(qū),關鍵是糧食供應有限,還得繼續(xù)北上,在陜北一帶建立川陜革命根據地,或者拿下甘肅、寧夏,轉進至新疆,爭取蘇聯(lián)的國際援助。

        而要北出四川,首要的就是必須要搶占松潘。只有占領了松潘,才能打開北上的通道。

        胡宗南也看到了這一點,他的獨立旅搶在了紅軍之前占領了松潘,并且,他還派出了一個營的兵力占領了要沖毛兒蓋。

        功虧一簣的原因是胡長官未能親臨一線調查,聽信了當地藏族頭人的話,頭人對胡宗南說“毛兒蓋以西都是茫茫的草地澤國,別說紅軍,廣袤的大草原連只鳥兒都飛不過去”。當胡長官手下的李日基營長來到了毛兒蓋時,不久就遭到了紅軍主力的攻擊,李日基從電臺中報告,要想守住毛兒蓋至少需要一個團的兵力,胡長官卻給了他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要他砸毀電臺,帶回一個兵獎勵他10塊大洋,李營長也是打急了,連電報內容都沒讀完就下令砸毀了電臺……帶著少數親信逃回了松潘城,更讓李營長沒想到的是:吃了敗仗,胡長官不僅沒有處罰,還按照他帶回的人頭數兌現(xiàn)了獎勵。

        而在松潘城的胡宗南內心卻是腸子都悔青了,作為國軍將領他搶先占領了松潘,布防也沒有太多的毛病,因此,他受到了蔣校長的褒獎。但作為一名戰(zhàn)區(qū)的指揮官,他卻缺乏全局眼光,真是不合格。

        為策應中央紅軍,紅四方面軍西渡嘉陵江、一路占昭化、戰(zhàn)中壩,青川、平武、石泉(北川)、土門、茂汶、理縣、懋功,面對著二十萬的川軍,打得非常艱苦,也打得非常頑強。而尾隨中央紅軍的薛岳部幾十萬大軍卻被中央紅軍甩在了夾金山的另一邊的雅安。胡宗南麾下之丁德隆旅、王耀武旅等部一直在碧口、文縣、南坪一線的白龍江布防,枕戈待發(fā)。然而,戰(zhàn)局瞬息萬變,紅軍對拿下松潘志在必得。胡長官自然也不敢怠慢,趕緊揮兵南下?lián)屨剂怂膳恕?/p>

        松潘戰(zhàn)役在松潘城外圍的牟尼溝打了八天,憑借著堅固的城池,松潘有利的地形,城周圍皆是高山高地,國軍居高臨下,以逸待勞。

        而參加松潘戰(zhàn)役的紅軍部隊既無火炮,又無炸藥,長征途中重武器都丟光了,最要命卻是僅有三天的糧食。但即使是這樣,紅軍仍然頑強地打了八天。

        毛澤東審時度勢,部隊后勤保障發(fā)生了問題,他決定部隊穿越茫茫的澤國草地,這是連包括蔣介石在內的國軍所有高級將領都沒想到的一招險棋。更不用說胡宗南了。他沒料到,毛澤東的用兵歷來不拘一格,爐火純青。

        而要過草地,部隊仍然面臨糧食的問題。

        一路上籌糧,戰(zhàn)斗。到了一九三五年的八月底,紅軍部隊總算陸續(xù)抵達了班佑、巴西地區(qū)。

        胡宗南也深知糧食的重要。他分別在包座、求吉設立了后勤兵站,并且,還在松潘的漳臘修建了一個簡易軍用機場。胡長官是黃埔生,是蔣介石嫡系中的嫡系,他的部隊武器裝備精良,一個班就配置有一挺輕機槍,一個營就配置了機炮連,中下級軍官也差不多都是黃埔的畢業(yè)后,天子門生,自然驕橫跋扈,松潘戰(zhàn)役紅軍沒得手,在他們的眼中紅軍早就是一群餓得快拉不動槍栓的叫花子兵了。

        徐向前向毛澤東建議由紅四方面軍的三十軍負責攻打包座,紅四軍之許世友部負責解決求吉一帶的敵軍,毛澤東同意了徐向前的計劃。

        圍點打援是徐向前總指揮的拿手好戲,早在鄂豫皖時期,徐帥就是運用這個戰(zhàn)術創(chuàng)造了殲敵一個整編師的紀錄。

        紅三十軍八十八師、八十九師,對包座之敵采用圍而不打的戰(zhàn)術,誘使駐扎在漳臘的敵四十九師前來馳援。

        包座戰(zhàn)役從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黃昏開始,一共激戰(zhàn)了兩天兩夜,戰(zhàn)火燃燒,把包座河谷都打得紅透了半邊天,殲敵四千余人,繳獲大量的武器、彈藥,大量的糧食。打開了紅軍北上的通道。

        陳二娃在包座戰(zhàn)役進行過程當中,先是被機槍子彈擊中了左小腿,接著,就是一發(fā)迫擊炮彈在他身邊不遠處爆炸,彈片將他半個右耳朵給削掉了三分之二。

        紅軍大部隊北上后,陳二娃先是被紅軍安排在包座當地一戶藏民家。為報復紅軍,胡宗南的部隊,加上松潘漳臘當地袍哥的武裝大肆開始了對紅軍傷員的搜捕。一個好心的甘肅商人路過,出于對弱者的同情,加之,這個商人也實在看不慣那些袍哥的所作所為,對抓住的紅軍傷員殘忍地摧殘與折磨—點天燈,割舌頭。

        這個商人叫奐忠實,他決定帶著陳二娃去南坪境內的亞隆。

        奐忠實心中信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商人的思維跟軍人的思維不同,商人信奉的是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軍人信奉的是多一個敵人,自己就多一分危險。不是說這個商人救陳二娃,救了一個紅軍傷員他就出于有多么高的覺悟。

        商人的家跟亞隆寨的頭人扎海是世交,奐忠實跟頭人也是認識多年的朋友。

        在包座戰(zhàn)役中,陳二娃的哥哥陳大娃光榮陣亡。

        陳大娃陣亡時剛滿二十一歲,陳二娃比哥哥小兩歲,在參加包座戰(zhàn)役時,陳二娃快滿十九歲了。陳大娃性格穩(wěn)重、生得憨厚老實,阿二娃性格活潑、生得機靈猾黠。

        陳氏倆兄弟是四川省宣漢縣陳家灣人,自幼父母雙亡。紅軍隊伍來到了宣漢時,陳氏兄弟正在討飯的路上,部隊長官是個年輕的眼鏡,說話非常和氣,眼鏡長官見到他倆時,一眼就喜歡上了,主動問他倆,“小兄弟,想吃飽飯么?”

        陳二娃早已餓得不行了,他搶在哥哥前面回答道,“長官,咋不想喃,做夢我都想吃頓飽飯。”

        陳大娃到底要懂事一些,他聽灣內剃頭匠邱麻子經常說到一句順口溜,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陳大娃就把這句話給記住了,他曉得當兵就要打仗,而打仗就會死人。有一次,在他倆討飯的路上,如果不弟弟陳二娃反應快,哥倆恐怕早就被鄧錫侯的部隊給抓了壯丁了。

        也是遇巧了,眼鏡長官正跟陳氏兄弟倆說著話,部隊就地開始生火埋鍋煮飯了。

        飯煮好時眼鏡長官自己都顧不上吃口飯,就端著兩瓷盅滿滿的大米白飯來到了弟兄倆跟前兒,啥子話都沒多說,就將香噴噴的大米飯遞給了他倆。

        這是陳二娃生命記憶中第一次吃飽了一頓香噴噴的白米飯。他盯著哥哥—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哥哥到底犟不過不餓肚子的誘惑,最終答應帶著弟弟陳二娃參加了紅軍。

