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1
我有兩次深夜來電炸到的經歷。
一次來自主管Mrs 阮。漆黑眼線、烈焰紅唇、細致服帖的OPS、小羊皮及踝靴和手包是她日常標配。整個公司宛如她的小型秀場。
尤其那張不茍言笑趾高氣昂的表情和臉,就像是剛從米蘭T臺上剪貼到我辦公桌對面。
更重要的是,誰也不看出她已經62歲。
隔著重重遮瑕和粉底,我們都只能看見飽滿蘋果肌和不過40出頭的小細紋。
每周一例會上,她都將作為本周業(yè)績最佳員工上臺領紅包,中氣十足而飽含柔情的發(fā)言就會像一劑興奮劑一樣被推進我們耳朵,滲透到大腦里的每個角落。
在別人都對客戶百般討好、卑躬屈膝,恨不得整個人都像八爪魚一樣黏在客戶身上時,她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成為了女客戶和男客戶老婆的閨蜜,她們攜手下午茶、做SPA,儼然親密無間的姐妹花。
每逢佳節(jié),公司都會準備厚禮作為維護客戶之用,其他人都爭相搶奪,只有Mrs阮收客戶的禮物收到手軟。
連年輕貌美的銷售精英都忍不住捧鏡自問,難道看臉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在公司舉辦各種論壇及峰會同時,Mrs阮就會私人開展女性氣質研修課堂,她的演講就像是裝在高酒杯或者西餐盤里的烏雞湯,端起來是面子,滋補的卻是心靈。
四十年愛她如一日的老公和被她親手帶大并培養(yǎng)成知名醫(yī)科教授的弟弟成為她演講長勝的題材,無論重復多少次都毫無防備地擊中在場所有人。
如果說這兩個人是她靈魂深處的定海神針,那么她的兒子,就是不堪一擊的龍王三太子。
他22歲第一次自己下廚煎雞蛋,手指燙出一顆小水泡,收到的安慰禮物是Mrs阮一個月獎金換來的限量版運動鞋。
在他的十年手機生涯里,從沒自己沖過一次話費,沒有自己洗過一件衣服,哪怕內褲。Mrs阮每周五下班后就會趕往他的研究生宿舍,收拾出一大堆臭衣服,再把干凈的換上。無論是40度高溫,還是零下10度嚴寒。
這個兒子是她唯一的軟肋。
作為她的助理,在享受了諸多“福利”之后,自然也會收到她一些超出工作范疇以外的要求,比如說,替他兒子訂機票。
深夜十一點,她的來電像狂風驟雨一樣響起來——自從成為她的助理以后我就被要求24小時不能關機。
我告訴她第二天的機票全部售罄,只能改期。誰知道她忽然就咆哮起來,不可能,我不相信飛機上那么多位置全賣光了!一定還有!你給我找!
我只好鎮(zhèn)靜地回復她,那我打電話到航空公司問問。
掛了電話才想起早已過了工作時間,自然無人應答。
于是12點,她的來電再次響起。
在許多次吃飯、洗澡、遛狗、看劇的時候接到她的來電后,這一次,我感覺自己被雷劈中了。
我摁下關機鍵,第二天在她氣急敗壞里遞出一張疲憊不堪的辭職信。
2
第二次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男性朋友撥來電話。
同樣是夜里十二點。我剛就著一本生僻的古書昏昏欲睡。電話鈴聲就像地動山搖一樣響起來。
那邊語氣有點沮喪,說睡不著,問我能否聊聊。
我按耐住不快,用懶懶的語氣婉拒,我已經很困了,改天好嗎。
原以為這樣就算結束,沒想到二十分鐘后他再次打來,哀哀乞求,你怎么沒關機呢,睡覺就要關機的呀。
我只好再次耐心解釋,一來我沒有這習慣,二來擔心家里有事找不到我。誰知道他竟然委屈起來,可是你不關機的話,我會忍不住一直給你打,怎么辦。
這就像你去游泳池對一個女生說,麻煩你披上大衣行嗎,不然我會忍不住做出傷害你的事情一樣令人發(fā)指!
他說完那句話,我感覺天靈感都被掀翻了,恨不得把所有歇斯底里的謾罵變成硫酸毒液狠狠掃射他的臉。
3
我從沒想過和Mrs阮還有后續(xù)。
兩年后她出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的辦公室里,打扮依然干練華貴,笑容完美,誰也不會想到她也曾有過歇斯底里的午夜。
她看見我非常開心,親熱地迎上來握住我的手,就像久別重逢的閨蜜。
原本我不打算再提起之前離職往事,沒想到她主動說了句抱歉,她說那段時間她真的脆弱不堪,卻又無能為力。
老公住院,老弟被騙,她同時奔波公司、醫(yī)院和警局。一時顧不上兒子,沒想到他交了一個來留學的洋妞。一往情深之后,對方卻說走就走回了國。
她兒子傷心欲絕,她心如刀絞只好全力支持他去美國挽回女孩。
然而兒子除了哭泣絕食,連訂票和辦理簽證都要依靠她。
因此在收到我無法成功訂票的答案后,她整個人就爆發(fā)了。
她在餐桌下交疊著雙手,臉上終于有了60歲老人的哀愁。
4
其實說起來我也有很多個失眠時翻遍通訊錄也不知道打給誰的茫然。可是與孤獨的不安相比,我更擔心那邊響起掛斷或者慍怒的聲音。
畢竟,你的不安寂寞情緒低落,是只屬于你自己的冷炙殘羹??偛荒芤髣e人像對法式大餐一樣充滿期待包容。
說到底,沒人應該為你的脆弱買單。
不管你是感情無處寄放的荷爾蒙男生,還是暮色降臨的女強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