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語大字典》第一、二版中存在一些文字訛誤現(xiàn)象,大致有形近字誤植、字際關(guān)系處理失當、筆形及結(jié)構(gòu)訛舛和引文脫衍這幾種情況,其中第一種情況表現(xiàn)較為突出。文章列舉分析各類誤字計20余例,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辭書編校中防止此類疏誤應(yīng)當重點關(guān)注的一些問題。
關(guān)鍵詞漢語大字典文字訛誤字際關(guān)系引文脫衍
《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第一版存在一些字形訛誤現(xiàn)象,學(xué)界對此已有討論。第二版出版后,我們發(fā)現(xiàn),原有訛誤仍有少量沿襲。本文以下討論的多數(shù)問題是一、二版共同存在的,其中“要”字頭下誤“”為“臼”和“麗”字頭下誤“”為“麗”是第二版中新產(chǎn)生的訛誤?!板摺币辉~第一版誤為“暹暹”,第二版誤為“”,可謂矯枉過正,以謬易謬。其他還有一些屬于第二版修改不徹底的問題?,F(xiàn)分形近字誤植、字際關(guān)系處理失當、筆形及結(jié)構(gòu)訛舛和引文脫衍四種情況予以列舉辨證,以期為字典的使用、研究和修訂提供點滴參考。
一、 形近字誤植
(一) “欲”誤為“”
《大字典》丿部“川”字條義項③引《論語·雍也》: “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欮勿用,山川其舍諸?!保ㄒ弧⒍嫱?/p>
引文中“欮”系“欲”之誤。同字典“骍”字條下亦引此句,無誤(一、二版同)。據(jù)《大字典》所附主要引用書目表,《論語》所據(jù)主要版本為四部叢刊影印日本正平刊本《論語集解》,經(jīng)查該本此字作“欲”。其他如《論語義疏》《論語集注》《論語正義》等參考版本中,均未見此字作“欮”者。欮,音jué,與“欲”音義俱無涉。
(二) “坑”誤為“”
丿部“川”字條義項⑤: “坃,《廣雅·釋水》: ‘川,坃也?!保ㄒ?、二版同)
經(jīng)查《廣雅·釋水》,此條作: “、洫、畎、、、、溝、渠、川、瀆、欿、窞、科、臽,坑也?!憋@然,被釋詞均為表示水溝、低洼之意的詞,用以釋義的詞當然是“坑”而非“坃”。王念孫解疏此條時首舉《爾雅》“阬,虗也”,并說“阬與坑同。坑之言康也”;“康、坑、欿、科、渠,皆空之轉(zhuǎn)聲也”。
坃,據(jù)《大字典》,同“壎”,見《玉篇·土部》。而“壎”有二義: 一為樂器,也作“塤”;二為盂。與“川”字音義均無涉。因此,“川”釋為“坃”顯屬訛字。
(三) “”誤為“”
丿部“睪”字條義項③: “同‘皋?!敝^今本《列子》作“睪”,引楊伯峻集釋: “劉臺拱曰: ‘睪即皋。王肅曰: ‘睪,高兒?!保ㄒ弧⒍嫱?/p>
“高兒”顯系“高皃”之誤。經(jīng)查楊伯峻《列子集釋》(1958: 16),作“高貌”,且其后版本亦如此(楊伯峻1979: 26)?!鞍p、貌”為古今字,或此或彼,無關(guān)緊要,但作“兒”則大謬不然?!洞笞值洹废群髢砂婢写孙@誤,令人遺憾。
(四) “右”誤為“左”
乙部“夬”字條第二音項jué下義項①引《詩·小雅·車攻》“決拾既佽,弓矢既調(diào)”朱熹注: “決,以象骨為之,著于左手大指,所以鉤弦闿體?!保ㄒ弧⒍嫱?/p>
經(jīng)查朱熹《詩集傳》,“左”實為“右”。朱氏此語,實出自孔穎達疏: “決,著于右手大指,所以鉤弦開體?!痹僭邕€見于《儀禮·鄉(xiāng)射禮》“司射適堂西,袒、決、遂”鄭玄注: “決,猶闿也,以象骨為之,著右大擘指以鉤弦闿體也。”后世諸書多有引述,茲不贅舉。
這個意義的“決”,實亦作“玦”,《大字典》“玦”字條義項②釋之甚明:
②射箭時鉤弦的器具。一般用象牙制作,射者戴在大拇指上,用來鉤弦,使弓體張開?!蹲謪R·玉部》: “玦,射者著于右手大指以鉤弦者亦謂之玦?!薄抖Y記·內(nèi)則》: “右佩玦?!崩钫{(diào)元補注: “玦,即《詩》‘童子佩韘之韘。韘,玦,半環(huán)也,即今之扳指,成人所佩也。”
又,韋部“韘”字條義項①: “扳指。射箭時著于右拇指用以鉤弦的用具,以象骨或晶玉制成。古亦稱‘玦或‘決?!墩f文·韋部》: ‘韘,射決也,所以拘弦,以象骨韋系著右巨指?!薄稘h語大詞典》有“射決”條,釋義與之略同。