        現(xiàn)在,哥哥戰(zhàn)死了。陳二娃負了傷,不能跟著大部隊繼續(xù)長征了。包座又屬于松州管轄,戰(zhàn)爭讓當地的藏民都躲進了深山老林。包座原本并不大,藏在老鄉(xiāng)家中遲早會被人發(fā)現(xiàn),況且,還得連累收留自己的藏族老鄉(xiāng)。

        因此,當甘肅商人奐忠實起了好心要將陳二娃帶到亞隆時,陳二娃只好答應了。

        眼下當務之急是先保命要緊。

        由于紅軍醫(yī)藥匱乏,紅軍醫(yī)生僅是簡單地給陳二娃包扎處理了一下傷口。等到奐忠實決定要帶陳二娃上路時,陳二娃的傷口已經潰爛化膿了。

        促使奐忠實去亞隆村寨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這次帶的貨要在亞隆停留幾日,以躲避漳臘的袍哥杜大爺。

        奐家是甘肅岷縣的望族,世代秉持誠信經商,以德服人。每次在松甘古道上遇見危險時,奐忠實的父親便將自己的馱隊帶到亞隆避禍。

        亞隆寨頭人扎海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

        奐家跟扎海頭人家是世交,是彼此信得過的世交。奐忠實要帶陳二娃,其實也是順水人情,他是對杜大爺不滿意,既救了人一命,還在江湖上能落下一個好名聲。

        包座是藏語。翻譯成漢語就是這條溝壑“像槍筒一樣筆直。”

        奐忠實吩咐下人給陳二娃臨時綁扎了一副擔架,趕著馱隊,在九月初的一個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出發(fā)了。

        陳二娃躺在簡易擔架內,望著這條溝壑兩邊高大挺拔的云杉、冷杉樹,一只戴勝鳥在樹干的上端正在用自己堅硬的喙啄食著樹皮內的蟲子。他強忍著傷口引起的陣陣劇痛,不知道奐老板要將自己帶往何方。他在紅軍部隊快三年了,只能簡單地認識一些字,那還是在行軍打仗的間隙,眼鏡長官手把手地教他的。

        眼鏡長官是連指導員,湖北人。連長是個絡腮大胡子,安徽人,面惡心慈。在西渡嘉陵江的灘頭,眼鏡指導員胸部中彈光榮犧牲,連長是在過草地時,為部隊去找糧食,結果,陷入了沼澤地中,眼睜睜地看著連長一點點地沉陷、沉陷,最后,水面冒出了一串串的泡泡,連長就這樣也犧牲了。

        陳二娃想著參加隊伍以來,自己認識的、熟悉的人,一個個都犧牲在不同的戰(zhàn)斗中、不同的地方。他想哭,卻沒有哭。他聽首長說,自己的哥哥也犧牲了。首長是含著淚水,在部隊即將開拔專程來到他養(yǎng)傷的藏民家看望。

        首長也沒說啥子大道理,而是抱著陳二娃說,“小兄弟,以后,你就自己去奔個人的命吧?!笔组L心里清楚,陳二娃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他的造化了。

        首長是團政委,姓顧。后來他犧牲在抗日戰(zhàn)爭的山西戰(zhàn)場上。

        顧政委給這家藏族老鄉(xiāng)留了一點銀元,陳二娃透過老鄉(xiāng)家的板房間隙,聽到了嘹亮的集合軍號聲,特務連幸存下來的弟兄們正在列隊,準備出發(fā)了。

        紅軍準備出發(fā)了。

        從此,陳二娃就留在了這塊異鄉(xiāng)的土地上。

        去亞隆有條唐代的茶馬舊道。奐忠實就是沿著包座的這條山谷,一路翻山,在第三天的中午帶著馱隊抵達了亞隆。

        亞隆村寨是個百分之百的藏族村落,位于黑河大峽谷的源頭地帶,著名的羊膊嶺在這里蜿蜒起伏,終年積雪不化。亞隆村的先民大約是在七、八百年前,從西藏的一個叫亞隆的部落遷徙輾轉而來。

        亞隆由于地處草原與峽谷的結合部,特殊的地理條件決定著亞隆村民半耕半牧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春天布谷鳥叫的時候,亞隆村寨里人就來到了河谷和村寨前后的坡里臺地,開始播種青稞、胡豆,還有洋芋。另一部分的村民則趕著牦牛、藏綿羊放牧。到了秋天,收割青稞的時候,放牧的牛、羊膘肥體壯的時候,男人們就會背上叉子槍,帶上攆山狗進山打獵。而在春天,種子播種下去的時候,男人們又會準備好背簍、尖嘴鋤鉆進老林子里挖蟲草、貝母。女人呢,女人則擠牛奶、弄酥油,紡織牛毛、羊毛??傊荒晁募?,有著做不完的事情,幾乎沒有閑得下來的時候。

        奐老板的馱隊又來了,村寨里引起了陣陣的騷動。

        扎海騎在一匹高大的棗紅色的馬背間佇立在村口那棵高大的青楊樹下,那不是山地的馱馬,而是產自若爾蓋河曲的河曲馬,是去年秋天,扎海頭人特意從若爾蓋唐克管家手中花銀子高價買來的。

        “來了。”扎海頭人欠了欠屁股,招呼著奐忠實。他穿著一件寶石藍的漂亮的鑲著水獺皮的袍子,管家背著一把盒子炮,身著黑綢長袍替頭人牽著馬,迎接著奐老板的到來。

        奐老板抱拳拱手,用漢人的禮數回敬著扎海頭人。奐忠實也差不多有三、五年的光景沒來亞隆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寨。他看見幾年不見,頭人都有點略微地發(fā)福了。人或許就是這樣,對于一個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面的老朋友,第一眼就是從外在的裝束和身體外表特征方面發(fā)現(xiàn)了新的變化。而新的變化則是能夠給人帶來喜悅與好心情的。

        頭人也回敬著奐老板,管家立即吩咐村寨里的差巴們(奴隸)招呼馱隊,并且?guī)椭敦?、牽著馱馬去頭人安排的馬廄內,那里準備了大量的草料。

        而頭人呢卻并沒有下馬,而是吩咐一個大個子的差巴上前牽著奐老板的坐騎,倆人并綹前行,沿著村寨小路,穿過長滿牛蒡、亞麻的雜草叢,一直進入頭人家的被一片柵欄圍住的木樓前下馬。

        進門上樓,奐忠實立即嗅到火塘內傳來陣陣馬茶的味道,頭人知道在包座紅漢人跟白漢人打了一仗,十天前大約有一個排的紅漢人,穿著像灰鴿子一樣顏色的統(tǒng)一軍裝來到了亞隆,通過帶路的通司(翻譯)向他打聽南坪城的情況,被他客氣地給打發(fā)走了。

        對于漢人,頭人抱著惹不起,躲得起的態(tài)度,只要不是在自己所管轄的地面上動刀動槍,最好的辦法就是禮送出境。

        頭人太太澤斯?jié)M正在火塘邊忙碌,她是一個話語不多的女主人,身材苗條五官端正,她沖奐老板笑了笑,就連忙準備著酥油、糌粑、奶渣,她知道奐老板不喜歡甜食,但還是在小方桌上預備了一小罐的蜂糖、鹽巴,擺放好了兩只小龍碗,從火塘之上的用樹叉制作的掛鉤上摘下那把被煙熏得漆黑的銅制茶壺,將已經煮沸的大茶水小心地倒入放有酥油、糌粑、奶渣的小龍碗內,做完了這一切,澤斯?jié)M始終面帶微笑,面對著客人佝著身子,緩慢地退了出去。

        “這還是你去年托人從灌縣買來的大茶呢?!?/p>

        扎海頭人今天心情很不錯,他端起小龍碗,輕輕吹著漾動著金色光芒的茶水。奐忠實知道,頭人所說的大茶,就是茶磚。為方便于長途馱運,在制作的過程中擠壓成了磚頭的形狀。茶磚具有去膻清火的作用,藏民喜食牛羊肉,茶磚是他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還有鹽巴。亞隆及包座一帶不產鹽,這就有了奐老板的營生存在的理由,像產自青海湖的青鹽,還有產自四川自貢的井鹽,也是必不可或缺的。

