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勝

創(chuàng)傷雖然一直都是人類生活的組成部分，但關于創(chuàng)傷的理論研究卻開展得較晚。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概念才被引入治療診斷標準。創(chuàng)傷理論的發(fā)展影響了小說家們，正如英國學者安妮·懷特海德所說，“那種試圖在多種多樣的文化群體間描述創(chuàng)傷或使創(chuàng)傷的歷史瞬間可視化具體化的愿望，已經導致了當代小說中許多重要作品的誕生?！盿1993年，美國女作家托妮·莫里森憑借著創(chuàng)傷小說《寵兒》以及其他幾部作品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二十世紀的中國也歷經了戰(zhàn)爭、政治運動，無論是在集體記憶還是在個人遭遇中，創(chuàng)傷都是鮮明的存在，然而中國作家對創(chuàng)傷小說的探求還較為薄弱。不過近些年來，海外華文作家中出現了在創(chuàng)傷敘事方面有自覺追求的作家，陳謙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

陳謙曾在她的小說《下樓》中描寫過一段心理學教授杰里的話：“他們（指中國大陸人 論者注）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從唐慘死的時代里熬過來啊，那里面有多少的苦難，有多少的康妮？各種各樣的康妮，會影響到身后幾代人的人生。他們需要救治?！蔽蚁脒@樣的思考也會帶出陳謙創(chuàng)作的特定使命感，即關注創(chuàng)傷與醫(yī)治的問題。而事實上陳謙的確在這方面做出了努力，她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創(chuàng)傷小說。與美國創(chuàng)傷小說的敘事重在反映創(chuàng)傷的病理癥狀不同，陳謙的創(chuàng)傷小說更多地尋求創(chuàng)傷治愈的可能性路徑。

一

陳謙雖然是計算機工程碩士，但是她卻十分敏感于人類對創(chuàng)傷的反應。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創(chuàng)傷敘事中對創(chuàng)傷理論的自覺性回應，比如她每一部創(chuàng)傷小說中都存在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安妮·懷特海德在她對創(chuàng)傷小說的研究中曾介紹過跨代創(chuàng)傷理論，指出“創(chuàng)傷的后果能夠跨越代際：一件被一個個體所經歷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被傳遞，因此它的影響在另一個個體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尼古拉斯·亞伯拉罕（Nicolas Abraham）和瑪麗亞·托洛克（Maria Torok）關于跨越代際的鬼魂的作品提出，當一件可恥的、因此不可言說的經歷被阻擋在意識之外或保密的時候，癥狀就會從這一代向下一代傳遞。創(chuàng)傷無需被說出即可交流，作為一種沉默的在場或幽靈，留存在下一代之中。創(chuàng)傷的后果能夠跨越代際：一件被一個個體所經歷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被傳遞，因此它的影響在另一個個體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尼古拉斯·亞伯拉罕（Nicolas Abraham）和瑪麗亞·托洛克（Maria Torok）關于跨越代際的鬼魂的作品提出，當一件可恥的、因此不可言說的經歷被阻擋在意識之外或保密的時候，癥狀就會從這一代向下一代傳遞。創(chuàng)傷無需被說出即可交流，作為一種沉默的在場或幽靈，留存在下一代之中?！眀

《下樓》中的丹桂出生成長在中國大陸“文革”時期，她的父親在她三歲那年吞下過量安眠藥，沉入黔江自殺身亡。丹桂的父親到底經歷過什么竟讓他可以拋下妻兒自沉江底，丹桂從來沒有從母親那里得到過理由充分的說法，每次談及父親，丹桂面對的只是母親的潦草陳述加上嘆息。父親的創(chuàng)傷經歷成為這個家庭的秘密，于是“父親創(chuàng)口的瘀血匯入黔江，百回千轉之后，在她十二歲那年灌入她的心底。她從此也成了一個有著創(chuàng)傷的人。”