可見,“決”即“玦”,佩于右手大拇指是毫無疑問的。建議今后修訂時改“左”為“右”,并指明“決”與“玦”的關(guān)系。
另外,“闿體”之“闿(闓)”,通“開(開)”。據(jù)我們檢索,《毛詩正義》及《詩集傳》中均作“開”,《詩傳通釋》作“闓”,注“開”;《詩傳大全》亦作“闓”,注“音開,與開同”。此二書均系對《詩集傳》所做的箋疏。建議《大字典》修訂時據(jù)實核校此字,甚或更換書證,將朱注改為孔疏。
此外,《漢語大詞典》“夬”字條第二音項jué下釋義:
鉤弦用的扳指?!对姟ば⊙拧ぼ嚬ァ罚?“夬拾既飲,弓矢既調(diào)?!标懙旅麽屛模?“夬,本又作決,或作抉。同。古穴反。”朱熹集傳: “決,以象骨為之,著于左手大指,所以鉤弦闿體?!?/p>
其中所引朱熹集傳同樣誤“右”為“左”,不知其與《大字典》之間有無承傳關(guān)系。另需注意的是,這里所引《車攻》句“夬拾既飲”,“飲”為“佽”之顯誤,“夬”為“決”之異文(決或作夬,這從后引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可以看出)。其中“夬”的寫法與字頭關(guān)聯(lián)貼切。與之相較,《大字典》本條字頭與書證的聯(lián)系便顯得稍有阻隔。
(五) “”誤為“”
乙部“承”字條義項B13引《韓非子·五蠹》: “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亹。”(一、二版同)
經(jīng)查“亹”字當作“舋”?!洞笞值洹贰芭g”字條義項③同樣征引上述語句,但作“舋”,是。
《韓非子·五蠹》中此字作“舋”,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四部叢刊本、諸子集成本及王奇猷點?!俄n非子新校注》等為證。當然我們也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點校本中也偶有誤為“亹”者(王先慎2003: 452),有的則在正文中作“舋”,注釋中作“亹”(邵增樺1982: 47—48)。均屬形近而誤。
(六) “”誤為“”
乙部“尹”字條引《說文》: “尹,治也。從又,丿,握事者也。,古文尹。”(一、二版同,但一版“尹”在尸部)
據(jù)《說文》,“尹”的古文作,一般隸定為“”?!洞笞值洹方聿坑写藯l:
說文·又部古文
同“尹”?!墩f文·又部》: “,古文尹。”
據(jù)《大字典》,此字還有以下異體: (見《字匯補》)、(見《改并四聲篇?!罚?、(見《集韻》)、(見《字匯補》)、(見《康熙字典》)。GBK字符集中有“”字(其上從,不從臼),當即此字。上述“尹”字條中的誤字“”實際也就是“”“”之訛。
現(xiàn)在回頭看“”字?!洞笞值洹酚写俗诸^:
yì《字匯補》五利切。
貍子。《字匯補·巾部》: “,《海篇》: ‘貍子也?!鼻謇钫{(diào)元《奇字名·獸名》引《篇海》: “,貍子也?!?/p>
可見“”“”究非同字,當予區(qū)別——“尹”字條所引古文隸定字形作“”“”均可,但不可作“”。
(七) “糸”誤為“系”
乙部“丑”字條義項③引《說文》段注: “《系部》曰: ‘紐,系也。一曰結(jié)而可解。十二月陰氣之固結(jié)已漸解,故曰紐也?!保ㄒ?、二版同,但一版“丑”在一部)
經(jīng)查《說文》及段注,“系部”實為“糸部”?!墩f文》糸部包括“紐”字計收257字;系部僅有系、孫(孫)、緜(綿)、(繇)四字。《大字典》誤“糸”為“系”,很可能是受了下文“紐,系也”的影響。
(八) “庚”誤為“賡”
“廣”部“庚”字條義項B13:
B13續(xù)?!对姟ば⊙拧ご髺|》: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泵珎鳎?“賡,續(xù)也?!秉S侃《春秋名字解詁補誼》: “古文賡從庚。庚亦續(xù)也?!?/p>
這里“賡,續(xù)也”甚可疑,因所引《詩》句為“西有長庚”,毛傳當釋“庚”而非
“賡”。經(jīng)查《毛詩正義》,果為“庚,續(xù)也”。當然,“庚、賡”音同義通,故常通用。《爾雅·釋詁下》: “賡,續(xù)也。”(宗福邦2003: 695,2193)也許是因為上述關(guān)系,再加下文所引書證中出現(xiàn)“賡”字,所以受到“感染”,造成了疏誤。