        當然,還有瓷器、絲綢、家具、農具、槍枝彈藥、還有鴉片。而藏區(qū)呢,則也須要把皮貨、藥材等銷往內地。

        奐忠實跟松潘漳臘杜大爺的梁子,起因就是運輸鴉片。

        罌粟這東西早在道光年間,鴉片戰(zhàn)爭前就傳入了山里。尤其是南坪的下塘地區(qū),山高路險,林中的土地、氣候、溫度最適宜于種植罌粟。從清朝政府到民國政府都是禁煙的。然而,又有哪一次禁絕了呢。

        在這個民族走廊地帶,幾乎所有的村寨,都是依山傍勢所建,都是就地取材所建。這里村寨的建筑,都是塌板房子,不像梭磨河谷一帶的“四土”地區(qū),建筑都是碉樓、石頭房子。

        茶喝三遍,奐忠實向扎海頭人說起了陳二娃的事,頭人初聽嚇了一大跳,他差點從鋪著野獸皮的氈子內站了起來,奐老板微微一笑,他不緊不慢地勸說著扎海頭人收留下陳二娃。

        “天有不測風云呢,扎海頭人,保不齊有一天,還用得著這個娃哩。再說,你們藏族人的佛教里,不是也有救人一命是積德的事情嗎?”

        提到藏族的佛教,扎海頭人沉默了。他得掂量,他思來想去,如果不收留奐老板帶來的人,勢必就把奐老板給得罪了,得罪了奐老板,意味著從此想要得到貨物,尤其是緊要的大茶、鹽巴,還得花高價找別的老板。如果收留下來了,在奐老板走后,把人交給官府,自己倒是脫了干系,這小子的命還是保不住,人家奐老板把人弄來,就是安心要保他的一條命,結果,還是得罪了奐老板,在江湖上還落下個不好的名聲。扎海頭人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勉強答應了下來。

        “好吧,那就給奐老板一個面子,留下。”

        奐忠實在亞隆停留了三天,扎海頭人又是殺牛宰羊地盛情款待,又是送姑娘地熱鬧了三天。奐老板臨走,特意來到一處牛圈—那是頭人臨時安置陳二娃的地方,意味深長地對躺在草料堆中陳二娃說,“小兄弟,我能幫你的就只有這些了。先把傷給養(yǎng)好了。此后,你恐怕要隱姓埋名了。想一想你那些戰(zhàn)死在包座的弟兄們,你就知足了吧,啊—”

        秋天很快來臨。

        陳二娃拄著用樹枝削成的拐杖,試著走出了牛圈。村寨里的牦牛還在高山的牧場上,要差不多等到第一場雪降臨的時候才趕回寨子里來。絕大多數的青壯勞力、男人,還有女人也跟著牛群、羊群在牧場忙碌。

        頭人給陳二娃起了個藏名叫嘎洛。

        嘎洛陳二娃來到村寨口那棵高大的青楊樹下,秋天的陽光開始皴染著樹枝頭迎風招搖的樹葉,他想起在自己的老家宣漢,在秋天降臨的日子,漫山遍野的紅葉。一種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油然而生,在亞隆這個陌生的地方,他現(xiàn)在無親無故,寄人籬下。牛圈是座低矮的木摞子房子,嚴格意義上還不能叫做是房子。四處敞漏,在這個海拔三千多米的地帶,即使是夏季的夜晚也是寒風陣陣,嘎洛陳二娃連一床破舊的氈子都沒有,夜晚的“被子”還是去年村民收割當草料的牧草,散發(fā)著濃烈的膻腥和潮濕的味道,跳蚤虱子咬得他夜里睡不著,尤其是化了膿的腿部傷口,仿佛有無數的螞蟻在潰爛的肉體內爬行撕咬著,令他痛不欲生。

        嘎洛陳二娃真的到了求死不能、求生難挨的地步。

        活著,活下去,像一只螞蟻般地活下去。

        這是他生命本能的掙扎與靈魂深處的吶喊。

        他在夜里睡在草鋪內,抓扯一捆的草當自己的“被子”,透著稀疏的牛圈棚頂,每到半夜就會降雨,雨水沿著連帶樹皮的板頂滾落,把他的草被子逐漸打濕,在打濕的過程中加重了分量,他只得又抓起一把把的干燥的草,不停地替自己換“被子”。這種簡單而機械的重復動作直到把他弄得精疲力盡時,他漸漸又才陷入睡眠。

        從亞隆周邊的原始森林彌漫而來的濕氣使他的傷口愈合得非常緩慢。他又聽不懂當地村寨藏民的語言,只有頭人懂一點漢語,但頭人每天要忙自己的事情,頭人才沒那個閑工夫來理這個叫嘎洛的流落紅軍的冷暖呢。

        陳二娃開始漸漸失語了。

        不說話的時候,聽覺卻反而發(fā)達了起來,他聽見在森林的密處,野獸行走的腳步,他還聽見坡里胡豆成熟的聲音,甚至連秋天的夜晚降霜的聲音他都聽見了。

        在他的耳畔,更多卻是在包座河谷響起的槍炮聲音,交戰(zhàn)雙方一群又一群的年輕士兵,在鏖戰(zhàn)中不斷地倒下,他甚至還看見了自己的親哥哥—陳大娃端著步槍,從長滿蒿草的埋伏地點魚躍而起,跟著發(fā)起沖鋒的紅軍戰(zhàn)士叫喊著、奔跑著,沖向對面敵人的陣地,猛地響起了一陣重機槍掃射的聲音,“咚咚咚—”隨著雨點般的子彈呼嘯著撕破空氣那無形的屏障,一個個年輕的戰(zhàn)士中彈倒下。

        “噠噠噠—”那是輕機槍的聲音,槍口吐著火舌,形成了一道火網,在包座的河谷交織成最美麗又最殘酷的畫卷,子彈的風暴刮過,人、樹枝、草莖紛紛折斷,子彈落入塵土立即就濺起一團塵土的煙霧,生命在這種極其慘烈的狀態(tài),任何人的生命能量都發(fā)揮到了極致、發(fā)揮到巔峰—因為不是你活,就是我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活著就是勝利,就是一個軍人的最高目標。

        在亞隆最初的日子對于嘎洛陳二娃就是這樣,他睡在牛圈內每夜都是在想、在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折騰中把自己年輕的精力消耗殆盡才能昏沉沉地睡去。

        只有睡著了,他才仿佛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只有睡著了,他才能夠在夢中見到自己的親哥哥、見到自己曾經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語言。

        直到有一天,嘎洛陳二娃又一次從睡夢中醒來,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亞隆四周的樹葉變顏色了,紅的、黃的、紫的,那是一個怎樣繽紛色彩的世界啊。所有的草呈現(xiàn)出了成熟的枯色,那棵村寨口的大樹也已經金枝燦爛,所有的樹葉像一枚枚的金幣掛在樹梢上閃爍著絢麗的光芒,河水變得更加的清澈而透明,河流變得緩慢,青翠的云杉、冷杉、油松所構成的森林內部—那些雜灌樹呈現(xiàn)著胭脂般的色彩。

        更讓他驚奇的是傷口開始結痂了,受傷的那條腿開始漸漸地有力量了。

        嘎洛陳二娃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他為自己在時間的煎熬里迎來了生命的這個嶄新的變化而感動。

        然而,頭人卻并沒有真正遺忘他。

        頭人在他傷口基本痊愈時派管家給他安排了一個活路,就是看守村寨的水磨坊,人們收割了坡地里的青稞、胡豆,把它們扎成一捆一捆的,晾曬在浪架上。

        浪架是用一根根的木頭,砍成方形,在木頭上開鑿出孔,穿斗而成,就像亞隆的民居一樣,差不多都是穿斗結構的木房子,墻是用取自河谷的黃泥巴類似“干打壘”,這些黃泥巴還沾有草種,因此,每家的墻頭還生長著一簇簇的野草,甚至,還有幾株柳蘭開放出紫色的花朵。

