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1

公元2015年深秋，我再次踏上遙遠(yuǎn)的草原之路。翻越海拔3400多米的高山，于我而言不存在任何問題，唯獨擔(dān)憂著，心靈所想的美好與所到之處會不會有著巨大的反差？因為深秋時節(jié)草原早已沒有了花香鳥語，而且陰暗潮濕，空曠荒涼。

朋友一大早就在通往齊哈瑪?shù)穆房诘任摇｝R哈瑪位于瑪曲縣東南部，距縣城一百多公里。相對其他鄉(xiāng)，齊哈瑪不算遠(yuǎn)。我的另一位朋友早年在木西河鄉(xiāng)當(dāng)老師，他說一月半載才有一輛路過的車，從縣城捎來親戚朋友的書信和白菜蘿卜之類的，見到那些信物他們會大哭一場。那里四野不見人影，他們幾個閑暇時間就修路。偶爾有路過的車輛歇歇腳，順便蹭頓飯，但捎帶東西往往少不了運費。大家也不計較，總之，能見到有人路過，心里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然而，他每每說起那段歲月時，總惆悵百結(jié)，無法釋懷。那時候，他們把所在地戲稱為木西河人民共和國……

齊哈瑪?shù)靥廃S河南岸，雖與木西河不在同一條線上，但都是純牧區(qū)，大致條件相同——依然沒有寬敞的柏油大路，草原深處的牧區(qū)依然沒有電，有些地方電話依然不通。此時我坐在車上，望著遠(yuǎn)處花白的草地，似乎聞到了草籽成熟的精純之氣。黃河岸邊的黑刺和柳樹連成一片，也不失為一道絕美的風(fēng)景，然而還是難掩深秋時分的荒涼。一路顛簸，下午時分總算到了。

朋友叫索南，在齊哈瑪鄉(xiāng)工作了好多年，早成齊哈瑪人了。到齊哈瑪后，他就忙乎著生火，收拾屋子，而我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

他笑著說，難道高原反應(yīng)了？

我在甘南居住了三十多年，自然稱不上是高原反應(yīng)，但不知為什么，總之是打不起精神來。

先休息一會兒吧，晚上還有“戰(zhàn)場”！

我一聽真要喝酒，便說，有點反應(yīng)，惡心，頭暈。

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房間里沒有“戰(zhàn)斗”過的痕跡。索南一進(jìn)門就破口大罵，說我如何奸猾，不地道，還說搖都搖不醒，連飯都不肯吃。其實對昨夜所發(fā)生的事情的確沒有印象。大概真有所反應(yīng)，或者沿路沒有看到所要看的景物而心生疑惑，開始質(zhì)疑這次出行的意義，所以沒有了那份熱情，也沒有了豪言壯語大戰(zhàn)幾百回合的信心了。

我穿好衣服來到隔壁房間，隔壁房間一片狼藉。有人還臥在床上一動不動，床單上地上滿是穢物，氣味令人窒息。我很高興躲過一劫，于是便偷偷跑到外面，準(zhǔn)備吃點東西再回去。

街道不大，人也很少，可能是天氣陰沉的原因。鄉(xiāng)政府背后的山腳下是齊哈瑪扎西曲朗寺，寺院四周卻有很多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我沿寺院轉(zhuǎn)了一圈，遇到了路邊玩耍的孩子，也遇到了匆匆忙忙趕往經(jīng)堂的僧人，他們對我的到來視而不見。那些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在一圈一圈地行走里，更是目空一切。當(dāng)人類完全回歸于最初的那種平靜的時候，世界或許就和諧了。我不知道怎么突然這樣去想，也不記得這句話源自何處，抑或是自己的杜撰？不管最初的想法里夾雜著怎樣的貪念，而此時，我努力讓自己騷亂的內(nèi)心在齊哈瑪寬廣無垠的草原上能夠平靜下來。

太陽隱隱約約有出來的意思，不寬的街道上，摩托車也漸漸多了。一個有陽光的地方，終究讓人覺得溫暖。讓人心懷溫暖的不僅僅是陽光。齊哈瑪就是一個讓人內(nèi)心安靜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找到那種源自心靈深處的溫暖，它們來自果查，來自果青，來自哇爾義，來自遙遠(yuǎn)的牧場，來自這片寬厚而溫暖的土地。