(九) “”誤為“淖”
水部“潮”字條義項①(第一版與此同):
①江河流向海。后作“朝”?!都崱は崱罚?“淖,《說文》: ‘水宗于海。隸作潮,通作朝?!卑矗?《說文·水部》“淖,水朝宗于海”清桂馥義證: “言水赴海,亦如諸侯之見天子也?!对姟罚?‘沔彼流水,朝宗于海。《箋》云: ‘水流而入海,小就大也?!?/p>
其中所見之兩處“淖”字均為“”字之誤。
查《集韻·宵部》,字作;再查《說文》,其篆書字頭作,隸定亦為“”。再者,《大字典》“”字條下釋之甚明,可以為證(一、二版同):
同“潮”。《說文·水部》: “,水朝宗于海。從水,朝省?!毙戾|系傳: “,今俗作潮?!薄都崱は崱罚?“,隸作潮?!?/p>
以上釋文中的3處“”及字頭“”字,字形均準確無誤?!俺薄弊诸^下的兩處“淖”字顯系“”字之誤,當改。
(十) “”誤為“臼”
革部“革”字頭下釋義(第一版與此同,唯“從卅非革之義”前多“按”字):
《說文》: “革,獸皮治去其毛,革更之,象古文之形。,古文革,從三十,三十年為一世,而道更也。臼聲。”林義光《文源》: “從卅非革之義,廿十亦不為卅,古作,象獸頭角足尾之形?!薄埃ň剩┫笫种沃!?/p>
以上釋義中的兩處“臼”字均為“”字之誤。查《說文解字》《說文解字注》《文源》等,均為“”。
,《說文·部》: “,叉手也。從、?!倍巫ⅲ?“此云‘叉手者,謂手指正相向也。此亦從、又而變之也?!薄队衿げ俊罚?“,兩手捧物曰。”又《勹部》: “匊,古作?!笨梢姟啊奔础皠保ê笞鳌稗洹保┑谋咀?。
“革”之古文作,象兩手剝?nèi)~F皮之形。其中象兩手相掬之形的部件正是“”而非“臼”。
漢字中從“”之字甚多,如: 與、舉、興、學(xué)、爨,等等。但是,在《說文·部》卻只有“”和“要”兩個字頭?!耙毙∽?,釋義為“身中也,象人要自之形。從,交省聲”?!队衿げ俊芬嘤小啊薄耙倍郑耙毕掠小啊薄啊眱蓚€異體。
《大字典》第一版“要”下引錄《說文》及段注,共出現(xiàn)“”字6處,字形無誤。而在第二版中,此6處均誤排成了“臼”:
《說文》: “要,身中也,象人要自臼之形。從臼,交省聲。”段玉裁刪“交省聲”三字,并注云: “上象人首,下象人足,中象人腰,而自臼持之。故從臼?!鄙坨航?jīng)正字: “此字俗作腰,隸作要?!?/p>
此段釋文中“臼”字計有4處,另于字頭下《說文》小篆說明及義項①中各有1處,均誤。
(十一) “賞”誤為“”
第一版口部“嗣”字條下義項②:
②繼承人;后代?!稌ご笥碇儭罚?“罰弗及嗣,當于世?!?/p>
這里所引《尚書·大禹謨》之句中,“當”實為“賞延”之誤。筆者曾經(jīng)撰文指出這一錯誤(何茂活2007)。第二版中,“”得到了改正,但“當”仍未改。具體如下:
②繼承人;后代?!稌ご笥碇儭罚?“罰弗及嗣,當延于世?!?/p>
《尚書·大禹謨》句,經(jīng)查《尚書正義》,實作“賞延于世”。其后有孔傳曰“嗣亦世,俱謂子。延,及也。父子罪不相及而及其賞,道德之政”。從文理上看,“賞”“罰”對文,文通字順,作“當”則文意大謬。此例在《大字典》中至少出現(xiàn)了以下3次,但在文字上頗不統(tǒng)一。試看以下對比:
字頭第一版第二版
嗣當于世當延于世
延賞延於世賞延於世
世賞于世賞延于世
可見第二版中,“延”字之誤改得較為徹底,而“賞”誤為“當”的問題卻被忽略了。另外“於”也應(yīng)改為“于”,以體現(xiàn)文獻原貌,同時保持字典內(nèi)部書證的統(tǒng)一。
(十二) “”誤為“卉”
第一版在以下幾處誤將“”(同“卅”)字排印為“卉”:
一部“丗”字條:
同“丗”。《集韻·祭韻》: “丗,《說文》: ‘三十年為一丗。從卉而曳長之。亦姓?!卑矗?楷書作“世”。
一部“世”字條:
《說文》: “世,三十年為一世,從卉而曳長之,亦取其聲也?!绷至x光《文源》: “當為葉之古文,象莖及葉之形。草木之葉重累百疊,故引伸為世代之世。字亦作葉?!?/p>
①古稱三十年為一世?!墩f文·卉部》: “世,三十年為一世?!薄墩撜Z·子路》: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焙侮碳庖装矅唬?“三十年曰世?!薄墩摵狻ば麧h》: “且孔子所謂一世,三十年也?!?/p>
以上兩個字頭下,共有三處“卉”字,均為“”字之誤。,同“卅”?!墩f文》小篆作,釋曰“三十并也”;而“卉”作,釋曰“艸之總名也”。二者形義俱別,不應(yīng)相混。第二版中,“世”字頭下的兩處“卉”字均改作“”,令人欣喜;但是“丗”字頭下誤字依舊,令人遺憾。