        亞隆屬塔藏前山六部管轄。

        管轄前山六部的楊土官每年在五月到十月份的這個時間范圍內就要去自己的轄地巡視,這是作為一個土官的職責所系。自明代開始,為節(jié)制這些大大小小的土司,大明王朝實行了改土歸流的政策,將原先的土司改設為土守備、土官。楊土官的父親叫楊觀成,土官是世襲制,當地人習慣稱呼他們土官老爺。

        土官的每次出巡,事先要知會自己轄地內的大小頭人。按照規(guī)矩土官每次要自帶糧食,土官及隨從的住宿都得自己解決,不攤派給村寨。老民們?yōu)楸硇囊?,只是在土官到達自己村寨時,給土司獻上一點肉,幾根柴火就行了。頭人呢,自然是要提前殺牛宰羊來款待土官。

        土官自帶帳篷,在河谷寬敞的地方安營扎寨。

        幾百年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到了民國像亞隆這樣偏遠的位于深山老林中的村寨,土官也懶得來一趟。

        現(xiàn)在這個楊土官在南坪歷史上可謂算得上一個人物。1949年他順應時代,率領自己的土兵武裝主動投誠解放軍六十二軍,他本人作為進步開明的民族上層人士成為南坪縣政府第一任縣長。

        他是到灌縣讀完了中學,畢業(yè)回來老土官病入膏肓,不久病故。他料理完老土官的后事,就決定要巡視自己的轄地。

        楊土官管轄的前山六部有多大呢。

        楊土官自己的官寨是在毗鄰南坪縣城的安樂半山,河谷地帶自明末清初開始都為大量的漢地流民所據。前山六部包括黑河大峽谷玉瓦以上的所有藏族村寨,大錄、芝麻、沙窩、香扎、東北、八屯,羊洞(今天的九寨溝)、和藥、塔藏、中查、隆康、扎如,弓杠嶺,甚至松潘的漳臘,這些地點及村寨里的頭人、番民和土地都是土官所管轄的范圍。

        因此,楊土官從五月開始巡視,一個地方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亞隆是他的最后一站,抵達亞隆也差不多是十月中旬了,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前。

        楊土官是個矮胖子,生得白凈,很斯文的模樣,不是我們想像中說到藏族人必是五大三粗、面目麯黑的模樣。

        他巡視的目的,是要告之這些大小的頭人,現(xiàn)在是年輕的楊土官在主事了,還有就是考核頭人們的政績。歷朝歷代是不收番區(qū)的賦稅,土司收稅用以養(yǎng)活自己、家族和下人。只是到了民國才開始收賦稅,卻又執(zhí)行不徹底,頭人只認土司,對于流官彼此面子上客客氣氣,還有的流官嫌山高路遠土匪多、袍哥橫行,干脆連到任都懶得來,躲在成都、江油等地樂得逍遙自在。

        楊土官比亞隆頭人扎海還要年輕。

        況且,這是年輕的楊土官第一次到亞隆來巡視,扎海頭人自然不敢怠慢,按照規(guī)矩如果扎海頭人的名聲不好,在老民心目中是個為非作歹胡亂搞的人,那么,楊土官是有權調整頭人人選,通過老民大會民主選舉出一個他們信得過的頭人。

        在這片土地上,制約權力還得是更大的權力擁有者。

        楊土官雖然尚未到來,村寨里卻開始忙碌了。嘎洛陳二娃也不能閑著,水磨坊連夜開動,磨著今年新打下來的青稞。

        伺弄亞隆的水磨坊是一項既有技術含量,又是一項繁重的體力活兒。頭人讓管家指派了“老姑娘”莫洛嫚跟陳二娃一起,沒日沒夜地守候在水磨坊內。

        枧槽是用一根根的圓木剖開后,隼斗一道類似小水渠的形狀“水管”拼接而成。亞隆村寨背后山林中有股溪流,枧槽就是利用山地的落差,將這股溪流引入到枧槽內,沖擊小方桌大小的石磨轉動。在枧槽的出水口設計有個機關,平時不使用水磨坊時,就把枧槽里的水給直接排放至水磨坊下方的河流中。

        “老姑娘”是村寨里的人給莫洛嫚起的外號。其實,她并不老,只比嘎洛陳二娃大四歲。村寨的村民分為“差巴”和“科巴”。差巴是頭人的奴隸,給頭人家放牧、種地,收割的糧食、擠出的牛奶、捻的牛毛、羊毛線等全部都要上繳頭人。科巴呢,科巴是有自由身的村民,靠租種別人的田地生活,還得向頭人上繳三分之二以上的賦稅。

        差巴里也有分工,像“老姑娘”莫洛嫚除了給頭人放牛,還得捻牛毛、羊毛,然后把這些粗加工后的牛毛線、羊毛線交給德吉大娘,由德吉大娘每晚在織布機上織成氈子。

        村里的差巴身份的姑娘到了十七、八歲時,頭人高興隨便指給手下的一個奴隸,就算是婚配了。

        往往一個女人的生育能力決定著是否有人愿意來娶她。

        所以,在像亞隆這樣的村寨,女人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孩子長大后卻不知道父親是誰。

        莫洛嫚是個孤女,又沒生育,成了村寨里沒人要的女人。

        這跟莫洛嫚是否長得漂亮無關。她個子比嘎洛陳二娃還高出半個腦袋,梳著無數根的小辮子,身材苗條,胸脯豐滿,藏族女人在年輕時身材普遍都是很好的。

        土地,女人。

        這是吸引一個男人的根本,嘎洛陳二娃現(xiàn)在穿上了一身的藏裝,一件寬大的幾乎是看不出來原色的袍子,他老是系不好腰帶,穿起來不倫不類的,別提有多滑稽了。

        “日隆垮褲的?!?/p>

        頭人有一次看見嘎洛陳二娃這個樣子的穿著,笑著罵道。頭人心想,只要他安分守已,不給村寨找麻煩,只當是他家里的一匹馬、一頭騾子好了。

        嘎洛陳二娃天生一雙小眼睛,瘦削的臉,原本還生著一對招風耳,現(xiàn)在半邊的耳朵也被彈片給削掉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還沒說女人。但他已經到了想女人的年齡了。

        青稞是頭人出的。加上老民們自覺出的東家半口袋、西家半口袋,都堆放在水磨坊幽暗的室內,一根圓木砍成的梯子直達水磨坊的門口,要進入水磨坊還得平衡能力較強才能順利地來到室內。

        嘎洛陳二娃腿部受過傷,拎著青稞口袋,一搖一晃地走在獨木梯上,看得莫洛嫚心口一陣陣發(fā)緊,她生怕這個外來的嘎洛將青稞連同帶人不小心落入水磨坊底下的河水中。如果損失了糧食,自然少不了要挨頭人的一頓鞭子,這還不算完,把頭人給惹生氣了,說不定割去舌頭那還算輕的。

        莫洛嫚站在磨坊的門口,她從小開始,爬獨木梯,早就對爬獨木梯輕車熟路。女人就是這樣,總是見不得弱者,見不得一個男人由于身體的缺陷,又要干重活而表現(xiàn)出的可憐的樣子。

        嘎洛自打被分配到看守水磨坊開始,他身體中的農民血液漸漸復蘇。他原本就是一個農民,他知道如果干不好分配給自己的活路,是很難在這個村寨里立足的。

        甘肅商人奐忠實把他帶到這個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村寨時,原本就只是想救他一命。至于陳二娃如何在亞隆生存,那就不關奐老板的事了。

        嘎洛陳二娃在傷口漸漸愈合后,也不是沒有想過逃跑。

        逃跑?

