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畫法用典
陳老蓮畫《歸去來圖卷·解印》,主體人物看似陶淵明,實則非也,乃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寫李逵段段都在宋江事后,以李逵樸誠在顯宋江之惡之意。且看圖中的兩個人物,一昂首挺胸,不折腰也,一曲身弓背,折腰也?!罢垩迸c“不折腰”之間,就是一枚官印。謔不避虐,入木三分罵亦精。
對這圖卷,白壽彝的《中國通史》中有這樣的敘述:“故交周亮工降清,路過杭州向他索畫,洪綬不應,后經(jīng)屢請,才作《歸去來圖》,用心良苦地勸周亮工不要為清廷服務,圖中《解綬》(即《解印》)一幅,繪陶淵明傲然官祿,兩眼充滿著憤懣的神色,形象高大。而接印的書生個子矮小,彎背荷腰,一副拘謹貪祿的猥瑣模樣?!?/p>
讀了這文,再看圖卷,想起舊體詩,如謂此圖完全出之畫法,不如說更像是出之詩法。作詩依靠的是比、興,是借此而喻彼。陳寅恪在談到釋讀詩章時,一是考證本事,一是解釋辭句。換言之,既要弄清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又要弄清古典,即歸籍之出處。試以陳翁的話來比照此文此圖,圖中的陶淵明是古典,其歸籍出處是人們熟知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圖中的另一小人物則為今典,即影射文中所提到的“降清的故交周亮工”。
或問,繪畫是就物肖形,何必古典今典?蓋典故之作用于敘述,一語可敵千萬語,借用典故,恰是以詩法打通了畫法。固然陸士衡說過“存形莫善于畫”,可是畫中之形為時間、空間所局限,就是說僅是一剎那間的靜止狀態(tài),欲使“畫”善于存“形”,還必須使畫中之形突破時間、空間的局限。其實畫家們畢其一生孜孜以求的也就是如何“善”于存“形”的問題?!督庥 芳诺?、今典于一圖,在“善”于存“形”亦即使畫中之形突破時間、空間的局限上遷想妙得、翻空出奇,令人目為之奪,甚而氣為之奪。
畫法用典,《解印》為嚆矢歟。
人和豬
養(yǎng)豬主人和鄰人在豬圈旁閑說話。
鄰人:“你這豬長膘真快,有多重了?”
主人:“一百七、八十斤了。”
鄰人:“到年下能長到二百斤。”
主人:“如能長到二百斤,過年時就宰了它。”
這話被圈里的豬聽到了。第二天喂豬,它光喝水,不吃食。
華君武畫過一幅漫畫,是人和豬說話。
死豬:“我死了,你還吹?”
吹拍工作者(名字起得妙):“要剝你的皮。”
“吹”字有兩解,一為吹氣,一為吹捧?!按蹬酢边@一精神產品,是人類一大發(fā)明,為人所好,嗜之成癖,蓋無論吹人或為人吹皆各有所圖也。豬說的“吹”是指“吹氣”,人卻把“吹”聽為是“吹捧”。不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則以人之心度豬之腹了。陰錯陽差,答非所問,竟將那“吹捧”的奧秘給抖摟了出來,令豬莞爾。
最近網(wǎng)上又說話了:“人和豬不一樣,豬永遠是豬,人有時不是人?!狈磸退贾?,欲笑還休,欲惱還休。
一把尿壺
《金瓶梅》寫潘金蓮與張大戶用了一千多字,朱新建只用了一把尿壺就把那一千多字的意思一網(wǎng)打盡了。
尿壺恰切地表明了潘金蓮的使女身份。潘金蓮把著尿壺伺候病人撒尿,不能不說是分內之事,屬于正常。再看他倆貼在一起的依偎之狀,看潘金蓮死盯著那不該盯的去處,這正常又不正常,甚而極不正經(jīng)。
說起不正經(jīng),最不正經(jīng)的要算是男女間的茍且之事了。人性四大欲,酒色財氣,色占其一。描摹人生的或文或畫,又怎能繞得開它??蛇@穢褻之事又不宜入畫,比如潘金蓮與張大戶之間的穢行,《金瓶梅》也隱約其辭一筆帶過,“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后,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其中一件是“尿便添滴”。不能不佩服朱新建的想象力,他想到了尿壺?!澳虮闾淼巍笔悄虻腊l(fā)炎,尿道內帶有膿性分泌物,撒起尿來,滴滴答答,斷斷續(xù)續(xù),確實離不開尿壺。瞧這癥候,似即俗謂之淋病,性病之一種,而性病必是淫亂之所致。
一把尿壺揭了老底,一石兩鳥,既抖摟出了他們的丑事,又沒有弄臟了自己的畫筆。
由尿壺想到“細節(jié)”,為文為畫,總離不開細節(jié),精彩的細節(jié)能言人所難言,因為它有無限的暗示能力,“正不在大聲以色,蓋往往有以輕運重者”(劉熙載《文概》),這尿壺不亦以輕運重耶。然而“細節(jié)”又出之源于生活的苦思冥想,是鐵杵磨針,是沙里淘金,這把尿壺絕不是花上幾元錢就能夠從商店里買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