此外,第二版十部“”字條義項①(第一版與此同):
①同“卅”。《說文·十部》: “,三十并也?!薄稄V韻·合韻》: “,今作卅。”唐韓愈《孔戣墓志》: “孔世八,吾見其孫?!?/p>
這里的“”字字形是正確的,但是所引《說文》釋文“,三十并也”卻并不在《說文·十部》,而是在“”部?!墩f文·部》只有“”“世”兩個字頭。該部緊隨“十部”之后,因此《大字典》編撰者誤以為其屬于“十部”。這一錯誤見于第一、二兩版中,當予糾正。有趣的是,前后兩版中,“”字頭下所錄《說文》小篆字形后所注“說文·部”倒一直是正確無誤的。
(十三) “暹”誤為“暹暹”和“”
第一版辵部“”字條釋義如下:
shēng
〔〕舊稱卜卦算命的瞎子。道光年修《榆林府志·方言》: “,音纖生,俗呼聲者之能巫卜也?!鼻迤阉升g《蓬萊宴》第二回: “他若人間找,那里問奴家,問也是胡占卦?!甭反蠡摹丁戳凝S俚俗曲〉土語注釋》: “,以卜算唱詞為業(yè)的瞎子?!?/p>
這里有兩處疑問,其一,字頭既為“”,可是為何下面的詞條中全無此字,而只見“暹”字?其二,既為疊字“暹暹”,為何讀音為“纖生”(即xiānshēng)?第二版出版后,我們發(fā)現(xiàn)“”字之下的這段釋文做了修改:
shēng
〔〕舊稱卜卦算命的盲人。清道光年修《榆林府志·方言》: “,音纖生,俗呼聲者之能巫卜也?!鼻迤阉升g《蓬萊宴》第二回: “他若人間找,那里問奴家,問也是胡占卦?!甭反蠡摹丁戳凝S俚俗曲〉土語注釋》: “,以卜算唱詞為業(yè)的瞎子?!?/p>
第二版將原來的四處“暹暹”統(tǒng)統(tǒng)改成了“”,這樣的修改解決了上述第一個疑問,但第二個疑問依然存在。因此有必要對這個問題做進一步探究。經(jīng)過查檢《大字典》所舉的兩種文獻,發(fā)現(xiàn)這個詞原來既非“暹暹”也非“”,而是“暹”。
清道光廿一年(1841年)刊刻的《榆林府志》,在其卷二十四《風(fēng)俗志》“方言”部
分有一詞條: “暹,音先生,俗呼瞽者之能巫卜也?!保ɡ钗觚g1841)其中與《大字典》引錄不同者有三: 一是“暹”,二是“先生”,三是“瞽者”。其中第二點無關(guān)緊要,也許是版本不同所致,恕未詳加考察;但第一、二兩處,顯然應(yīng)當以“府志”所見的“暹”“瞽者”為是。
至于蒲松齡《蓬萊宴》例,經(jīng)查《蒲松齡集·蓬萊宴》第二回“兩地相思”有句: “他若人間找,那里問奴家,問暹也是胡占卦。”又,《蒲松齡集》(1986: 1698)所錄路大荒《土語注解》有“暹——以卜算唱詞為業(yè)的瞎子、日者”?!洞笞值洹芬洉r除誤認了詞頭字形,還刪去了“日者”二字。其實“日者”二字可以照錄?!稘h語大詞典》有“日者”條,解釋為“古時以占候卜筮為業(yè)的人”?!妒酚洝酚小度照吡袀鳌贰.斎?,字典編撰者也許是考慮到以“日者”釋“暹”不夠通俗,所以略去此二字,這倒也無可厚非。
根據(jù)上述書證可知,暹,實即“先生”,大概是為了與指稱老師、長者、讀書人的“先生”相區(qū)別而專造的俗字,猶如道書中的“靝(天地)”之類。今甘肅山丹一帶稱巫卜之人為“算命先生”,稱喪事上吹打、誦經(jīng)的居家道士為“道家先生”,大概正可寫作“暹”?!洞笞值洹返谝?、二版對“”及“暹”的處理均不妥當。今后修訂時,應(yīng)做相應(yīng)修改,并將“暹”一詞及其注解移至“暹”字頭下,而“”字頭下只需注明參見“暹”及“暹”。
二、 字際關(guān)系處理失當
(一) “戟”誤為“”
乙部“”字條第二音項zhuì下釋義(一、二版同):
劍戟貌?!都崱ぜ理崱罚?“,劍戟皃。從反亅?!?/p>
“”為“戟”的異體?!洞笞值洹贰瓣弊謼l后第三個字頭為“”,釋義為“同‘戟?!镀n惥帯て饔妙悺じ瓴俊罚?‘戟,亦作。”
戟、二字,前者為通用規(guī)范字,后者為非選用字?!洞笞值洹丰屃x中除書證中的寫法應(yīng)予保留之外,其他應(yīng)使用前者。也就是說本條中前一“”字當作“戟”。
(二) “丘”誤為“邱”
一部“”字條(一、二版同):
同“邱”。明郎瑛《七修類稿·事物類·古圖書》: “營邱,然字書邱為,惟兵字從,豈漢人忌邱字之文有相背之形,而借用兵字去其腳為邱耶?”
以上釋義中,所有“邱”字均當作“丘”。理由如次:
圖1營丘太守丞印