        往哪里跑呢?他現(xiàn)在連方向都弄不清楚,周圍全部是大雪山,雪線之下全部都是大森林。他只知道唯一通道就是回到包座,他不知道沿著村里的這條河一直走下去,還能到南坪城。他只知道自己是躺在擔架上,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到了亞隆。

        楊土司眼睛有毒。

        他一眼就認出夾雜在村寨村民當中的嘎洛陳二娃不是藏族人。

        村民們也好久沒看見土官了,他們匍匐在地上,不敢仰視這個年輕的土官,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青色馬背上,戴著一頂大狐皮帽子,穿著體面的綴滿佩飾物件的藏裝,斜挎一把德國造的二十響匣子槍。隨從們也是騎在馬背上,戴著狐皮帽子,背著長筒的叉子槍,個個彪悍而威風凜凜。

        十月的這一天,晴空萬里,陽光燦爛。楊土官扶一扶戴著的水晶眼鏡,那還是平武黃羊土司送給楊家的禮物。

        眼鏡鏡片是用天然的水晶磨制的,配著黃銅的鏡架,楊土官就是要給村寨里的村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效果。這種神秘的效果只會增加他作為一個土官的威嚴與高深莫測,誰都把土官老爺給看清楚了,就沒了敬畏與懼怕了,那還了得嗎。

        土官老爺來到了村寨口那棵大樹下,他欠了欠屁股,在馬背上沖頭人居高臨下打了個招呼,就要準備下馬,一個隨從立即俯下身子,趴在馬肚子下邊,土官老爺緩慢地抬動著身子,他從馬鞍內將一雙擦拭得锃亮的馬靴抽出來,一手抓緊了韁繩,一手扶在馬背里,側身抬起高貴的右腿,將右腳踩在那個隨從的背部,頭人立即攙扶起他跟年齡相比顯得過于肥胖的身子。

        楊土官下了馬,特意在嘎洛陳二娃跟前停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這個人,什么也沒有說。他心里清楚,頭人到時候自然會跟自己解釋。

        楊土官的隨從幾十號人,也紛紛下馬,卸糧食、自帶著牛肉干條、青稞酒等雜物,選擇隔河的一處空草坪開始搭建帳篷。

        頭人早就吩咐太太澤斯?jié)M將自己家的房間、喝茶喝酒用的器皿給擦拭得干干凈凈,連祖上傳下來的那口從包座那邊捎回來貯水的大銅缸也擦拭得透亮透亮的。

        頭人太太還早早地熬了大茶,特意打了酥油茶,在打制酥油茶的木桶內放入了花生、核桃仁。香噴噴的奶茶端上來時,楊土官立即嗅到一股濃烈的奶香,奶香里還夾雜著野草的清香,那是奶牛們食了草沒有消化完的味道。

        “今天是個好日子,您屈尊駕光臨敝寨,小寨沒有好東西來款待?!?/p>

        頭人扎海畢恭畢敬地站在小矮桌旁邊,桌子上擺滿了食品,酥油炸的面散子、和尚包子、手抓羊肉、青稞酒、蜂糖甜酒、咂酒等等。楊土官摘下了他那副水晶眼鏡,頭人太太驚訝地差點叫了一聲,想不到這個新來的土官這么年輕,二十歲左右,皮膚像女人似白皙細嫩,長得一張娃娃的臉。

        “今年的收成咋樣?”

        楊土官詢問著頭人?!巴心母?,今年沒災,收成還行咧?!?/p>

        楊土官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端起酥油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就把小龍碗放下,“賦稅呢?”

        “也還成咧?!?/p>

        “我聽說,霉老二(指紅軍)來過?”

        “是的,正要向您報告,他們是來過,沒進寨子,只在對岸的林子里待了幾天,就走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正要向您報告,上個月我的一個朋友帶來了一個漢人,現(xiàn)在就在寨子里。”

        頭人緊張得汗水都流出來了,他收留嘎洛陳二娃的事情,如果土官怪罪了下來,那他是脫不了干系的。頭人內心雖說瞧不起這個年輕的土官,平時都是自己在亞隆發(fā)號施令的,突然來了一個年輕人,自己還得對他畢恭畢敬,可沒有辦法,幾百年留傳下來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

        “嘿嘿?!睏钔凉傩α耍@得大度地擺了擺手,“那是你的事情?!?/p>

        楊土官喝了頭人家的茶,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到了夜晚,頭人殺牛宰羊弄了非常豐盛的晚餐款待著楊土官和他的那幾十號的隨從,在這種時候,楊土官的心情不錯,他平時對手下的人非常嚴厲,現(xiàn)在卻放松他們。大家圍在空地燃燒的篝火周圍,在這樣的夜晚,有火的地方就是人們相聚的地方。

        大家喝著酒,唱起了酒曲子。姑娘們跳起了鍋莊舞。

        楊土官和頭人扎海坐在鋪著野獸皮的位置上,倆人正說著,管家面帶慌張神色地來到頭人旁邊俯身說著什么,楊土司心里清楚一定是發(fā)生什么大事。他還沒猜測出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情,便聽見了一聲槍響。

        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呢。

        嘎洛陳二娃把土官的人給打了。

        起因就是土官手下的一個小頭目,酒后亂了性,跑到水磨坊調戲莫洛嫚。在白天隨從們跟楊土官進寨時,這個小頭目一眼就看上了莫洛嫚,沖著漂亮的莫洛嫚擠眉弄眼的。在眾人喝酒喧鬧時,趁機溜出來。

        他抱著莫洛嫚,將她扔在磨坊背后堆放的草堆上,寬衣解帶,欲行好事。嘎洛陳二娃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就揪起了這個小頭目,“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蛋。”

        嘎洛陳二娃個子小,卻靈活,他跟小頭目交手,耍得那個大個子團團轉,這小子弄急了,抓起丟在一邊的步槍,“嘩啦”頂上了膛,好一個嘎洛也不含糊,他記起在特務連訓練過的空手奪槍,先是一個鎖喉,再是用膝蓋使勁頂了一下他的襠部,只見這個大個子叫喊了一聲,就倒地半天動彈不得。

        叫喊聲驚動了更多的隨從,嘎洛陳二娃操起那枝頂了火的步槍,大不了同歸于盡。拼一個夠本,拼倆就算賺了。

        玩橫的不如玩楞的。

        一個隨從悄悄地溜到了嘎洛陳二娃的身后,趁機一槍托將他給打倒了,嘎洛陳二娃對空放了一槍。

        當楊土官來到時,村寨里的人議論紛紛。他們都站在了小個子嘎洛陳二娃的一邊,楊土官沒管束好自己的手下,本來就是失禮在先。他沒說話,而是看頭人扎海如何來處置這件事情。

        扎海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吩咐管家先把這個小個子嘎洛陳二娃給五花大綁了起來,大聲罵道,“敢在亞隆撒野,反了天啦,你個爛下壩子是不是活膩了,咹?”

        楊土官卻分明聽出頭人這是一語雙關哪。

        管家跟頭人配合默契,大聲武氣地叫嚷道,“干脆,點他天燈算了,把你個霉老二,敢打土官老爺的人?!?/p>

        在這種情形下,楊土官不表態(tài)是不行了。他這一路順順利利的,沒想到在這個小小的偏遠的亞隆栽了面子,陰溝里翻了大船。他忍住了。笑著對頭人說,“把那個啥子,對,叫嘎洛的,給我松開。”

        土官借助火把的光亮,看了看被押到跟前的嘎洛陳二娃,“小伙子,身手不錯,要不,你干脆跟著我,愿意么?”

        “我要回家?!?/p>

        嘎洛陳二娃聽著楊土官說著一口流利的帶著灌縣口音話語,沖著土官說了漢語。村寨里的人都以為這個嘎洛是啞吧呢。還敢沖著土官老爺這樣說話。

        “你要回家,行啊,你的家在哪里?”