《繁枝》中立蕙的出身是家庭的一個秘密?！傲⑥ピ趧倽M十一歲的初夏被那個巨大的問號迎頭擊中——她在南寧西郊廣西農科院小賣部的臺階下被幾個男孩圍住?！痹陔y堪和哄笑中，立蕙被這個巨大的問號嚇住了，“你爸是誰？”然而當她把這個受辱場景向她母親講述時，她母親卻只要求她在爸爸面前將事情保密，并沒有給她問號的答案。非但如此，母親面對問號時游離的眼神、眼中新鮮的血絲卻加深了立蕙的疑問并讓她恐懼，“在一知半解的朦朧間，立蕙對母親那天中午的淚水生出猜疑，又不敢深想，一下就悶掉了，再走出家門去，見人就躲閃，下學后總是快快回家，不再到處找同學瘋玩?！绷⑥ゾ痛顺闪吮幻孛軅α说膫€體，隨即而來父母的執(zhí)意調離更加深了立蕙的害怕，“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廣州！”幼小的立蕙對廣州其實并沒有任何了解，她的恐懼完全來自在她出身這個問題上父母刻意表現出的對秘密的維護。

《特雷莎的流氓犯》中折磨勁梅的雖不是家庭的秘密，卻是和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相關的秘密，那就是有關揭發(fā)、告密的問題。在性愛被禁錮的文革時代，十四歲的勁梅出于嫉妒告發(fā)了王旭東和文惠異性間的親熱行為，這使得王旭東在全校批斗大會上“被押到那個粗陋的水泥舞臺中央，胸前掛著一個粗陋的大紙牌，上面用毛筆潦草歪斜地寫著‘少年流氓犯王旭東”。勁梅目擊了旭東被批斗的場景：“他的后背同時伸上兩條戴著紅袖章的臂膀，將他的頭用力壓下，同時臺上傳來‘你老實點的吼聲?？谔柭曈制饋砹耍骸跣駯|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再一次倔強地擰了擰脖子。又一條手臂伸上來，揪住他的頭發(fā)，往下一扯，他的腦袋又被用力壓下去。他抬抬眉，淚水就下來了?！蓖跣駯|被開除并被送到農場勞教一年。而勁梅三十多年來即使移居到美國改名為特雷莎卻也不能擺脫因這件事而產生的罪惡感。如果按“受到創(chuàng)傷精確地說就是被一個意象或一樁事件所控制”c的說法，勁梅是在極深的創(chuàng)傷中，同樣的痛苦也發(fā)生在另一個王旭東身上，他和勁梅一樣只能獨自面對“文革”中儼然成風的秘密誣告行為及其惡果。

另外，像《愛在無愛的硅谷》中王夏和蘇玫的初戀、《殘雪》中丹文和胡力間失敗的婚戀以及丹文的流產、《無窮鏡》中郭妍夫婦的喪子之痛、郭妍丈夫的背叛等等雖然不是小說中的主體情節(jié)，但卻是作者要觸及的創(chuàng)傷，也都是些不可言說的秘密。陳謙的創(chuàng)傷敘事在呈現“秘密”的存在方面和西方常見的創(chuàng)傷小說一樣，都顯示出作者受到創(chuàng)傷理論研究的影響，都呈現出造成創(chuàng)傷小說概念內涵吊詭的另一面，即創(chuàng)傷的不可言說性。

陳謙的這些小說文本可以被歸為創(chuàng)傷小說的另一重要原因在于她的這些小說情節(jié)中也有類似于世界創(chuàng)傷小說中“鬼魂”敘事元素的設置，只不過她在這方面處理得非常簡單化?！霸诋敶≌f中，鬼故事被重新改寫以探究創(chuàng)傷作為精神著魔的本質。鬼魔具體表達或實體化了新近的歷史創(chuàng)傷，代表了一種集體和文化困擾的形式。”d丹桂（《下樓》）不能走出夢境中“黑巷路口沉重的鐵蓋”，這“鐵蓋”就好似鬼魂一般常在夢境中與丹桂不期而遇，讓丹桂幾十年中都走不出那條黑巷；特雷莎（《特雷莎的流氓犯》）“聽到了怪獸的嘶吼。那吼聲低啞，嗚——嗚嗚——嗚，帶著回聲，綿遠又凄涼”；有時候陳謙是以一個信物來替代“鬼魂”的功能，比如《繁枝》中的“玉鐲”。陳謙經由這些來寫創(chuàng)傷記憶不可控制性的入侵、糾纏。雖然她的小說文本中對“鬼魂”出現的處理比較簡單化，但她在敘事的基本形式上還是保持了創(chuàng)傷小說的重要特征。