其一,經(jīng)查《七修類稿》,這段文字系對一方古印印文的考釋(印文如圖1)。具體考辨文字為: “營丘太守丞印……此印蓋隋以上者。營字不從,漢、晉印文多借用。字難識。有為營丘者。按《漢志》‘營陵注: ‘或曰營丘。然字書‘丘為。惟‘兵字從‘。豈漢人忌‘丘字之文有相背之形,而借用‘兵字去其腳為‘丘耶?據(jù)印則《漢書》營陵當誤,而或曰者是也?!?/p>
這段文字主要是在考釋“營、丘”二字的字形: “營”字本從“呂”而不從“”,但漢晉人多借用這一偏旁的寫法;“丘”字本當作(丠),但這里作“”,系“兵”字去“八”而成。
《七修類稿》對此二字的討論是緊扣印文進行的,所論“丘”與“兵”的關(guān)系,與“丘”的后起字“邱”毫無關(guān)系。《大字典》將4處“丘”字均引作“邱”,致使文意齟齬,令人費解,并以此為據(jù),將“”解釋為“同‘邱”,從字形上實難講通。
順帶要說的是,有的點校本如郎瑛《七修類稿》(2001)誤將“營丘太守丞印”之“丘”過錄為“邱”,但其后諸“丘”無誤。
(三) “”誤為“董”
《廣韻》上聲第一個韻為董韻,而在《集韻》中與之相應(yīng)的是蕫韻。此二字在部分義項上可以通用,故為部分異體字?!洞笞值洹吩谝觥都崱な愴崱窌r,時而為“蕫”,時而為“董”,頗不統(tǒng)一。如: “、、箽、”等字頭下引作“蕫韻”,而“、、、、、、嬞、墥”等字頭下則引為“董韻”。建議今后修訂時統(tǒng)一為“蕫”。
(四) “橘”誤為“桔”
丿部“川”字條義項④引阮章競《迎春桔頌》: “萬里東風(fēng)古塞紅,一川春花帶雪開?!保ㄒ?、二版同)
經(jīng)查該句出自詩集《迎春橘頌》(阮章競1959: 89)中的《萬里東風(fēng)古塞紅》一詩,書名中的“橘”字并不作俗字“桔”。“二簡”曾以“桔”為“橘”的簡化字?!洞笞值洹穼⒋俗肿鳌敖邸?,很可能是因為襲用了其他材料。
(五) “壯”誤為“”
土部“壯”字條釋義(一、二版同,但一版“今為”前少“按: ”):
壯同“壯”?!陡牟⑺穆暺!な坎俊芬端鬃直称罚?“壯,音壯,義同。俗用。”按: 今為“壯”的簡化字。
這里所引“壯,音壯”之語,顯然有誤。經(jīng)查《改并四聲篇海·士部》,有“壯”“壯”兩個字頭。前者為: “壯,側(cè)亮切。健也,天也?!焙笳邽椋?“壯,音壯,義同。今增于此,俗用?!笨梢姳緱l中“壯,音壯”之前一“壯”字當改為“壯”。
三、 筆形及結(jié)構(gòu)訛舛
(一) “”誤為“”
丿部“”字條(一、二版同):
同“匝”。鄭振鐸《中國俗文學(xué)史》第六章: “弱柳芙蓉,靈沼而氛氳?!卑矗?《降魔變文》“”作“匝”。
以上釋文有兩個問題。
一是所引“弱柳”句雖見于鄭書,但鄭書也是引述《降魔變文》。引述前的先導(dǎo)語為: “《降魔變文》的作者,對于駢偶文的使用更為圓熟純練,已臻流麗生動的至境?!保ㄠ嵳耔I1938: 197)因此此處應(yīng)表述為“鄭振鐸《中國俗文學(xué)史》第六章引《降魔變文》……”。如此則下文按語才有來由,否則兩不相干,徒生困惑。此外,按語中的《降魔變文》似乎也缺乏必要的限制語,似應(yīng)指明其出處或版本,以使信而有征。
二是“”的字形不甚確當。據(jù)查檢,《中國俗文學(xué)史》1938年初版及1954年作家出版社重印本、1984年上海書店重印本中,此字均作“”,其上從橫,并不從撇;其后
如《鄭振鐸全集》第七卷(鄭振鐸1998: 173)及東方出版社版(鄭振鐸2012: 156)等版本中也都如此。
從字理看,此字作“”,實即“帀”的訛寫。而“帀”是“匝”的異體?!墩f文·帀部》: “帀,周也。從反之而帀也?!保ā爸弊?,“帀”為其反轉(zhuǎn)之形)“帀”訛作“”正如我們?nèi)粘鴮懼衅浴?、巳”不分、“朿、束”相混一樣。但是寫作“”則顯得缺乏理據(jù),與“帀”“匝”之形就相去甚遠了。當然最根本的依據(jù)還是文獻所見的實際字形。建議今后修訂時據(jù)實核校。如予修訂,還應(yīng)揭明其與“帀”的字形聯(lián)系,將原來的“同‘匝”改為“同‘帀(即‘匝)”。
另需注意的是,該字現(xiàn)收列于《大字典》丿部,如今后改訂為“”,則應(yīng)收入一部(“帀”在巾部,“匝”在匚部)。
(二) “”誤為“麗”
鹿部“麗”字條引《說文》: “麗,旅行也。鹿之性見食急則必旅行。從鹿,麗聲。”(第一版“麗”作“”,是)
