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老 者
老者空著兩手,行走在鄉(xiāng)間
老者垂垂老矣,坐在石頭上咳嗽
我在屋頂上守一只麻雀,看見他
捋了一把胡須
我叫他老者。他笑,咳嗽了一聲
我跳下屋頂,取扁擔去井邊擔水
回來,他還坐在石頭上
我那時還是個少年。我喊了他一聲
老者,但我分明聽見
是另一個我,在喊我自己
逍遙游
去京城看一看廟堂,寫另一些朝代的
往事;去一本書中的江湖寫人間的是非
到山上去打聽晴雨之變,訪采藥的老者,醫(yī)還鄉(xiāng)之疾
去水邊洗一洗舊去的山河,把歲月寄存在天空
有一個異鄉(xiāng)與我無關,我只經(jīng)過它的馬蹄聲
經(jīng)過它的春帷和柳絮
群山是月亮給我的一封郵件,壓縮著改爛的詩句
群山和樹在高原上,叫了我一聲兄弟
去遠郊遇一朵黃花,去荒蕪的庭院讀剩下的秋風
去夢中,畫一列火車,畫一些憂傷
去一個人內(nèi)心的霄漢,借云朵三千羽翼
去九萬里之外的祖國
運一堆石頭去鄉(xiāng)下
從城里,運一堆石頭去鄉(xiāng)下
運一堆被切成塊面的石頭,倒映著云朵的
石頭,忘記了故鄉(xiāng)的石頭
去鄉(xiāng)下
從城里,把一堆石頭的骨灰
和它們穿錯的衣服,被刻畫成翡翠的
來世,運回鄉(xiāng)下
把一堆洗掉泥土的石頭
還給泥土;把一堆沒被燒制成水泥的
石頭,貼上水泥的標號
縫補在另一堆石頭上
從城里,把一堆改了名字的石頭運回鄉(xiāng)下
把一堆站成一排的石頭,拎著包的石頭
兜里裝著口紅的石頭,租住在電梯房里的
石頭,記不清父母長相的石頭
和一群人呆在一起的石頭……把一堆
踩了自己影子的石頭,運回鄉(xiāng)下。
父親的早操
他摔門總是很用力,咳嗽總是
很用力。在院子里,他和樹上的一只鳥
說話,那只剛醒過來的小頭冠
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飛走了
他在爐盤上放一只酒杯,很用力
吞下一口,很用力,喉嚨里總是
“咕咚”一聲。他罵一只闖進屋里的
羽毛凌亂的老母雞,那只不識時務的雞
抬頭怒視著他,搖著脖子和他對罵
他去木桶溝,看了一眼祖父的墳
他去樺橡地,數(shù)了一遍自家的杉樹
他回到家,母親才起床
母親罵他“老瘋子”,他嘿嘿嘿地笑。
很久,很短暫
從云朵里,走下來兩個年輕的人
張狂的身影,在細草間慢慢沉沒
云朵低,剛好護住青春。陽光刺眼
山下有一把傘
山下的一把傘,讓更多的人想死于空曠
死于愛液;想抽出體內(nèi)的牛羊,去兌換少時的
安靜;想租下一片海,去殺掉天空的蔚藍
百鳥來不及脫下所有羽毛,便捉對交歡
這一切似乎很久,卻又很短暫
我,正好從天空路過
看見接下來的一切。我,想賒一條從前的鐵軌把自己從絕望中開走
趕 集
想去集上買一把篩子,一副馬鞍
一柄斧;想穿過十個村莊
去集上買一把篩子,一副馬鞍
一柄斧;想找回一條已經(jīng)長滿荒草的
羊腸小道,去集上買一把篩子,一副馬鞍
一柄斧
想用一把篩子,過濾我的妄想癥
想用一副馬鞍,勒緊失眠的雙腿
想用一柄斧,砍伐少年時期的偏頭疼
陪一個村莊下降的泥沙
到云南去
當我想起桉樹
桉樹生長在去遠方的途中
行走在白色的月光下
桉樹在火車轟隆隆的聲響里
打盹,從清瘦的乘務員手中
接過一個小站的孤獨,和我一起
送走一個睡在上鋪的女子
我總是想起貴陽的桉樹,柳州的桉樹
和它們相比,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窮人
我不習慣將全身的血液舉過頭頂
我害怕人群一哄而散,我怕到了廣州
火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桉樹并排站在支離破碎的睡夢里
伸展著枝干,指著湖南的稻田
我坐在被玻璃隔開的世界,我抱緊
一把紅色的椅子,寫著桉樹
寫著從另一個小站上
爬上火車的女子
我總是想起突然躲到身后的桉樹,想起
在遠處的山頭上等我的桉樹
想起它們,我不能再窮了
我害怕火車突然停下,我害怕回到故鄉(xiāng)
火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一半是死去
山下煙波浩渺,掩埋了鐘聲,和犬吠
群山在遠處,遠得看不見天空
塵世有一條河流向東去,逶迤的身軀露出一半
一半是深入骨髓的咆哮,一半
是淺灘上的密謀,盛夏的交談
一個人孤寂,就像爛在和尚體內(nèi)的鐘聲,就像
喑啞于村莊的犬吠,一個人孤寂
就像忘記誦經(jīng)的和尚
山頂烈日當頭,草木蔥蘢
一個人記不清年歲,找不到來路
一個人私藏一條過時的羊腸小道
一個人的一半已經(jīng)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