        是啊,自己的家在哪里呢。跟著哥哥陳大娃離開宣漢,自己早就沒家了。想到這里,嘎洛想哭,但卻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

        “是我沒管教好自己的人,回去我要處罰他的?!?/p>

        楊土官這就算是當著眾人賠禮了,他走到那個倒霉的小頭目跟前兒,用藏語罵道,“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連個小個子都打不過,回去再跟你算帳!”

        嘎洛陳二娃打贏了反而沒事,如果他要是打輸了,別說楊土官,就是頭人扎海都不會放過他。丟了面子,是找不回來的。在這點上,不論是藏族的男人,還是漢族的男人,面子事關尊嚴,錢丟了不要緊,衣裳丟了也不要緊,面子丟了,等于尊嚴丟了,而尊嚴丟了,命也就該丟了。

        楊土官在亞隆村寨只待了三天,通過老民知道扎海的口碑還不錯,他挑不出頭人扎海更多的毛病,只得郁悶地打道回府。

        嘎洛打贏楊土官的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亞隆,平時咒罵他的人,欺負他的人也收斂了不少。為一個女人敢于拚命的男人是值得人尊敬的。

        嘎洛陳二娃讓頭人扎海在土官面前有了面子,頭人自然對他另眼相看。頭人覺得奐忠實還是挺有眼光的,沒有送一個孬種給自己。

        頭人想等到春天,讓嘎洛陳二娃帶著“老姑娘”莫洛嫚去放牧吧。

        轉眼,就是冬天了。

        “老姑娘”莫洛嫚在第一場雪降臨時生病了。她睡在頭人家的庵房里,房子內除了三塊石頭一口鍋,幾乎是空空如也。

        庵房是冬季貯藏草料的地方,上下兩層,一層可以住人,二層全部堆放的是草料。莫洛嫚幾天沒出門打柴,嘎洛陳二娃每天天一亮就拿上砍刀上山,他也冷得不行,取暖全靠自己上山打柴火,他現(xiàn)在已學會像當地藏民一樣自己照顧自己了。他也從亞隆的河谷搬來了三塊石頭,在自己的牛圈內架起了火,頭人吩咐管家犒賞了他一口鍋,還給他送了一點青稞度冬。頭人知道,上次的事件村寨里的人把這個連土官老爺的人都敢打的人視作了英雄。

        英雄不一定是要在戰(zhàn)場上,在生活中一件偶然的、普通的小事,只要契合了人們心目中的價值取向,那他就是英雄。

        活下去。

        現(xiàn)在是為了莫洛嫚活下去。

        這種活下去,跟他剛來心中的活下去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剛來時,活下去,完全是對生命本能的掙扎,不知道未來是什么。而現(xiàn)在的活下去卻是帶著具體內容的活下去,是生命又有了期盼的活下去,就像風中的一粒種子,盡管是干癟的幾乎是不能再發(fā)芽的種子,然而,人的生命就是如此地頑強,只要是一點希望,這粒種子遇水而活,就要生長出來,哪怕收獲的不一定是青稞、苦蕎麥,哪怕僅僅是一株稗子,那也是勝利。

        嘎洛陳二娃走在積雪皚皚的坡里,腳步也比過去越來越有勁了,他無法跟村民們用語言交流,但是透過那一張張善良的眼神,他知道他們都是跟自己一樣的窮人、受苦人,甚至他們比起大巴山深處家鄉(xiāng)的農民們,一點也不比他們不苦多少。

        他來到了頭人指定的柴山砍柴火,其它林子不是隨便亂砍的。

        他還年輕,日子還漫長呢。

        每天在太陽快落山時,嘎洛陳二娃背著濕潤的柴火下山,這幾天他要比平時多砍一些柴,他回到了村寨,先把自己砍來的柴勻一些給莫洛嫚,用一根麻繩捆好,背著鉆進她那間低矮而幽暗的庵房。

        莫洛嫚睡在鋪著氈子的地方,蜷縮著身子,像只可憐的花貓,都是同病相憐的窮苦人。

        嘎洛陳二娃蹲在火塘旁邊,幫著往火塘內續(xù)柴,莫洛嫚從氈子里欠起身,過去她生病了幾乎沒有人來照顧,完全是依靠自身的抵抗力挺過來。

        她望著這個被山上的積雪打濕了身子的年輕人,眼神顯得柔和,由于生病,她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許多。

        語言,還是語言,急人的語言。

        她只好指著柴火旁邊,意思是叫嘎洛陳二娃坐在火塘的旁邊,把自己濕透的袍子給烤干。

        嘎洛陳二娃明白她的意思,他沖她笑了笑,繼續(xù)用砍刀把柴火砍斷,潮濕的柴火燃燒后,室內彌漫起嗆人的煙霧,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餓,吃不飽,每天還得多砍些柴火,嘎洛陳二娃盡管身心極度疲憊,可是每當見到了她,心底如同突然冒出了一股清泉活泛開來。

        天氣越來越冷了,牦牛也趕回了村寨,關在牛圈,嘎洛陳二娃跟牛睡在一起,他擔心莫洛嫚在庵房的火熄滅了,那會凍死人的。半夜他掙扎著爬起來,披上唯一的那件寬大的袍子,一路小跑,凍得渾身發(fā)抖,向庵房跑去。

        “要是有點酒,有點酒就好了?!彼呎f,邊繼續(xù)跑著。

        來到了庵房,嘎洛陳二娃推開四處漏風的門,聽見“老姑娘”莫洛嫚正凍得呻吟不已,他急忙進去,室內一片漆黑,尚未完全散落的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幾聲。他摸索著借助火塘內零星的暗弱的火光,總算找到了根小柴枝,刨開火塘里的灰燼,續(xù)上他今天砍的柴火,俯身拚命吹著吹著,吹得頭昏眼花,總算又把火給吹燃了。這時,他聽見身后傳來“嚶嚶”哭泣的聲音,他還沒轉過身,這個女人從他背后感激地抱住了他。

        女人綿軟的身子,女人流出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袍子,也像一股山泉正在緩緩地濡濕著他的全部身心,那是帶著女人體溫的溫暖,在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夜,他們用生命彼此取暖,火苗撲撲地忽閃著,嘎洛陳二娃看不清這個女人的身子,盡管村寨里的人都叫她“老姑娘”,其實她還年輕,身子充滿著彈性,豐滿的乳房,充滿生命活力的渴望。

        她的雙手挺有力量。

        病中她依然能夠扳過他的身子,袍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滑落,她把他抱在自己的懷中,雙手因為害怕而抖動得厲害,她要撫摸他,沿著他光滑帶著一些膩子味道的肌膚,生怕他此時走開。

        他走不開了。

        他怎么能夠走開呢。

        風在室外裹著雪花在呼嘯,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了,他躺她的身邊,豎立起那只好的耳朵,傾聽外面的聲音,傾聽外面的世界。

        他聽見了,聽見了一群狼在很遠的地方嚎叫,聽見了青鹿在雪線附近的巖窩擁擠成一團,聽見了春天的泥土底下,青稞種子正在發(fā)芽,聽見了在布谷鳥的聲聲叫喚里,流水由高到低正融化著河面冰層下面的冰棱。

        他還聽見了躺自己懷中的女人心臟那怦怦的跳動的聲音。

        春天來了。

        頭人在仲春卻得了黑熱病。

        那是森林中的一種叫白蛉的蚊蟲盯咬了狗以后,吸了狗的血液,又盯咬了頭人。到五月份,頭人就不行了,他跟澤斯?jié)M有個兒子,但歲數還太小,還不能替代他管轄亞隆這片領地。