上述引文中“麗”應(yīng)作“”,一是因為《說文》中確乎如此,二是從“麗”字實際構(gòu)成部件看,其上本來就是“”。至于“麗”的簡化字“麗”,那是漢字簡化時在“”的基礎(chǔ)上稍加變化而成的。這里誤用此形,當屬排版疏忽。該字頭下還有3次出現(xiàn)“”字,均無誤(第一版中4處均無誤)。
(三) “”與“”實為同字,字頭重出
丨部有“”字條(一、二版同):
說文·自部
zì《玉篇》疾利切。
同“自”。鼻子?!墩f文·自部》: “,鼻也。象鼻形?!薄队衿ぷ圆俊罚?“自,鼻也。,古文?!?/p>
凵部有“”字條(一版在自部):
說文·自部古文
同“自”?!队衿ぷ圆俊罚?“自,鼻也……,古文?!?/p>
對比以上兩個字條,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問題: 一是后者古文字字形與字頭不符。該字形隸定為“”,《大字典》“”后第六字即為此字,茲不贅引。二是二者所舉字形來源基本一致(均有《玉篇·自部》),但卻分立為兩個字形相近的字頭,實無必要。我們推測這種情況的產(chǎn)生大概是因為分部編纂,相互之間未能協(xié)調(diào)整合所致。經(jīng)查《大廣益會玉篇》,此字“古文”作。GBK字符集中有“”,字形與之相合。因此建議今后修訂時,將上述二者予以合并——字形采用后者,而釋義形式依照前者。
四、 引文脫衍
(一) 誤脫“”字
乙部“”字條(一版與之略同,但多《康熙字典》例,且字形有疏誤,有兩處“”字誤為“”?!啊蓖伴濉?,與此形體稍異,音義迥別):
jié《字匯補》居竭切。
〔〕動貌?!锻ㄖ尽ち鶗砸弧罚?“,動皃?!薄蹲謪R補·丿部》: “,,動貌。”
經(jīng)查《通志·六書略一》,有“,居月切,也,動皃”;王樹民(1995: 247)點校《通志二十略》亦過錄為“也”。據(jù)此似可認為《大字典》引文脫漏了“也”字,但其實“也”是“”的誤字,其證有二: 一是上引《字匯補》,二是乙部“”字條及其所引《集韻》:
jué《集韻》居月切,入月見。
〔〕動貌?!都崱ぴ马崱罚?“,,動貌?!?/p>
顯然,“”與“”為同字之異體,“”亦即“”。《通志》“也”實為“”之訛,整句為“,也(),動皃”?!洞笞值洹访撀啊鼻爸郑㈠e誤斷句為“,動皃”。今后修訂時當予改正。
(二) 誤衍“所”字
乙部“了”字條義項③引《尹文子·大道上》: “然則是非,隨眾賈而為正,非己所所
獨了。”(一、二版同)
經(jīng)查《尹文子》諸版本,“獨”前只有一個“所”字,并無疊字“所所”。如四部叢刊初編本、諸子集成本、民國叢書本《尹文子直解》(陳仲荄1996: 37)等均如此。
通過上述各類共20余例的討論,我們認為《大字典》在文字編校方面存在的問題還是不容小覷的。今后如有機會修訂,當予認真核校改進。根據(jù)以上討論,我們對該字典乃至其他語文辭書的文字編校提出幾點粗淺的意見,以供參考:
一是要注意區(qū)別形近字及形近偏旁,如: 亢與元,左與右,白與臼(皃與兒),臼與,與卓,糸與系,與卉,與也,與,等等。要特別注意區(qū)別在音、義方面均有聯(lián)系的形近字(亦即通用字和同源字),如: 蕫與董、庚與賡等。
二是要注意區(qū)別筆畫繁多,容易誤識、誤書、誤植的字,尤其是一些冷僻字,如: ()與、舋與亹、暹與、蕫與董,等等。
三是要注意防止上下文相關(guān)文字的“感染”。本文討論的“糸”與“系”、“庚”與“賡”的問題也許就屬于此類情況。這種情況既有可能發(fā)生在編撰過程中,也有可能發(fā)生在排印階段。
四是在古今字、異體字、通用字(即部分異體字)、繁簡字等字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應(yīng)努力遵循相關(guān)規(guī)范,加強字典內(nèi)部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避免相互齟齬。本文第二部分討論的戟與、丘與邱、蕫與董、橘與桔、壯與壯的問題即屬此類。