二

創(chuàng)傷小說通常有一種對歷史指證的特別力量。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寵兒》（1987）和《爵士》（1992），在“使非洲裔美國人在奴隸制存續(xù)期間及廢奴之后所遭受的苦難獲得政治上的承認”e方面的努力讓安妮·懷特海德印象深刻。創(chuàng)傷小說不僅極大地推動了西方人們對戰(zhàn)爭、奴隸制度、種族制度、奧斯威辛集中營殘害猶太人的反思，也對西方社會中的受害群體有療傷的功能，是很有益處的一種小說樣式。中國“文化大革命”之后雖有過“傷痕文學”，但由于創(chuàng)傷理論在中國大陸的重視與推行也只是近些年的事情，“傷痕文學”作家在創(chuàng)作視閾上缺少心理學的維度，只是簡單地停留在政治控訴的層面，未能很好地觸及文革的人們心靈受傷的深度。中國整個社會對“文革”所造成的長久深遠性的影響估計是遠遠不足的，在“文革”時期的創(chuàng)傷記憶尚未得到很好的處理的情況下，有些作家絲毫沒有慰藉受傷者、關懷整個社會心理健康的意識，在“文革”敘事方面推行狂歡化、浪漫化的風格，造成當年受害者及其家人的二次心理傷害，這是不負責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而陳謙創(chuàng)傷小說中的“文革”敘事卻能讓讀者可以看到創(chuàng)傷帶來的病理癥狀的嚴重性?！断聵恰分懈赣H在“文革”中的自殺讓丹桂深陷在心靈的黑夜中，而康妮的故事更令人怵目驚心?？的菔莻€中美混血兒，當年她因為和中國留學生唐先生相愛而隨唐先生來到中國，他們在中國結婚生子?？墒呛萌兆記]有多久，他們就遭逢了政治運動，在“文革”當中，唐先生跳樓自殺。自此后二十多年，康妮再也沒有下過樓，哪怕她的子女告訴她“文革”已經結束，她仍然拒絕下樓。“她日復一日，每天就獨自看書，長時間冥想——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完全拒絕電視、收音機”。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康妮去世，她的遺體被抬下樓。

美國精神病學協會2000年發(fā)布的《心理障礙診斷與分類手冊（第四版，修訂版）（DSM-IV-TR）中列出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診斷標準，其中第三類PTSD病癥的表述是：持續(xù)地回避與創(chuàng)傷事件有關的刺激，或有普遍性反應遲鈍或麻木（創(chuàng)傷前沒有這樣的情況），至少包括以下三項f：

