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014
經過前期四腳朝天的準備,終于到了車展這天。
總公司那邊這次算是花了大手筆,提前三個月就在P市所有主流媒體上提前預告,甚至車展上將要請到的頂級模特也每天在微博上發(fā)聲表示非常期待。搞得網友們紛紛舔屏,表示就算搭地鐵也要來國博一睹風采。
在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下,當天早上八點半我們到現(xiàn)場布置時,就被現(xiàn)場早已積蓄的人流震驚了。
十名模特兒已經盛裝以待,她們紛紛換上了華麗而性感的晚禮服,踩著纖細的恨天高在舞臺的左下方邊聊天邊分吃一枚冰淇淋。
說是吃,其實她們是在分別和它拍照。
我怔怔地看著她們,就像看到了活的《星你》里面活生生的千頌伊,高挑美好的身材其實都是依靠對自己虐待苦苦保持的。
“我去,她們不冷嗎。”席一朵湊過來尖叫一聲,“這一個個的都是老寒腿預備隊員吶?!?/p>
她邊說邊裹緊了自己的小西裝,順便摸了摸我身上這件,“早知道我也跟曹總說自己沒有職業(yè)裝了,讓曹總也借一件3000的西裝給我穿!”
我立刻作勢要脫下來,“你現(xiàn)在就可以跟你換的呀?!?/p>
席一朵憤怒地看我一眼,袁媛笑呵呵地走上來打量我一番,得出的結論居然是“沒想到曹總還有這么瘦的時候?!?/p>
“一朵你就別自不量力了,萬一你的胸把扣子崩掉了,一個月的午餐就沒了?!?/p>
席一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時候景區(qū)派過來的兩位現(xiàn)場地推人員也到了,是兩個93年的妹子。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前期在QQ和微信上已經對接過很多次,所以對上名字以后,很快就熟稔起來。我給她們一一介紹了我們這邊的工作人員,但說到袁經理時,她笑著補充了一句,“陸設計才是今天的活動負責人,你們有任何人問題一定要第一時間跟她反應?!?/p>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周圍所有人都能剛剛聽到。
到了展位,兩個姑娘就開始利落地擺放上各種宣傳單。席一朵上前去撫摸著這些出自于她筆下的宣傳文字,鄭重愛憐地就像在撫摸曾經花了大價錢買下來卻已經過時,只能送到流浪貓狗救助站當過冬棉被一樣(……)。
雖然模特們九點鐘已經開始熱場,但真正高潮是在十點半。國博大量涌入了仿佛得知這里有現(xiàn)金紅包揀的游客們,他們圍著T臺,新款能源汽車,旋轉,跳躍,歡呼,幾乎每個角落都擠滿了人,除了,我們的展位。
莊公文化園和巨大的人形展板孤零零地站在我們旁邊,看著人流對兩個發(fā)傳單的姑娘冷漠揮手,我感覺自己臉上就一個大寫的尷尬。
席一朵在隔壁跟一個汽車侃得熱火朝天,袁媛從一個小時前就在打電話,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兩個小姑娘只好來問我,怎么辦。
我心里呵呵一聲,沒人對你們的景區(qū)有興趣,我能怎么辦。世界上最難的是就強迫一個人喜歡你啊。
當然,我肯定不能這么直接地敲碎她們脆弱的玻璃心。只好再三跑去跟主辦方協(xié)調,讓主持人再多念叨幾次。
然而直到中午十二點半,兩個姑娘連一張100元的代金券都沒能送出去。
為了表示安慰和鼓勵,我給她兩的工作餐多叫了兩份雞腿。(為此席一朵差點把曹總借我的小西裝撕成碎片)
午飯過后,莫名開始刮妖風。
上午聚集起來的人氣也散了一半。兩點左右為廣場舞熱身的大爺大媽們都提前出來逛了逛,偶爾有兩三個經過我們這里,兩個姑娘也不太熱情,畢竟他們連手機都沒有,更別說掃二維碼發(fā)朋友圈領現(xiàn)金券了。