五是應(yīng)注意處理好字典所用字形與現(xiàn)行中文信息處理所用漢字字符集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本文討論的“”與“”,《大字典》中二者并見,GBK大字符集中有前者而無后者,我們認為《大字典》中的后一字頭可以刪去?!啊迸c“”,《大字典》及GBK大字符集中均有后者而無前者,我們認為前正而后誤,當予調(diào)整。字符集中“”字的字形很可能就是根據(jù)《大字典》制定的,應(yīng)隨之訂正。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字典》字形的確定關(guān)系重大,影響深遠,務(wù)須慎重。另如“”的異體“”和“”,“”見于《康熙字典》,但卻不見于《大字典》和GBK大字符集;“”見于GBK大字符集,但卻不見于《大字典》。這種錯綜復(fù)雜的情況,在今后修訂時也應(yīng)予以重視。
六是改版重排時,應(yīng)嚴格校對,防止產(chǎn)生新誤。本文討論的“要”字頭下“”誤為“臼”和“麗”字頭下“”誤為“麗”即為第二版排印之誤。
因?qū)o書編纂的理論與實踐缺乏深入的了解,對相關(guān)文字問題囿于己見,因此本文對《大字典》所做的指摘和辨證必有錯謬失當之處,敬望學(xué)界同行尤其是辭書界專家學(xué)者予以批評。
附注
《漢語大詞典》“亹3”釋義為: “同‘舋。① 征兆。晉袁宏《后漢紀·靈帝紀下》: ‘張角始謀,禍亹未彰。② 罪過。晉袁宏《后漢紀·桓帝紀下》: ‘罪深亹重,人鬼同疾。宋李石《續(xù)博物志》卷三: ‘仁善圣明曰舜,殘民多亹曰桀?!睋?jù)此則誤“舋”為“亹”,古已有之。《大字典》“亹”字條下未收此義項,不知是因為未發(fā)現(xiàn)此類書證,還是基于別的考慮。這里順帶提及,恕不詳論,聊備修訂者參考。
“長庚”或亦作“長賡”,參見宗福邦等《故訓(xùn)匯纂》,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3: 695。
《集韻》: “蕫,艸名。《說文》: ‘鼎蕫也。”明州本和述古堂影宋鈔本中“鼎蕫”作“鼎董”。參見《集韻》(述古堂影宋鈔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00;《集韻》(明州本),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3(未標頁次)。作為韻目及字頭的“蕫”字,諸版本無異文。參見趙振鐸《集韻校本》,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上卷627頁,下卷394頁。
參考文獻
1. 陳仲荄.尹文子直解.∥《民國叢書》編輯委員會編.民國叢書(第五編).上海: 上海書店,1996.
2. 丁度(宋).集韻.北京: 中國書店,1983.
3. 顧野王(梁).大廣益會玉篇.北京: 中華書局,1987.
4. 韓道昭(金).成化丁亥重刊五音類聚四聲篇海.明成化間司禮監(jiān)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 韓非(戰(zhàn)國)著,王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6. 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整理.康熙字典(標點整理本).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
7.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
8.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八卷本).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 湖北辭書出版社,1986—1990.
9.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第二版·九卷本).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 崇文書局,2010.
10. 何茂活.《漢語大字典》編校訛誤摭談.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2007(1).
11. 何晏(魏).論語集解.∥四部叢刊初編經(jīng)部.上海: 商務(wù)印書館,1922.