（1）努力避免有關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觀念，感受或談話。

（2）努力避免從事或接觸可以喚起痛苦記憶的各種活動、處境或人。

（3）不能回憶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某些重要方面。

（4）對參加重要活動的興趣顯著減退。

（5）有與他人疏遠、脫離的感受。

（6）情感范圍顯著變窄（如不能有愛的感受）。

（7）對未來失去向往，缺乏對未來的想象、希望和打算（例如，不期望有一個好的工作、婚姻、兒女或正常的生活享受）。

康妮的癥狀起碼符合（1）（2）（4）（5）（6）點，患的是典型的創(chuàng)傷后慢性應激障礙。康妮是陳謙塑造的一個很獨特的藝術形象，她是一個精神病癥患者，但她不同于一般文學作品中的瘋子形象，她的最大特征就是沉默，她以沉默對抗著這個給她深刻傷害的世界。二十多年來她不能分享痛苦，只是任由痛苦將她的生命一點點地吞噬。所以，二十多年后當她的老友杰里遠道來到她面前時，“她的手冰得讓他老想打顫”，她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溫度，將自己囚禁在心靈的暗室中?！皠?chuàng)傷會破壞個體對自己和他人的感覺，會粉碎個體對現實世界的安全感和對自己生活的控制感；如果創(chuàng)傷是由他人所造成，還會逐步破壞個體對他人的基本信任，甚至瓦解個體的自我價值感和自尊感。”g這樣一種刻意將自己從這個世界中分離出來，將自己健康美麗的生命默然撕碎拋棄的姿態(tài)是康妮對“文革”強烈控訴的形式。

三

創(chuàng)傷小說是20世紀80年代隨著創(chuàng)傷理論的研究得到開展后興起的一種小說模式，“莫里森為當代小說家們提供了一種文學模式，許多小說家利用回憶的場景和證據來突出集體和公共歷史的選擇性遺忘。歷史通過記憶的修辭被改裝，從前享受不到特權的聲音被給予了述說的權力。在允許（政治上的和心理上的）被壓抑的內容浮到意識中時，創(chuàng)傷小說在反思歷史表現的道德規(guī)范上做出了重大貢獻?！県目前中國當代文學還缺少像托尼·莫里森、派特·巴克、W.G.塞巴爾德這樣成熟的創(chuàng)傷小說作家。陳謙的創(chuàng)傷小說創(chuàng)作對中國文壇而言是有意義的。但不可否認她的創(chuàng)傷小說也還不太成熟，具體而言，她還未能將創(chuàng)傷理論內化為更深邃的歷史反思，也還未能將創(chuàng)傷理論內化于人物形象的藝術創(chuàng)造中，她的創(chuàng)傷小說略顯直接地演繹創(chuàng)傷理論。

《下樓》中作者關于康妮的病理性癥狀的書寫讓我們看到了“文革”帶來的創(chuàng)傷如何深入進了個體生命的內部，難以消除。直到二十多年后康妮面對著遠道而來的老友杰里終于能夠把她記憶深處的目擊見證說了出來：“血倒還好，但那一地的腦漿！原來腦漿是那個樣子的，一地的豆腐花一般?！倍畮啄陙恚澳且坏氐亩垢ā背蔀榭的轃o法言說的夢魘，捆住了她整個生命，而當她終于可以對杰里說出時，治療就成為可能。不過小說文本中杰里并沒有機會來為康妮做治療了，康妮只好帶著病癥離開世界?！短乩咨牧髅シ浮分兄孛男∶泛屯跣駯|分別代表著在“文革”那個非人時代中無數被愚昧的男性與女性，“文革“結束后無論他們的身份和生活如何變化，他們都難以處理長久折磨他們內心的罪疚感，“如果一個事件是令人極度沮喪的，至少在一定時間內會使人的內在心理資源耗盡，那么它就是創(chuàng)傷性的”i。小梅和王旭東在美國的見面以及對各自故事的聆聽言說的是那些“文革”中的傷害者與被害者進行共同治療的心理需求，而小說中小梅和旭東都不是各自要尋找的當事人。當他們散去時小梅的視野里再次出現了怪獸。《蓮露》是直接以心理醫(yī)生作為敘事者的一個文本。14歲的蓮露受舅舅性傷害的事件并不是只有在文革背景中才會發(fā)生，但只有在文革背景中我們才能理解蓮露的家庭所發(fā)生的變故，理解在這種變故中蓮露和舅舅之間發(fā)展出的復雜的依戀之情，蓮露對舅舅的性侵犯非但沒有抗拒，相反卻是逢迎的。由此來看蓮露的心理癥結不僅僅源自舅舅的性侵犯事件本身，還有她自身由于這種逢迎帶來的揮之不去的羞恥感和犯罪感，蓮露最終也未能從心理病癥中走出來。