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到一家三口朝我們走過來。
那個媽媽似乎對他們的景區(qū)還算有興趣,尤其是在得知這些代金券可以疊加使用之后,滿臉上洋溢著占到便宜的小幸福。
她問兩個小姑娘,假如她帶上三個家庭共八個人一起去溫泉酒店是否能夠打對折。
兩個小姑娘也很聰明,說假如她能給寫一篇不少于1000字的游記,和若干供他們做軟文的照片,并且在游玩過程中分享地址和照片在朋友圈就可以考慮。
結果這位媽媽一一答應這些條件后,就熱火朝天地給其他人打電話呼喚他們來掃碼,兩位小姑娘則把他們主管的電話號碼遞給我,哀求我去聯(lián)系看看,是不是能把他們贊助給主辦方的十個抽獎名額換三個出來,或者暗中操作一下,反正給誰都一樣,這邊八個人也算個小團購了,打完折還能賺一點,何樂不為。
可我有點猶豫,畢竟抽獎名額已經給到主辦方,相當于用這些贊助才得到這個免費展位,這么一來,主辦方的利益就……
可是小姑娘已經把電話撥通了放在我耳邊,一邊沖我眨眼,一邊殷勤地跟那位媽媽講,“這是我們陸主管,她打個電話肯定就能搞定,你們放心好了。”
我騎虎難下,只好接起來。起初這位負責營銷的肖總監(jiān)并不是很樂意,但在我指出他們這次給出的活動力度確實太小,且限期太短,不利于宣傳效果時,他才斟酌著松了口,說他和主辦方聯(lián)系,抽掉三個名額,給到這邊的三個家庭。到時候酒店也可以打個8折。
我掛掉電話便立刻向他們宣布喜訊。簡直比自己開的閑置網店做成第一筆三位數的大生意還開心。
但我沒想到的是,被這位媽媽陸陸續(xù)續(xù)喊來的朋友里,竟然有兩個熟悉的面孔,他們分別是我的親姐姐和親姐夫。
當然,我們沒有彼此相認。
就在他們都在掃碼,并填寫個人資料時,其中一個小姑娘突然接到剛剛肖總監(jiān)打來的電話。
剛剛跟我承諾的優(yōu)惠,全部作廢。
我整個人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懵逼。我按耐住怒火問長發(fā)姑娘,那你自己去跟客戶解釋。
她臉色也不怎么好看,“剛剛是你去跟她們承諾的,要去你去。”
我只好走到后臺去問袁媛,這事怎么辦。
她推了推眼鏡,與其說她給了我一個答案,不如說扇過來一個耳光,她說,“陸西盈,你好像才是今天活動,未來整個項目的負責人吧。這點事都搞不定嗎?”
她帶著新買的近視眼鏡,鏡框和鏡片都偏桃紅色,這讓人整個人看起來氣質有些奇怪,仿佛過氣的名媛或者教導主任還是什么。但淡淡粉紅光輝的映襯下,顯得她雙眼隨時隨地都像是要哭出來,非常楚楚動人。
我突然覺得我不認識她了。
已經不是那個對我說,“你走吧,有什么事我來擔著”的人。
或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把我放在職場上對立面。而我卻以為,她依然是護短的主管。
我給那位媽媽道歉時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她一臉生氣地嘲諷我,“我剛剛可是受了你的蠱惑才把這群朋友都叫來的?,F(xiàn)在你讓我下不來臺,光道歉就行了?”
我忍著強烈的屈辱感問她,“那你想要怎樣?”
她卻擺出一副潑婦架勢,“說好的事情就要算數,我不管你們領導為什么要變卦,既然你承諾了,就必須給我們!”
她用手地指著我的臉,“要不然,就別怪我們今天要砸場子?!?/p>
這時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直發(fā)姑娘突然站出來,“這位大嬸,誰給你許愿的你找誰,這個人又不是我們景區(qū)的,你找我們麻煩就是你不對了?!?/p>
席一朵終于安奈不住,沖上來推了她一把,“說什么呢你,剛剛是誰非讓西盈給你們總監(jiān)打電話說情的,你們總監(jiān)出爾反爾憑什么讓西盈背黑鍋?”