12. 孔安國(漢)傳,孔穎達(唐)正義,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3. 郎瑛(明).七修類稿.∥《續(xù)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4. 郎瑛(明).七修類稿.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15. 李熙齡(清).榆林府志.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刻本.
16. 林義光.文源.上海: 中西書局,2012.
17. 毛亨(漢)傳,鄭玄(漢)箋,孔穎達(唐)等正義.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18. 蒲松齡(清)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9. 阮章競.迎春橘頌.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
20. 邵增樺注譯.韓非子今注今譯.臺北: 商務(wù)印書館,1982.
21. 王念孫(清).廣雅疏證.北京: 中華書局,1983.
22. 王先慎(清).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3. 王先慎(清)著,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2003.
24. 許慎(漢)著,段玉裁(清)注.說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5. 許慎(漢)著,徐鉉(宋)校定.說文解字.北京: 中華書局,1963.
26. 楊伯峻.列子集釋.上海: 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
27. 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1979.
28. 尹文(周).尹文子.∥四部叢刊初編.上海: 商務(wù)印書館,1922.
29. 尹文(周)著,錢熙祚(清)校.尹文子.∥諸子集成.上海: 世界書局,1935.
30. 趙振鐸.集韻校本.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31. 鄭樵(宋).通志.北京: 中華書局,1987.
32. 鄭樵(宋)著,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北京: 中華書局,1995.
33. 鄭玄(漢)注,賈公彥(唐)疏,王輝整理.儀禮注疏.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4.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xué)史.長沙: 商務(wù)印書館,1938(作家出版社1954年重印,上海書店1984年重?。?
35.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xué)史.∥鄭振鐸全集(第七卷).石家莊: 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
36.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xué)史.∥民國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文庫.北京: 東方出版社,2012.
37. 朱熹(宋).詩集傳.∥四部叢刊三編經(jīng)部.上海: 商務(wù)印書館,1936.
38. 朱熹(宋).詩集傳.北京: 中華書局,1958.
39.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xùn)匯纂.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3.
(河西學(xué)院文學(xué)院甘肅73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