        一個村寨眼看就沒了主心骨,老民們憂心忡忡,管家跟大家商量,商量的結果就是去求吉寺,趕快請來寺廟里的大喇嘛為整個村寨念經消災。

        黑熱病是傳染病。

        老民們并不懂,他們依著傳統(tǒng)的信仰教給的認識,認為是劫難。

        沒隔多久,頭人太太也得了這個病。

        村寨有座小寺廟,住持喇嘛覺得自己的法力不夠,但他還是建議把頭人唯一的兒子澤里盡快送到大錄村的舅舅家。

        商量的結果,除了派一個老民,幾個差巴,把嘎洛陳二娃也算上,說嘎洛陳二娃膽子大,一路彼此好有個照應。

        可是,嘎洛陳二娃卻不會騎馬,這讓整個村寨里的人笑話了他幾天。莫洛嫚也覺得好笑,她借來了馬,親自教嘎洛陳二娃騎馬,從馬背上摔下來了幾次,都是摔在草坪內,摔得他一臉的泥巴,嘎洛陳二娃學會了騎馬。

        一行人就帶著七歲的小澤里上路。

        到了傍晚時分,嘎洛陳二娃隨同這一行人來到了大錄村,先是快馬抵達的人早就給小澤里的舅舅報了信,舅舅見到了小澤里上前一把摟住自己的外甥,老淚縱橫,說,“我可憐的親外甥啊,咋會這樣呢,咋會這樣呢,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p>

        嘎洛陳二娃被留在小澤里舅舅的房子外,他守著一行人的馬,站在山坡里。

        大錄村是建在一處半坡臺地里的村寨,已經有了差不多六、七百年的歷史,那是在元朝從草地部落遷徙來的。從村寨內下坡,經過一處極像漢字“凹”的低坳又上山,就是薩迦派的寺廟大錄寺。

        這么好的機會,嘎洛陳二娃想到了逃跑,騎上馬沿著從神仙池深處大雪山融化而來的河流,一直往這條河的下游跑上一百來公里,就是南坪縣城了。如果抵達了南坪縣城,再沿著白水江往下游跑,就是碧口了,過了碧口,又是廣元,翻過秦嶺就到達了陜西。紅軍隊伍現(xiàn)在都陸續(xù)到達了甘肅、陜北。

        在消息閉塞的年代,這些嘎洛陳二娃并不知道。他既不知道紅軍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通過什么線路才能找到紅軍。

        他蹲在土坎里,糾結地低下了腦袋,他甚至在大錄村寨連個懂漢語的人都找不到,夜幕中他看見一個跟莫洛嫚年齡身材都差不多的女人,背著木桶正在艱難地喘著氣上坡。

        想到了莫洛嫚那雙眼巴巴的眼神,心里一軟,他放棄了逃跑的念頭。

        他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呻吟,這聲音居然把在附近草堆里正在睡覺的一個年輕人給驚醒了,他也是個小個子,從草堆里迅速地爬起來,“嗚嗚”地胡亂沖他想說什么,憑借著直覺,嘎洛陳二娃知道,這個跟他差不多穿著一件寬大袍子的年輕人也是流落紅軍。

        這個年輕人姓黃,是福建青田人。

        他是紅一方面軍紅一軍團的人,在攻打松潘的戰(zhàn)役中也是腿部負了傷,只不過嘎洛陳二娃受的是左腿,而他是右腿,更加不幸的是他被一顆子彈把舌頭給打掉了一半,成了一名真正的失語者!

        要說命運,命運就是這樣殘酷無情。

        如果姓黃的年輕人能夠說話,又有現(xiàn)成的馬,那么,他倆肯定會商量逃跑。但由于他的舌頭被打掉了,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嘎洛陳二娃更加地聽不懂他想說的是啥意思了。

        他倆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村寨里巡夜的土兵就來了,如果被發(fā)現(xiàn),也許就是一陣亂槍給打死了。

        他們能夠容忍一個殘廢了的人像牲口一樣活著,但絕對不能容忍他們有任何來往,聯(lián)絡在一起,如同星火燎原,兩個人就可以聯(lián)絡四個人,四個人就可以聯(lián)絡八個人,十六個人……想一想,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聽見土兵的腳步聲,那個姓黃的紅軍趕緊又躲藏到草堆中,一動也不敢動。

        嘎洛陳二娃也就這樣喪失了唯一的那次逃跑的機會。

        第二天,嘎洛陳二娃只得跟隨著一行人返回了亞隆。

        莫洛嫚還一直擔心嘎洛陳二娃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呢。她站在村寨口的那棵大青楊樹下,看見嘎洛陳二娃沒精打采地騎在馬背上,從山坳那邊轉了出來,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直叫道,“天爺啊,天爺,你終于讓他回來了?!?/p>

        扎海頭人夫婦在同一天病逝,求吉寺的大喇嘛替他們主持了隆重的火葬儀式。

        亞隆現(xiàn)在暫時由管家代行頭人的權力,他們并不著急,待扎海頭人的兒子成人后,如果品行沒什么問題,就讓他繼續(xù)接任頭人。

        管家代行權力的第一樁事,就是把莫洛嫚指婚配給了嘎洛陳二娃。

        到了夏天,老姑娘莫洛嫚懷孕越加的明顯,她已經出懷了,腆著大肚子,誰也不敢再說她是老姑娘了,誰也不敢再說她是個不會下蛋的女人了。

        嘎洛陳二娃覺得這像一場夢,在他懵懵懂懂當中,居然讓這個女人懷孕了。

        嘎洛搬出了牛圈,住進了庵房,就算是跟莫洛嫚正式成家了,嘎洛陳二娃覺得倒是省了事,但他總覺得自己成了“抱兒子”。不是自己娶了莫洛嫚,相反,倒是莫洛嫚“娶”了自己,連同自己的這一生。

        抱兒子是當地的一個風俗,就是倒插門,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想到奐老板把自己帶到亞隆時,除了自己身上穿的那一身破爛的軍裝,真成了眼鏡指導員經常說的—徹底的無產者了。

        莫洛嫚話少。她跟嘎洛陳二娃平時的交流是靠眼神、靠肢體語言,指著碗,表示是吃飯,指著水,表示是要喝水。

        眼神,一個人的眼神里蘊藏著是多么豐富的語言。

        莫洛嫚不停地捻著羊毛,嘎洛陳二娃四處收集著羊毛,他倆雖說事先并沒什么商量,卻彼此默契地為快要來臨的孩子準備著。

        第一個孩子出世時,嘎洛陳二娃滿二十一歲了。

        他在這個封閉的村寨,耳濡目染多多少少已經能夠聽得懂一點藏話,村寨的人到寺廟里燒香,他有時也要跟著去,他得融入他們,融入的代價就是漸漸忘掉了自己的母語。起初,他是說著一半的藏話,一半的漢語,就像某些“洋人”,說中國話不好生說,總要夾雜一些英語或者英語單詞以示自己與眾不同一樣。

        漸漸,他能簡單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藏話。

        在他跟莫洛嫚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時,他幾乎完全喪失了說母語的能力,成了一名失語者!頭兩個孩子都是男娃娃。等到第三個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嘎洛陳二娃用叉子槍在林子里打到了一頭野豬,他興奮地背回家,結果,莫洛嫚給他生了女娃娃。

        這個女娃娃長到了像那個頭人家小澤里離開亞隆時差不多大的年齡時,南坪和平解放了。

        楊土官把自己家這些年攢積下來的銀元,用騾子從安樂山寨里馱下山上交給了人民政府,他比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去亞隆更白更胖了。

        他成了臨時籌備委員會里的成員,負責成立南坪縣人民政府的許多事宜。南坪是由西北軍區(qū)六十二軍派人來宣布解放的,松潘解放稍晚一些,是由西南軍區(qū)的部隊解放的。

        楊土官、趙授百、袍哥杜橋風三人成了這個委員會的臨時負責人,趙授百還是蔣介石的偽國大代表,是他們三個人在一九四九的冬天商量派人到甘肅的文縣,主動與解放軍代表接洽,接受了解放軍的八項主張,達成了和平解放的協(xié)議。

        青龍橋雖然跟甘肅文縣僅是一河之隔,但南坪還是歸四川管轄,松潘縣比南坪先一步成立人民政府,便召集趙授百前去開會,他騎著一頭騾子,翻過了弓杠嶺,在路上走了三天,一到松潘開大會的會場,趙授百立馬就被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代表給認了出來,驚叫道,“這不是南坪的大惡霸趙授百么,他來開啥子會?!”