我拽了拽她,示意她這個時候忍一忍。不要再火上澆油??墒钦嬲覞娪偷氖俏矣H姐姐。
她走到我面前,看似跟那個媽媽說話,其實目光一直與我對視著,她笑著說,“都別吵了,這是我妹妹,親的?!?/p>
自從我爸媽和她相認之后,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承認我是她妹妹。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但我還是清清楚楚從她目光里看見了不屑、冷淡,還有一點幸災樂禍。
她大概跟這伙人提起過我,那位媽媽馬上就笑開了,“哎喲,南悉,原來你就是南喜失散多年的親妹妹,長得可沒你好看啊?!?/p>
席一朵再次掙開我的手,沖了上去,一副要單挑的樣子,“你是不是瞎?!”
結果,并沒有單挑。
我們是群P,哦不,群毆。
這是我記憶中第二次打架。
第一次是在北京。我收到關橋發(fā)來的告別短信,他要跟教導主任的千金一起飛往遙遠的大洋彼岸。我沒哭,只是把手機砸了。我跟許巒峰說,我要喝酒。
于是他帶我去酒吧,結果喝高了以后碰到三個人對我吹口哨的男人,許巒峰二話沒說就沖上去跟他們打成一團,嘴上卻囔著,“關橋,你這個人渣!”
就是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我心中戰(zhàn)斗的小宇宙,我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跟他們打成一團。
結果許巒峰掛了不少彩,我挨了一拳就暈過去。
有了上次的教訓,許巒峰特地給我辦了張P市健身會所的VIP,電話督促我每周至少去呆兩小時。
雖然我看起來跟林黛玉似的,但跟女生動起手來總不會吃虧。
我已經記不清怎么把那個年輕的媽媽推到在地了,因為整個混亂過程里,我唯一強烈的意識只有至少不能讓爸媽知道我跟南悉動了手,所以一直有意避開她。
她大概也沒想真的跟我動手,不過眼看自己這邊就要吃虧,一怒之下,掏出小刀直接把我們展位的海報全劃花了。
沒多久保安過來扯開我們。曹總也不失時機地趕到了。她鐵青著一張臉,深深地剮了我一眼,我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因為我惹了事而憤怒,還是為我身上她這件昂貴的西裝被糟蹋得臟亂不堪而心痛。
總之,她迅速采取了應急措施。就是讓袁媛頂替我完成接下來一天半的活動,并讓我回公司閉門思過。
后來就算我已經不在這間公司,也大概永遠不會再看見曹衣衣這個人。但只要想到這件事,就會一陣刺痛,恨不得揚手扇自己兩個耳光。
我想,這應該是我職業(yè)生涯里做過最愚蠢、最自以為是的事情。
而除此之外,深深刺痛我自尊心的,還有曹總的那句,這件衣服,你不用還了。
以及,她話音剛落。我耳邊就傳來尖銳的來自我親生姐姐的,譏諷的輕笑聲。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會場。
我沒有回公司,而是讓席一朵幫我請了假,然后回家洗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的熱水澡??墒沁@種像扎進皮膚里吸血的螞蝗般的羞恥感無論如何也洗不掉。
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清楚,不明白對方的出爾反爾,也不懂那兩個看似年輕無邪的姑娘怎么就能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凈。
但是唯一篤定的是,如果是袁媛,她一定不會讓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
她一定會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管發(fā)生任何事,她都會始終優(yōu)雅地微笑著,哪怕對方迎頭扔過來一個臭雞蛋,她也會遞過去一張紙巾,問客戶需不需要再來一顆。
在這方面她跟曹總就像開在同一條枝蔓上的雙生花,堅信客戶永遠都是對的。就算客戶錯了,認錯的也應該是我們。
這就是我在禾邑學習到最重要的法則。
總得來說,就是忘記尊嚴。
就像那句話,要想成功一是不要臉,二是堅持,三是堅持不要臉。
夜幕像窗簾一樣被扯下來。很多白日的羞恥和不堪都逐漸被掩蓋過去,世界好像回到嬰兒的狀態(tài)。我裹著浴巾坐在客廳里,握著手機給誰打個電話說點什么,這時媽媽的電話打了進來,這是我第一次不敢接她的電話。我已經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拋棄。
被伙伴拋棄,被家人拋棄,被愛人拋棄,被工作拋棄。
我把手機死死地捂在抱枕下面,鈴聲很快奄奄一息,然后徹底停止。
眼淚終于沉默地落下來。
015
接下來的兩天對我來說太漫長了。
然而最漫長的是活動結束后所謂的“慶功宴”。其實根本沒什么功勞可以值得慶祝,不過是在第二天景區(qū)那邊的肖總監(jiān)正好來P市總部開會,曹總打算借此機會讓我當面給肖總監(jiān)道個歉。
我盯著曹衣衣看了很久,她疑惑而跳躍的眼神在鏡片上翻出白光,用冰冷的口吻表達她極度不滿,“陸西盈,你有什么問題嗎?”