由于“文革”是重大的災難性歷史事件，在“文革”的歷史性問題沒有得到很好的清算之前，任何簡單化地預設創(chuàng)傷的治愈都是危險的，陳謙的這三個文革敘事文本倒都是寫到了創(chuàng)傷沒有能夠被治愈，但倘若我們細究她這三個敘事文本中創(chuàng)傷未能得到治愈的原因，我們發(fā)現她比較多的呈現出來的是一些偶然性因素?！断聵恰分薪芾锬昀狭?，且是在中國短暫停留；《特雷莎的流氓犯》中未能找到當事人；《蓮露》中雖然提及蓮露的療程錯過了最佳時機，但促使“我”不能對蓮露繼續(xù)治療的原因卻是“我”觸犯了作為一名心理醫(yī)生的職業(yè)忌諱，對蓮露產生的私情。這就不禁讓我要追問，如果在這三個文本中出現的并不是這些不理想的偶然性因素，那么他們的治愈是否就簡單多了呢？這些受傷的治愈是否就只是一個治療技術的問題呢？是否會有更為復雜的因素造成治愈的艱難性呢？我想這是陳謙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四

陳謙的創(chuàng)傷小說的可貴之處在于她的創(chuàng)傷書寫在撕裂處都有裹扎，從而使得她的創(chuàng)傷小說文本中有一種溫馨的柔美帶給人慰籍，這或許與陳謙自身從基督教信仰中得到了信、望、愛有關。作為女性作家，陳謙是極為敏感而細致的，正因如此，她能非常準確地觸摸到受傷者的痛處，并給予受傷者以她的陪伴、尊重與關懷?！斗敝Α分辛⑥ネ陼r在人們嘲笑中所受的傷害，在兩個爸爸的愛中得到撫慰，立蕙的母親也以對丈夫的細心呵護多少補贖了她因背叛帶來給家庭帶來的傷害，葉阿姨在基督的愛中放下了生活中諸多的傷害。

在陳謙的筆下即使是帶給別人極大傷害的人也大多是有弱點的善良人?！斗敝Α分绣\芯的丈夫志達背叛了她，包養(yǎng)了小歌女小娜。志達不道德的背叛行為深深地傷害了錦芯，而這卻始于志達對小娜的同情與憐惜?！稅墼跓o愛的硅谷》中蘇菊放下了一切只為了愛情與王夏在一起卻終究被王夏傷得體無完膚，但王夏并非不想愛蘇菊，只是他自己其實也是思想上無根的浮萍，他大量的精力都耗在和自己失敗感的較量上面，幾乎不再具備愛的能力。特別是《殘雪》中致使自己的前妻婚前懷孕、失學、精神崩潰后又背棄婚約的男人胡力，在另一個時空中已改名為逸林的胡力卻是位體貼的丈夫、友善的朋友、有才華的學者。

陳謙在所有創(chuàng)傷小說中只塑造過一個復仇者的形象，那就是《殘雪》中的丹文，然而復仇的行動只是在小說文本的最后才暗示出來，接著陳謙在2015年第四期的《廣西文學》上卻提供了一個后續(xù)文本《我是歐文太太》，已成為歐文太太的丹文作為一位優(yōu)雅平靜的母親，拒絕指認自己是丹文；《繁枝》中陳謙在一段看似指證錦芯有謀殺嫌疑的敘事之后，最后卻以一句“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否定了她殺害丈夫的可能性。

陳謙這樣一種審視創(chuàng)傷的態(tài)度應該是受到了《圣經》中的人觀以及文學敘事的影響。作為一名基督徒，陳謙對《圣經》無疑是熟悉的，《新約·羅馬書》3章中說“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沒有明白的，沒有尋求 神的；都是偏離正路，一同變?yōu)闊o用。沒有行善的，連一個也沒有！”基督教認為亞當之后的人都是墮落的有罪性的人，人與人之間的傾軋、傷害就是罪性帶來的結果。保羅在《羅馬書》中嘆息道，“我也知道在我里頭，就是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惡，我倒去作?！?/p>

