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1936年9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冊散文集《人間雜記》,該書卷首有林語堂、趙景深和朱應鵬所作的三篇序言,著者名叫陳適。從林語堂的序言可知,陳適的文章在《人間世》雜志上常有發(fā)表,使其可以“稍微窺見陳先生之風韻了”。趙景深在序中承接林語堂的“風韻說”,很是贊嘆著者“用字的錘煉”,認為該書所輯寫景的散文別有風韻;而著者筆下的雁蕩山風物,更讓當時未能到此一游的趙景深“好像有了一次臥游”,“恰好補足了缺憾”。
據(jù)考,該書著者陳適(1908—1969),浙江溫州樂清人,原名陳燮清、陳燮檉,曾用名適一、堇昔。1930年初夏,陳適在上海萬葉書店任助理編輯注釋古文。同年8月轉(zhuǎn)復旦大學師范專修科,1932年1月畢業(yè)。此后,他曾在上海私立人文中學、濱海中學、民光中學、青年中學等校任教國文并兼教務主任。陳適雖文思敏捷、博學廣涉,但出版?zhèn)€人著述并不算多,目前已知僅六種,即《人間雜記》、《離騷研究》、《甌海兒歌》、《作文三步》、《中學生作文正誤》、《青年作文讀本》;多為教學與研究類著述。從這些出版物來一窺陳氏散文“風韻”的,恐怕也只有這一冊《人間雜記》了。
正如林語堂所言:“陳先生不喊到農(nóng)村去,卻是住過農(nóng)村,識得田園生活之甘苦痛癢,我們讀來,只覺其真?!薄度碎g雜記》中有大量關(guān)于浙江鄉(xiāng)村尤其是作者故鄉(xiāng)的景物描寫,這些描寫的確非“住過農(nóng)村”的作者不能寫出。殊不知,除了《人間雜記》之外,陳適還寫過一篇《兩種人的生活》,發(fā)表時間早于《人間雜記》,但并沒有收入《人間雜記》之中,堪稱一篇陳適鄉(xiāng)土散文的“集外文”。
近來,筆者偶然查閱到,上?!读蟆酚?935年12月16日第二版“言林”副刊之上,刊載有陳適的一篇《兩種人的生活》。文章內(nèi)容是專門描寫雁蕩山民生活情狀的,讀來饒有“風韻”。文章不長,不妨細讀。照錄原文如下:
兩種人的生活
陳 適
故鄉(xiāng)有兩種人的特殊生活:一種是爬到山峰上去采“雕蘭”的;一種是鉆進河水底鑿瓦泥的。
第一種人,是見于雁蕩山中。說起雁蕩,是天下名山,風景絕好,有大小龍湫,一百零二個奇峰,層障懸澗,古洞名剎,都是鬼斧神工的異態(tài)。而那些山峰,飛拔挺秀,就是晴天,峰頂上也常掛著縷縷白云。
那些采雕蘭的人,住在山中或附近山村。他們希望能把這事情做一種專業(yè),但因太危險了,很少有人敢做;就是做的也都是身體強健習有技能的成年人。他們腰間掛一束麻繩,一包冷飯,一個草袋,鑿石攀鉤,用力爬到峰頂上去,把麻繩一端系在峰頂?shù)臉涓虼笫希硪欢丝`住自己的腰身,再從峰頂上放了下來,掛在峰半腰,便一左一右的移蕩起來,再尋峰石凹處的雕蘭。有時從這峰上用力一振,人便蕩過對面的峰上去,如在空中打秋千,游人在峰下仰頭望去,像一點螞蟻,搖搖欲墜,不覺替他們發(fā)抖,捏一把冷汗。山中人說:“因麻繩被峰石磨割斷了,掉下來死的人也常有的?!甭牭竭@些話,真也教人心寒。
雕蘭又名石斛,性寒,莖可入藥,多生于峰石陰凹里,風吹雨灑,而陽光不炙。雕蘭的價值也很高貴,聽說那些采雕蘭的人,采得多的,一天有十幾元或幾十元的代價,只是機會是不常有的。
第二種人,是在前窯做瓦的地方。這地方約有三四百戶人家,多半以做瓦為專業(yè),因此便有許多瓦窯,許多排列成行的瓦型和縷縷的窯煙,沿繞著那河邊。
那些做瓦的泥土,大半是從這河底打上來的;因為河泥質(zhì)細性軟,比田泥好,燒出瓦來也較堅實,不易破碎,所以河泥的用量是很大的。
他們鑿河泥的方法,完全用人工,有專門能做這種工作的人,便是整個人鉆進河水底去,用鐵鏟把泥鑿成方塊,然后幾個人用力把它背上來,大如石臼。他們屏著呼吸,忍著水淹,在河水底能過十幾分到幾十分鐘,才鉆出河面來。這種特殊的訓練是從小便學會的,能在水中走轉(zhuǎn),也很自由活動;可是也因有太大膽而被溺死的。
瓦泥打上來越多,河底便越加深。積著這悠久的時間,前窯的地形便一天一天的低下去了。每逢水災來時,村前村后變成一片澤國,河船可從田野中撐過;而在水平后,道路更泥濘得不能走,真也可比小荷蘭國了?,F(xiàn)在,這種鑿瓦泥的人也都到外地的河水底去鑿了。
以上這兩種人,一種是爬上去求生的,一種是鉆下去求生的。
這篇不足千字的散文,筆觸清新、意味悠遠,“風韻”是獨一味的。雁蕩山民攀山采蘭與下河鑿泥的兩種謀生方式,在陳適筆下白描出來,別具看點——鄉(xiāng)土生活的原始氣息與人世艱辛,都在這篇并未刻意美化“風景”也未過分渲染“階級”的小文章中,自然而然的呈現(xiàn)了出來。應當說,這篇散文充分代表了陳適鄉(xiāng)土散文的“筆法”,雖未輯入《人間雜記》,卻實實在在的寫出了當時溫州鄉(xiāng)土的“人間”實景。
古往今來,寫雁蕩山風物、景觀、文史者多如牛毛,能如陳適這樣將雁蕩“人間”娓娓道來者實不多見。在他筆下,對鄉(xiāng)土之摯愛自不待言,但并不因此只去贊頌古今風物種種,而是切切實實的去扎身“人間”;在他筆下,力求漢語文字的清新格調(diào),但并不因此只取古雅、沖淡的書齋情趣,而是真真切切的去抒寫“人間”。從這個意義上講,陳適的文學成就超過了一般性質(zhì)的鄉(xiāng)土作家,因為他是兼具“人間”情懷與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且有著較為良好的文史修養(yǎng)、較為充分的文化視野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