我定定地問她,“我做錯了什么?”
曹衣衣像看外星人那樣睜大眼睛,“你還沒明白嗎,就因為你沒做錯什么,我才讓你道歉,這樣對方才會覺得我們大度并且專業(yè)。這事確實是他們那邊出爾反爾,但是又有什么關系呢。重點是我們需要這個客戶,你明白嗎?!彼f完忍不住舉起手揉了揉太陽穴,就好像一個金牌老師的招牌也教不好一個天資有限的智障兒。
那種羞恥感又像野草一樣再次纏繞上來。在我窒息之前,艱難地挪出了后臺,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立刻打輛車趕到P市最負盛名的小吃街,點一桌口味不重樣的小龍蝦。
晚上七點的雪休街就跟腦梗發(fā)作的病人一樣,車輛如同凝固的血液橫七豎八地堵成一團。
我看似悠閑地坐在二樓最靠近落地窗的桌子旁邊,眼看著服務員利落地上菜:全味蝦球、麻辣蝦球、油燜大蝦、清蒸蝦、蟹腳面、涼皮、鹵雞爪,統(tǒng)統(tǒng)雙份。
說不清為什么,看見這些食物安安靜靜低眉順眼地擺在我眼前時,我感覺整個人莫名被治愈了一些。在我得知他們還在堵在會場那邊艱難地朝這里移動時,我毫不猶豫地把每道菜都嘗了一遍。
并且,在心里排練了一百遍這個逼迫的,言不由衷的,道歉。
等到我終于能夠笑瞇瞇地對那個比我還要小兩歲的總監(jiān)說出抱歉的時候,卻得知他和曹總還在茶樓里跟人談事,即便是其他人都已經到齊,誰也不敢動筷子。
對我來說,氣氛挺尷尬的。特別是昨天我們在會場上演了一場群毆以后,我感覺自己就算是化了再精致的妝在他們面前也是臟的。
才一天半的時間,那兩個姑娘就跟袁媛姐姐長妹妹短,簡直比親姐妹還親。周朝則被袁媛派去買飲料,很快扛回一大箱啤酒和兩瓶跟他手臂差不多粗的飲料。
等了差不多半小時,雙方的“領導人”才姍姍來遲。曹衣衣走樓朝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快加套餐具。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看見了她背后的沈瑞。
毫不夸張地說,當時我唯一的反應并不是轉過身去找餐具,而是看看窗戶把手是不是打得開——是的,我已經在尋找逃生通道了。
經過一番客氣后,大家紛紛落座。
曹衣衣頻頻舉杯,整個場面溫馨又和諧。沈瑞仿佛不認識我似的,并沒有跟我有絲毫目光交匯。曹衣衣大概是礙于沈瑞在場,并沒有主動提起道歉的事情。
直到——他們聊天時肖總監(jiān)忽然蹦出一句,“小陸,聽說昨天那群鬧事的客戶里有一個是你姐姐?”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十分不舍地把已經咬開了殼的小龍蝦吐出來,盡量讓自己輕松地朝他點點頭。順便看清了他的模樣,一個典型工科男模樣。滿臉的痘印暴露了他過早蓬勃的荷爾蒙,并能看出他是在結婚生子以后很快得到治愈。之前就聽說過,他雖然很年輕,但已經是標準奶爸。
這時,他揚了揚肥厚的單眼皮,微笑著對我說:“其實你要是直接開口說是你親戚想要,我肯定會幫忙的。也不會弄得后來大家都尷尬。”
我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口腔里殘留的辣椒汁就被吸進了氣管里。我感覺整個腦子就像是一個正在爆炒辣椒籽的容器。我不能控制咳得肝腸寸斷。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不斷涌出眼淚。
我極力克制著想說沒事,但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擺擺手示意我去下洗手間。
打開水龍頭涮了無數次口,但還是沒有用。不過好在已經沒人看著,我盯著鏡子自己狼狽丑陋的樣子終于俯下身去大哭起來。
窗外的薄暮就像是古代賜死嬪妃的三尺白綾,整個城市在這輕薄暮色的束縛下看起來快要斷氣了。
我從沒這么實實在在地體會過“委屈”兩個字,也從沒這么