正因為陳謙在基督教立場上承認了人類墮落之后罪性的普遍存在，她對人性是不樂觀的，普通的善良人一樣會使得犯罪的惡果落在別人身上，造成對他人的傷害，她對創(chuàng)傷的書寫正反應出她對基督教人觀的回應。可另一方面，《舊約·創(chuàng)世記》1：27說“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人的尊貴源于此，但基督教認為在墮落之后人的形象破損了，人跌入了黑暗中。然而上帝并沒有棄絕人類，而是給人類以普遍恩典和特殊恩典。陳謙很少寫到上帝的特殊恩典，即救恩，但她常常是讓人們的創(chuàng)傷在普遍恩典中得到醫(yī)治，即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人類的良心、寬宥。郭妍在得知是小區(qū)中年輕的保安綁架了兒子并由于恐懼在不知所措中撕票之后，她原諒了保安。在痛失兒子之后，當她得知丈夫在外有外遇并已育有一兒一女，她再次選擇了原諒。

我不知道陳謙是否學習過心理輔導，但我發(fā)現她創(chuàng)傷小說中受傷者的情感處理途徑常常暗合心理輔導方案，《無窮鏡》在這方面非常典型。失子之痛、婚姻之痛，郭妍遭受的創(chuàng)傷顯然是嚴重的，但她卻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傷痛。如果我們進一步地追問郭妍何以駕馭得住她的悲痛之情，那么我們就會注意到，第一，她在兩次創(chuàng)傷性事件中都選擇了寬??；第二，她能夠看到自己仍然擁有的東西，比如兒子維維在世上十年留下的快樂的記憶。從心理輔導的角度來看，當受傷者能夠寬恕時，他們就能夠不被苦毒的情緒繼續(xù)傷害；而當受傷者可以看到自己并不是一無所有時就有可能重新積聚力量。

陳謙在關于珊映的創(chuàng)傷敘事（《無窮鏡》）中同樣包含了一個成功的心理輔導個案。珊映的意外流產導致了珊映和康豐婚姻關系的破裂，這對珊映來說無疑是雙重創(chuàng)傷。對此，作者并無意就此展開諸如社會學、性別立場、兩性關系等相關角度的討論，就像許多婚戀主題的小說文本所喜歡做的那樣。小說文本中尼克和珊映的對話可以被視為意義療法的一個成功案例。這場對話幫助珊映重新看到自己的父親對女兒事業(yè)成功的期望、也肯定了珊映在懷孕時的選擇是出于一種能遵守約定的好品質。在這樣的意義認知中，珊映比較容易接納自己因選擇而帶來的損失。

陳謙在處理創(chuàng)傷敘事時有意無意的心理學技巧運用，使得她的創(chuàng)傷敘事與創(chuàng)傷醫(yī)治的關聯顯得比較密切，這或許也可看作陳謙的創(chuàng)傷小說的獨特之處，由此她既表達了她對受傷者的同情關懷，也傳達出了她對人類何以面對創(chuàng)傷的思考，那就是即使我們無法避免創(chuàng)傷，我們仍然可以追求在創(chuàng)傷中作出負責任的人生選擇，就這點來看，陳謙的創(chuàng)傷敘事是積極而有益的。

【注釋】

a[英]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李敏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b[英]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李敏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頁。

c[英]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李敏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d[英]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李敏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

e[英]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李敏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f[美]John Briere &Catherine Scott：《心理創(chuàng)傷的治療指南》，徐凱文等譯，中國輕工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頁。

g趙冬梅：《心理創(chuàng)傷的理論與研究》，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

h[英]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李敏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4-95頁。

i[美]John Briere &Catherine Scott：《心理創(chuàng)傷的治療指南》，徐凱文等譯，中國輕工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