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
熱衷拍馬屁者,為了一己私利,一心討好主顧,只要主顧樂于接受,什么話都敢拋出來,絲毫不考慮真假與尺度。如果拍馬屁之風盛行,勢必會出現(xiàn)超常的反智現(xiàn)象,既挑戰(zhàn)人的理性,又泯滅人的良知,乃至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于個人于國家,后果均難以預(yù)料。
“拍馬屁”一詞雖起源于元代,但“拍馬屁”這種行為的歷史,卻相當悠久,此類行為,或許原始社會時就已存在,古往今來,總會有人熱衷于此道,究其原因,不外乎是:有市場,有回報,收益率高。
武則天時期,出了一個“超級馬屁精”,他的名字叫朱前疑。此君連拍三個馬屁,收到了奇效,實現(xiàn)三級跳。起初,朱前疑向女皇上書,說他夢見陛下壽滿八百歲。女皇看了十分驚喜,馬上任命他為拾遺。接著,他又向女皇上書,說夢見陛下白發(fā)變黑了,牙齒落了又再生。女皇一高興,隨即提拔他為駕部郎中。日后,他出差歸來,上書向女皇匯報,說他親自聽見嵩山呼喊陛下萬歲,這可是天意呀。女皇喜不自禁,再次破例賞賜朱前疑,“賜以緋算袋,時未五品,于綠衫上佩之”(《資治通鑒·唐紀》)。
然而,偏好拍馬屁的人大都心術(shù)不正,朱前疑也不例外,拍馬屁只是他謀求晉升的手段,目的在于榮華富貴。神功元年(697),朝廷發(fā)兵征討契丹,規(guī)定京官向軍隊提供一匹馬,便可獲得五品官位。朱前疑花錢買馬輸送出去,隨后就接二連三上表,要求朝廷盡快落實政策,使自己進階到五品。他這樣猴急,讓女皇很生氣,認為此人太貪鄙:當初不費吹灰之力拍了三個馬屁,你就獲得超常的賞賜和提拔;如今只貢獻出一匹馬,你就急于索取,生怕朝廷不兌現(xiàn)。你一心為自己考慮,真是見利忘義!女皇越想越氣,干脆下令退還他的馬,撤銷他的一切職務(wù),打發(fā)他回老家。假如朱前疑堅持走吹拍路線,其仕途肯定一片光明,甚至可能入閣拜相。不過,大凡馬屁精(尤其是超級馬屁精)并無大智慧,只會雕蟲小技,而且急功近利。正因如此,“超級馬屁精”朱前疑也不免馬失前蹄,以至于前功
盡棄。
一個馬屁精馬失前蹄也是咎由自取,不值得惋惜。值得深思的是,頗為睿智的武則天當初何以垂青于馬屁精?仔細思量,朱前疑拍馬屁的技術(shù)含量很低,稍微懂得常識的人就知道,老人白發(fā)變黑、齒落再生似有可能,但絕不可能活到八百歲,嵩山更不可能呼喊女皇萬歲。問題在于,這些不靠譜的謊話,女皇怎會欣然笑納?以高官厚祿收購廉價的謊話,難道說女皇的腦子進水了嗎?
沒有,女皇腦子沒有進水。武則天之所以需要拍馬屁的謊話,也是事出有因。作為中國歷史上首位(也是最后一位)女皇,從垂簾聽政到登基稱帝,她一直面臨著非議。做了皇帝之后,她急于樹立絕對權(quán)威,為此竭力推行恐怖統(tǒng)治,任用酷吏清除異己,先后誅殺李唐宗室貴戚數(shù)百人,坑害大臣數(shù)百家,刺史、郎將以下獲罪者不可勝數(shù)。文武百官每次上朝之前,都跟家人含淚告別,不知能否活著回家。那時候,全國上下刮起告密之風,惡棍小人紛紛羅織他人罪名,借整人而求上進;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酷吏更是跋扈一時,百官“畏之側(cè)足”。不過,隨著告密之風愈演愈烈,誣告范圍竟波及到女皇的親屬圈,來俊臣甚至羅織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的罪名,告密的帖子鋪天蓋地,漸漸讓女皇感到厭煩,加上一些正直大臣勸諫,女皇遂改弦更張,不再重用酷吏。估計她清楚,所有可疑分子都收拾光了,再這樣搞下去勢必動搖國本,危及王朝生存。