        由于信息不通,西北軍區(qū)與西南軍區(qū)的通訊都靠電報往來,群眾代表呼聲又格外強烈,南坪離松潘一、兩百公里的路程,當時又不通公路,趙授百解釋也無濟于事,等到西北軍區(qū)的電報來時,他已經被松潘縣政府當作是南坪的大惡霸給槍決了。一九七九年趙授百先生被南坪縣人民政府平反昭雪。

        楊土官呢,在“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時,被南坪的紅衛(wèi)兵批斗暴打了一頓,當夜他把自己的皮帶解開,睡在床上自己把自己給弄窒息而死亡。

        一九五七年,民改工作組來到了亞隆,嘎洛陳二娃想向工作組說明自己是紅軍,由于忘記了自己的母語,他又說不清楚,工作組要他拿證據,證明自己是流落紅軍,他上那里去找證明呢,最后不了了之。

        時光說快也快,說慢也慢。

        嘎洛陳二娃滿以為解放了,自己可以回家了。

        然而,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證據他拿不出來,認識他的人也差不多都死光了,紅三十軍也在西征寧夏時差不多都拼光了。他一直生活在亞隆深山老林的這個藏族村寨,對于外界發(fā)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

        幾十年的風雨,已經把他給同化了。

        嘎洛徹底失語了。

        直到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亞隆突然來了一大群的漢人,他們是什么人呢?

        他們是森工局的人,為支援國家建設,這支從東北小興安嶺千里迢迢而來的森工隊伍,陸續(xù)進駐了亞隆,砍伐木材。最初,村寨里的人不允許他們砍樹,那可是幾百年才長成的原始森林中的大樹啊。

        先是雙方爭吵勸說,村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采伐。工人們也差不多都是年輕人,領導和業(yè)務骨干大都在局機關里待著,有許多的工人也是從四川農村招的青工,有的還是從嘎洛陳二娃的老家大巴山招來的。

        雙方火氣都很大。

        三十多年了,嘎洛陳二娃正值壯年,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一點漢人的味道了,膚色、語言、身體散出的氣味完全像當地的藏族漢子一樣,他沖到了群毆的最前面,下手比誰都狠。

        按照林業(yè)設計規(guī)劃,亞隆村寨的前山后山都得砍伐。而前山后山一直就是當地藏族人心目中的神山,他們的觀念中如果砍伐了神山的樹,那是要遭受神靈的懲罰的。他們沒有理由不鬧,他們沒有理由不空前地團結一致。

        群毆驚動了林業(yè)公安和南坪地方公安部門,嘎洛陳二娃被帶到了林場辦公室,歷來治安案件都是對為首的分子重處。嘎洛陳二娃,不,現(xiàn)在應該稱呼他為陳大叔了,陳大叔被當成了首要分子的嫌疑。

        嘎洛陳大叔不會說漢語,大錄鄉(xiāng)政府為配合公安部門調查,特意選派了一名通司(翻譯)協(xié)助公安人員工作。

        當公安人員問嘎洛陳大叔為啥要出手那么狠時,他漲紅了臉,喃喃低語著,憋得脖子間青筋突出,突然冒出了一句結巴,但意思完整的漢語,“我—要—回—家—”

        說完,嘎洛陳大叔撩開自己的身體、藏袍,露出了左腿的傷疤,公安人員看見他的那條左腿明顯地比右腿萎縮了許多,他們認出那是槍傷。

        “唉,唉,老漢,你不要火氣那么大嘛,坐下慢慢說嘛?!?/p>

        一個年長的老公安,知道事情搞復雜了,他們帶著詢問筆錄回到了縣城,民政部門也介入了,反復查,就是找不到關于嘎洛陳二娃是流落紅軍的材料,就連那個福建青田的人,都有了材料,他現(xiàn)在是縣鐵器廠的一名工人了。那個因為被打爛了舌頭,而不能說話的流落紅軍。

        嘎洛陳大叔的身體內流著紅軍的血,他把每一次的沖突都當成了沖鋒,他不能失敗,他不是對具體哪個人懷著深仇大恨,他要證明自己還是一名戰(zhàn)士。

        群毆的結果,森工部門承諾暫時不砍前后山上的大樹。

        嘎洛陳大叔睡在解放后新修的木房子里,這回他是真切地聽見了油鋸發(fā)出的轟鳴聲,聽見了集材機、卷揚機、十輪卡車等發(fā)出的聲音,整個山崗之上,一片片的上百年的大樹在轟然地倒下,在倒下的同時還打倒了一片聳立的大樹。

        野蠻的作業(yè)。

        自打森工來到了亞隆,村寨里的空氣都彌漫著一股柴油的味道,河里的魚,樹上的鳥,甚至林子里的蘑菇都成了工人們的美食,他們什么都要吃,什么都要弄到吃。

        有時,他們砍伐了一大片的樹,卻又不管了,說是去鬧革命了。生產也是停停搞搞,搞搞停停的。

        嘎洛陳大叔想不通。

        隨著年歲越來越大,他愈發(fā)地想家了。在他的靈魂深處,他想葉落歸根。

        孩子們也長大了。大兒子的孩子都能上山挖藥了,他的孩子都沒讀過書。跟他一樣成了半農半牧的村民。

        莫洛嫚也老了,佝僂著腰身,苗條婷婷玉立的身子,被歲月磨刻得滿臉的皺紋,連那條終日盤起的又長又大的辮子也花白了。

        睡夢中,嘎洛陳大叔撫摸著莫洛嫚不再光滑、不再年輕、不再富有彈性的身子,一滴渾濁的老淚悄然從他的嘴角滑落。

        這是一滴遲到的眼淚,他這一生經歷的痛,讓他以為在包座戰(zhàn)役中,那只潰爛化膿的腿已經讓他嘗夠了。

        他這一生從沒落過眼淚,也從沒在村寨人和莫洛嫚的面前流過眼淚。

        他真的想家了。

        家雖然對于他僅是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他這一生在記憶中很少有吃飽過飯的時候,他跟老伴把田地里產出的青稞都省給了孩子,他長著一米五五的個子,瘦弱而矮小,站在青稞地里,拔節(jié)揚穗的青稞都生長到了他的胸部,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袍子,系著一條紫紅色的腰帶,身體的背后是亞隆村寨高大的浪架,雨打風吹,每隔幾年這些像骨頭般的浪架都要更換,然而,不能更換的卻是隱藏在浪架空洞的深處不屈的靈魂。

        (從一九三五年的春天踏上漫漫的征途,到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時間整整過去了五十年。我看見過這個叫嘎洛的陳大爺,還去過他的家,親眼見過他的耳朵和左腿的傷疤,光榮的傷疤。我還看見他那身患大骨節(jié)病的老伴躺在床上,眼睛流露出的卻依然是渾濁中帶著柔和的光芒。)

        他記不清楚自己的連長、指導員的名字,但他卻漲紅了臉,艱難地竭力表達著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張、國、燾、陳、昌、浩……

        “您在包座受傷后,就一直沒回過老家么?”

        我坐在他家的火塘邊,反復不斷地問著他,他因為說不了漢話而顯得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解放后,你也沒回過家?”

        還是搖搖頭。

        這個五十年都生存在亞隆這片土地上的老人,始終不語。

        一九八六年,南坪縣民政局通知他的兒子,國家終于承認他是流落紅軍,每個月縣民政局給他,還有那個福建青田的流落紅軍發(fā)二十元的生活補助。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嘎洛陳大爺在亞隆去世,享年七十歲。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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