覺得東北妞那句“有事別吵吵,直接動手”是一件多么粗暴的真理。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呆了多久,劇烈的辣和被扼制住咽喉的窒息感才逐漸平息下來。席一朵“奉命”給我打了一通電話,我才想起上面還有一場飯局等著我。
我剛一出門就看見了站在女廁所門口的沈瑞。
他手上拿著一包剛從屈臣氏里買來的輕松熊紙巾,還有一小瓶益達口香糖。他深邃的目光里有清晰的擔憂和關切,而這種溫暖潮濕的眼神,我已經有很久很久都沒有看見過了。
我奮力擠出了一個微笑,要不,你再帶我私奔一次吧。
就在他毫不猶豫抓住我手腕往外走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我們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樓上的包廂里。
這頓飯很快就吃到尾聲。沒有人再追問我的姐姐的事,也沒有人再提起我,好像我從剛剛就已經不復存在。
回去的路上席一朵跟我講起一件她剛到禾邑工作時的往事,她說有一天下午快到下班時間時,曹總匆匆忙忙地跟她說自己要去約見一個客戶,可能會現(xiàn)場傳資料回來給她做,讓她等一等晚點做完再下班。那時的她剛剛離婚,從工作五年的畫報社跳槽過來,根本不敢隨意得罪老板,所以連電話都不敢給曹總打一個。
直到十一點半,曹總才回到辦公室取東西,看見席一朵還詫異地問了一句,“你還沒回家嗎?”
席一朵目瞪口呆,但絲毫沒有發(fā)作。她說,“相反我當時心里還挺開心的,覺得還好,總算沒啥事可以安心地回家了?!?/p>
其實我們并不是沒有尊嚴,也并不是不懂得分辨對錯。只是在職場里,我們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誰都想像《穿Prada的女魔頭》一樣趾高氣昂,享受專門的電梯和用撅撅嘴唇就能掀起一場風暴。
可是我們只是職場這個金字塔最底層的小螞蟻。是這個復雜社會里的初等生。
而另一些看似站在金字塔略高一層的人,比如袁媛。她面對客戶時永遠自然得體,仿佛沒有作為一個敏感女性的喜怒哀樂。她會想方設法滿足上司或者客戶提出的一切要求,有時候我和席一朵甚至會很邪惡地想,假如那天被教授輕狂的她會怎樣。是不是也能口若懸河地跟他從床上用品聊到最下飯的是色情片。
她把肖峰送回酒店之后,疲憊地回到車子上坐了好一會。才讓緊繃的身體和頭腦松弛下來。她打開手機通話記錄,往下?lián)?,一直撥了幾個回合,才找到最后一次跟她老公的通話記錄。
是在一周前。
她按住他的名字,撥了出去。鈴聲響過三輪,那邊才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這么早就睡覺了嗎?”袁媛本能地有些抱歉打擾他休息,她拿開手機看了看時間,發(fā)現(xiàn)確實只是九點而已。這跟他老公平時的生物鐘并不相符。
那邊像是困倦極了,隔了好幾秒才回答他一聲“嗯,沒事我先掛了?!?/p>
袁媛還來不及說晚安,那邊已經收了線。她本來醞釀了很多話跟他講,包括這幾天公司發(fā)生的一些變故,甚至她還打算跟他撒撒嬌,以彌補她們長期分居的孤獨。
但是她喉嚨還是熱的,手機已經涼了。
她打開微信,又找一個在加拿大的朋友定了幾箱奶粉。然后又忍不住給她老公發(fā)了一條微信,“老公,我好想你。這個周末我去找你好嗎。咱們好好過一會二人世界?!?/p>
盡管知道不會有回應,她還是心滿意足地靠在駕駛座上微笑起來。如果她此刻掏出化妝鏡看一看,會發(fā)現(xiàn)自己比平時面對客戶時的笑容要真誠美好無數倍。
當然,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美麗的同時,她也會發(fā)現(xiàn),就在她剛剛送肖峰回去的酒店里,旋轉門里剛好走出兩個人。一個滿臉滿足的男人和一個大半夜還戴著墨鏡的女人。
他們一前一后,仿佛并不相識。