武則天心知肚明,恐怖手段固然能立威,卻不能讓人心悅誠服。因此,她還需要通過其他方式征服人心,歌功頌德、阿諛奉承和神化美化都有助于提升權(quán)威性與合法性,故而倍受她垂青。為了討女皇歡心,武三思搜索大量錢財鑄造“天樞”銅柱,立于洛陽端門之外;和尚薛懷義拋出女皇乃彌勒佛轉(zhuǎn)世的神話,正中女皇下懷,深受其寵愛,一時飛黃騰達,權(quán)勢超過宰相。朱前疑雖與女皇并不沾親帶故,但他的溜須拍馬亦為女皇所需,因為在女皇看來,那些謊話具有重大象征意義,不管是否發(fā)自肺腑,至少表面上對自己五體投地。重賞拍馬屁的,就是向天下人宣示:順我者昌。不管什么人,只要歸順于我,就有好果子吃。不論謊言不謊言,只要重復(fù)千萬遍,人們就會默認并習(xí)慣。
不言而喻,古代拍馬屁之所以有市場,主要是有帝王這個大買方。曠代明君唐太宗也未能完全免俗,貞觀二十一年(647)五月,他臨幸翠微宮,冀州進士張昌齡獻上一篇《翠微宮頌》,這篇拍馬屁文章讓他愛不釋手,于是下令將它裝裱供奉起來,叫筆桿子們觀摩學(xué)習(xí)。不過,貞觀時期政治清明,正人君子大都恥于拍馬屁。張昌齡與王公治二人頗有文采,名振京師,有一年考功員外王師旦負責貢舉,沒有錄用此二人;唐太宗聞知,責問為什么,王師旦回答:“二人雖有才華,但為文輕薄,難成大器。如果讓他倆高中及第,恐怕會有后生仿效,也有損陛下的英名?!碧铺诒硎举澩H粽撐闹挝涔?,唐太宗在古代帝王之中罕有匹敵;不過,當群臣稱頌他功德如天地的時候,他還是有自知之明,表示自己之所以成功,關(guān)鍵取決于五點,即寬容大度、選賢任能、揚長避短、公道正直、夷夏并重。正是由于太宗朝“正直之士,比肩于朝”,所以雖然君主偶有偏好,拍馬屁終未能蔚然成風。
然后,像唐太宗之類明君在歷史的天空寥若晨星,更多的是昏庸君主。盡管他們大都不似人君,卻狂妄自大,自我感覺良好,從不認為自己昏庸無道。五胡十六國時期,赫連勃勃創(chuàng)建了大夏國,有了一畝三分地,他就口出狂言,聲稱自己“統(tǒng)一天下,君臨萬邦”,故而將都城定名為“統(tǒng)萬”,并且霸氣地命名城門:“東曰招魏,南曰朝宋,西曰服涼,北曰平朔?!狈g成現(xiàn)代漢語,東門叫招降北魏,南門叫南面劉宋,西門叫征服西涼,北門叫掃平朔方。為了展現(xiàn)豐功偉績,他在城南樹立巨大石碑,上面鐫刻一篇最華麗的美文。文章出自著作郎趙逸的手筆,字里行間充滿溢美之詞:“我皇天未亮就上朝,廢寢忘食,策劃謀略任用將領(lǐng),一舉一動沒有過失?!薄霸趦?nèi)傳揚名教,在外鏟除群妖。教化光照四方,聲威遠播九州?!逼鋵?,大夏國不過是占地千里的“蕞爾小國”,國君荒淫殘暴,好大喜功,百姓生活水深火熱,困苦不堪。所以,當大夏被北魏攻陷的時候,拓拔燾看了那篇碑文感到肉麻,認為贊譽太過,一怒之下要殺作者。幸好崔浩出面說情,趙逸才得以保全性命。崔浩認為,文人寫馬屁文章,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夠不上死罪。的確,文人拍馬以換取衣食,也是一種謀生手段,從保障生存權(quán)角度講無可厚非;但問題是,如學(xué)者張鳴所說:“人之為人,什么都有尺度,馬屁沒有?!贝蠓矡嶂耘鸟R屁的,大都著眼于討好主顧,只要主顧樂于接受,什么話都敢拋出來,并不考慮尺度。是故,馬屁往往不僅失真,而且違背常識常理。如果拍馬屁之風盛行,勢必會出現(xiàn)超常的反智現(xiàn)象,既挑戰(zhàn)人的理性,又泯滅人的良知,乃至黑白顛倒,是非混淆。從短期或局部看,拍馬屁的人可獲得實際上的好處,被拍馬屁的人能得到心理上的滿足;但從根本上說,任何馬屁都不能改變客觀事實,只是起到一種麻醉劑的作用,就像吸毒那樣,可以得到短暫的快感,但終究有害于健康,乃至危及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