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詩文
山鄉(xiāng)過年,不僅盼望一家人團圓,還要請已故先人回家過年。家鄉(xiāng)人管這種禮俗為叫祖先。
叫祖先要在吃年飯前進行。要先關(guān)上大門,將明亮的日光擋在門外,屋里屋外頓時變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盞電燈從房梁上垂下來,將整個堂屋照亮。雖然光線有些暗淡,卻能強化氣氛的肅穆與神秘。事先準備好六盤菜,葷素各半。葷菜有紅燒魚,肉丸子,米粉肉,素菜有青菜,豆腐,水芹菜。將六盤菜端到堂屋正中的大方桌上,縱向擺成兩排。
侍奉祖先的事一般由家中尊長的男性主持。上輩男人不在了,由長子主持。像我母親,盡管是上人,也只能負責將菜做好,然后由大哥一碗一碗地端上桌,按順序擺好。二哥和我也不閑著,悄悄地拿碗拿筷和酒盅,干些輔助性的活兒。后來二哥單門立戶,兄弟們在二哥家吃年飯叫祖先,則由二哥主持。村子里,其他家庭也大致相似。
席位設在方桌的上首和兩側(cè),一邊兩個,下首不設席位。每個席位前的酒盅里要倒?jié)M酒,飯碗里盛大半碗米飯。一切準備就緒,大哥在供桌前點燃一炷香,對著裊繞的輕煙,莊嚴地禱告:“過年了,請祖先們回來過年吧!”此時,毫無蹤影的列祖列宗們仿佛已經(jīng)找到家了,只等這一聲召喚,滿心歡喜地落座。
大哥轉(zhuǎn)身到旁邊的墻腳下點燃紙錢。那紙錢是加工處理過的,就是將買來的黃表紙裁開,一小沓一小沓用錢鉆子打上錢印。錢鉆子是木質(zhì)的,半尺多長,比大拇指稍粗。外圓,中間鑲一個方形的小鐵塊。將錢鉆子按在紙上,用榔頭從上擊打,“梆”的一下,一個清晰的錢印就落在紙上。打錢印要像插秧一樣前后左右均勻排開,打好后按單數(shù)對折,或三張,或五張,切不可疊成雙數(shù),雙數(shù)是到不了陰間的。打紙錢要在大清早進行,大哥二哥從父親那里傳承下來,耳濡目染,我也不知不覺地學會了。人們相信,經(jīng)過如此加工的紙錢才能送達冥界,供先人享用。在屋的墻腳,大哥一邊燒紙錢,一邊念念有詞,仿佛他的話祖先都能聽到,現(xiàn)在借助向先人送錢的機會,代表一家人將憋在心里的話與先人溝通。
其他兄弟子侄們都在酒席下首排隊等候。大哥將紙錢燒好,再來領(lǐng)頭向祖先叩頭祭拜。當然還要禱告,祈望祖先保佑全家平安,保佑后人都有出息。然后按尊卑順序輪流叩頭祭拜。
屋里早已彌漫了濃濃的煙霧,煙霧還有些嗆人。燈光下,灰白的粉塵滿屋里飄揚。誰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飯桌上升騰的熱氣,心里仿佛感覺到祖先們就坐在席位上,正在高興地喝酒吃肉。
祖先回家過年的時間并不長。大哥掌控好時間,估計差不多了,就在每個飯碗上吹一口氣。這一吹,祖先們就離席了。然后打開大門,大家忙著撤下桌上的碗碟,另換一桌酒席,供活著的人享用。
母親在叫祖先時,總還要在灶屋里另備一桌偏席,邀請的是我那早逝的大嫂。大嫂叫徐有蘭,婆媳間盡管敵對多年,孰是孰非早已淡然。對母親而言,大嫂是她的后人,也是家里的亡人,過年了,應該回家過個年。母親在一個小方桌上鄭重地擺上四道菜,同樣是葷素各半。擺好后,口中念念有詞道:“有蘭,過年了,你回來過年吧?!蔽夷菚r曾懷著復雜的心情端詳著那個小方桌上的飯菜,回想大嫂到我們家的前前后后,也感慨母親的蒼涼與超然。
在鄉(xiāng)村,叫祖先是各家各戶吃年飯時最隆重的祭禮,日子再緊,也不能不請祖先回家過年。況且,家家戶戶每年過年邊上,大都殺了年豬,有肉有酒,就是一個好年。很多年里,我在叫祖先的氛圍中感受到過年的特殊意義,過年的味道也更加濃厚。但后來世道變化,特別是年輕人向往外面世界的精彩,外出謀生,最近的也是在縣城長住,成了城市里的新市民。住的是樓房,家里擺滿了現(xiàn)代化家具和電器。他們將長輩也接到城里,每到過年,在父輩的影響下,仍然在吃年飯時要叫祖先。我后來在侄兒家參加過一兩回大哥二哥舉行的叫祖先儀式,總感覺不是那回事。雪白的墻壁,時尚的電器,對傳統(tǒng)構(gòu)成了天然的排斥,叫祖先仿佛變成了滑稽的游戲。我心里感到陣陣悲哀。其實我也不用抱怨什么,就我自己而言,我跑得更遠。我心里感到更加恐慌的是,我在鄉(xiāng)村的氛圍中還知道有這樣一種神圣的方式緬懷先人,但在我兒子輩上,遠不像我。
今天的大年三十,我在一大清早照樣起來,要是在往年,我會在不用大人吩咐的情況下,燃起火盆,搬一個長條凳,坐在家門口,揮動榔頭,對著裁好的黃表紙,一行一行的打好紙錢,然后期待著叫祖先時用上我親手打的紙錢。但是現(xiàn)在,我只能借助一管弱筆,懷想當年舊事,在心底默默地叫一回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