但假如觀察得仔細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門里面對他們兩說“謝謝光臨”的侍應目光中,夾雜著一絲習以為常,但又非常不屑的蔑視。
P市的夜晚非常美妙。它既有大都市的霓虹萬丈,也有舊民居的萬家燈火。尤其在我租房子地段看得各位清楚。這邊是聳立高樓,隔壁則是一大片干凈破舊的小高層,墻壁已經被樓下一排燒烤攤熏得看不見原色,仿佛整個走道里都能聞到煙熏火燎的年代味。好幾年前就傳言說要拆,但始終雷聲大雨點小。沒什么動靜。
我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就是曾經從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yè)圈里拆出來的還建房。自從南悉被我爸媽上電視給找了回來,我就淪為了喪家犬,哦不,備受嫌棄的親閨女。
這間房子寫的是我奶奶的名字,照理說我應該把租金都給奶奶,可是她老人家現(xiàn)在在療養(yǎng)院里,一會開開心心地給我糖吃,一會又把糖果全都收回去,以為是我是我爸(她老記得我爸小時候吃太多糖而爛牙的往事,就想著把糖果都留給她唯一記得的外孫女,也就是我……)(嗯,總覺得哪里不對……)。
掐指一算離南悉回到我家也已經有七年零五個月。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上帝好像待我不薄,收回了男友同時給了我一個從天而降的姐姐。
這幾年我不怎么在家,但也知道我爸媽把她寵上天,一副把自己老命全給她還嫌不夠的樣子。
她成天不工作睡到日上三竿,我媽不僅從不說她,還把早餐午飯都送到床邊,就差給她倒洗腳水,或者像照顧植物人一樣給她擦洗身子。
我爸偶爾會偷偷給我電話,問我錢夠不夠用,還說工資不夠花的話就不要再給他們打房租。
每次聽見電話那頭壓低了的聲音里還伴著廁所的淋浴聲,我就會忍不住心懷怨恨。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在對姐姐心懷愧疚的同時,認為我應該充滿跟他們一樣的情緒。仿佛這些年我所享受的父母之愛有一半都是從她那里奪來的。
這些年除了過年過節(jié)或者周末有必要的話,我會回去吃頓飯,維持這個已經畸形的家庭幸福假象,其他時間他們從未踏足過這個房子一步。
可是就在這天晚上,我跟席一朵分手后打車到家樓下,遠遠就看見家里的燈居然亮著。
獨居久了,再遲鈍也會學會警覺。我站在樓下抬頭仰望著,瞬間就打開了全身的防御系統(tǒng)。我想讓物業(yè)的人陪我一起上去,但是又擔心萬一只是我忘記關燈,而物業(yè)人員又一時起了歹意……或者,我應該打個110,但很快就自我否決。
我左思右想,甚至腦補了小偷關上燈抱著我昂貴的蘋果走下樓被我逮個正著的場景。
最后,我掏出手機通訊錄,鬼使神差地撥通了沈瑞的電話。
說不清為什么,我篤定他會來。
沒有任何緣由,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信任感,在這個夜晚格外強烈。我看著他的車子猛地剎在我面前時,居然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在我需要的時候,你二話不說地趕來,這就是任何承諾都無法取代的鄭重。
他陪著我上了電梯,甚至把我護在身后,輕輕地敲了門。
不知道為什么我已經一點都不緊張了,從進電梯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已經放松下來,好像我們兩不是上去抓盜賊,只是一起回家而已。
然而,大門被平緩地打開了。
里面的人露著大光明,一邊啃蘋果,一邊朝我微笑,“妹,妹夫,你兩終于回來了。”
這下輪到我怒了,我撥開沈瑞一把推了過去。“你來我家干什么!”
她沉默地后退一步,好像在等什么,直到我聽見一句熟悉的聲音,“西盈,我是不是太久沒管教你,居然學會跟姐姐動手了!”
我朝里面一看,才發(fā)現(xiàn)我爸媽都在。媽媽冷著臉讓南悉先坐下,爸爸這時也注意到我身邊還有一個人,于是也客氣地招呼他,“這位是西盈的朋友吧,是喝杯茶還是飲料?”
沈瑞正說著不用,我媽再次開口了,“今天我們要開家庭會議,不相干的人還是先離開一下比較好。”
我要是沈瑞聽見這句話肯定會扭頭就走,但是他沒有。他依然很從容地站在原地,沒有理會我媽媽,而是轉過頭來問我,“西盈,需要我留下嗎?!?/p>
我點了點頭。
我媽狐疑地看我兩一眼,清了清喉嚨便進入正題。
原來南悉婚后一直還住在我爸媽家。因為我爸媽全款給他兩買的房子建到一半,開發(fā)商跑路了。爸媽的房子離南悉老公上班的地方太遠,所以,他們打起我住的這間房的心思。
“那我住哪?”我問。
我爸連忙說,“當然是回家住,你媽把你原來的房間都收拾出來了,今天我們就能幫忙給你搬一半東西回去?!?/p>
燈光下他們三個人臉上的表情出奇地相似,原來他們都已經計劃好了,這次來不是跟我商量,而是通知我。
“那要是我不愿意呢?!蔽腋杏X到自己微微顫抖起來,也許沈瑞也感覺到了,他默默地牽住了我的手。
在我媽媽長達20多年的印象里,我乖巧,順從,聽話,安靜,很少反駁她的決定。所以在我表達反對意見時,她眉頭迅速地擰到了一起,像沒聽清似得,“你再說一遍?”
“就算是房子不租了,你們也要至少給我?guī)滋鞎r間搬家吧?,F(xiàn)在已經晚上九點鐘,你們打算讓我去哪?”我眼睛已經濕了,但咬牙忍著不讓液體落下來。
“不是說了嗎回家?。 蔽覌尯鹌饋?。
我也毫不示弱地回敬她,“我也說了,我不愿意!”
我媽氣得左顧右看,我知道她在尋找揍我的工具。這不是她第一次揍我,印象中我被她揍得最狠的一次,是我貪玩走丟了兩個小時。她找到我時發(fā)現(xiàn)我正一個人在玩滑梯,她當時就脫掉皮靴狠狠打我。
現(xiàn)在她腳上只有拖鞋,她不會在外人面前脫鞋子,所以她在尋找別的什么工具。很快,她發(fā)現(xiàn)一枚衣架,順手就打上來。
我已經準備好承受了,但被沈瑞攔住了。
我媽再潑辣也不會跟客人動手,她揮舞著衣架警告我,“你不想回家住也可以,”她瞟了一眼沈瑞,“現(xiàn)在你翅膀硬了,我說話都不管用了,既然如此,我也懶得管你。下周一你姐姐姐夫會住進來。你自己看著辦?!?/p>
我爸不落忍,也上來勸他,“要不再想想別的辦法。都是親生的閨女,你干嘛非要逼她呢?”
媽媽眼睛里閃過一絲愧疚,然而很快取而代之的就是決絕。她擺擺手,表示誰也都不用說了,她已經決定了。
沒人知道,那個瞬間她想到的并不是跟我之間的母女之情,而是南悉回到家之后跟她的深談中,問她的那句話。
南悉說,假如你真的像你說的那么愛我,那么疼我,那么想念我,那么痛苦,你怎么會又生了一個呢。
《加菲貓》里有一段是講,加菲和歐迪無意中走失了,被賣到了寵物店。加菲很痛苦,擔心主人會思念它成疾。但一個清晨,主人走進了寵物店,意外看見加菲,于是再次把它買了回去。明明是皆大歡喜的結局,觀眾卻因為加菲站在落日里說的那句,“我永遠不會問主人,為什么那天他會走進寵物店”而淚流滿面。
南悉并沒有加菲這樣的隱忍天賦,她把生活最沉重的真相拋給媽媽,她無法承受,只能遷怒于我。
他們走后,沈瑞陪我坐了很久,我不說話,他也沒有說。
眼淚終于如釋重負地流下來,我只是突然很想就這樣一直靜止到地老天荒。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