吃完飯我回到了索南的房間，索南的酒已經(jīng)醒了，但看上去依然是滿臉疲憊。

他問我，你去扎西曲朗寺了？應(yīng)該說一聲，我?guī)闳ジ线m點。

我說我吃飯去了。他便哦了一聲沒說什么。

我問他，你吃了嗎？胃里空著會更難受。

索南搖了搖頭說，明后天要進(jìn)村，一大堆工作還等著呢！基層工作實在令人頭疼。

有那么忙嗎？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差不多就行了。我笑著說。

索南的話匣子打開了，他盤膝坐在床上，慢慢悠悠說起來。

鄉(xiāng)上就那么一條街道，日常用品倒是很齊全，就是飯館少，談不上好不好或香不香。以前有幾家，后來陸陸續(xù)續(xù)都撤走了，四川那對青年夫婦在齊哈瑪算是扎了根。男的開個摩托車修理鋪，女的折騰著在修理鋪隔壁開了一個很小的飯館。一年，兩年……不知不覺，她的飯館漸漸超出了修理鋪。來鄉(xiāng)上辦事的，或是工作的都盯上她一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鄉(xiāng)上最大的飯館了。

將一件事做到讓大家滿意是不容易的，可人家四川那個尕媳婦真還做到了。從她那兒出來的人沒有一個說菜不好吃，或人不熱情的。來自四面八方的牧民群眾，偶爾也有忘記帶錢的時候，但在她那兒吃飯是不成問題的。都不認(rèn)識，可是人家就不為難你。當(dāng)然了，信任和被信任是相互的。賒賬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吃了多少，欠了多少，倒是那尕媳婦忘得一干二凈了。齊哈瑪?shù)腻X都讓他們掙走了，索南無不感慨地說。我們的基層工作為什么那么難搞？政府每年都要辦雙語培訓(xùn)班，幾個月下來，會說藏語的有幾個？到村子或牧場與群眾交流的有幾個？人家四川那個尕媳婦沒有參加過任何培訓(xùn)，也沒有人專門去教她，偏偏藏語說得十分流利，原因只有一個，她是把自己的職業(yè)和利益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了，可我們沒有。

索南在齊哈瑪待了十幾年，有好幾次縣上要求他調(diào)動，他自己不去，理由是齊哈瑪?shù)脑S多工作都沒有做好，縣上的工作會更做不好。我并不是笑話他的迂腐，也沒有刻意拔高他的意思，像他這樣的人真的不多了。也許大家都明白這一切，但都不愿意說，更不想去做。縣城的諸多條件自然要比鄉(xiāng)下好出許多，有調(diào)動的機(jī)會，誰都不會輕易放過，這是人性使然，除非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是巨大無比的野心。然而這兩樣對索南來說，似乎不具備?？伤麨槭裁慈绱藞允?？我有點迷茫。

那天下午，我跟隨索南去了距離鄉(xiāng)政府最近的吉勒合村委會，回來之后，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接連下了一周陰雨，總算有了晴的跡象。西邊的天空出現(xiàn)了片片紅霞，風(fēng)也變得尖利起來。街道上行人多了，摩托車來來往往，幾只藏獒大搖大擺在街面上徜徉，遠(yuǎn)處山上的扎西曲朗寺在暮色下更加顯得寂靜而安詳，但我的心卻變得復(fù)雜起來。

村委會辦公室是紅磚砌成的三間瓦房。院子里雜草叢生，中間是旗臺，五星紅旗被高原的烈日灼燒得褪色不少。旗臺旁邊是一個水泥墩子，上面安放了雨水測量器，當(dāng)然還有四個綁在一起的高音喇叭。三間房屋各有安排，左邊一間似乎是廚房，因為我看見了鐵鍋、牛糞和柴禾。右邊一間大概是值班室，因為里面有一張床和桌子。中間房屋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展板和表冊，且擺滿了長條椅子，估計是會議室了。墻角處是一個不大的書柜，上面落滿了塵土。柜子里書不多，都是國家配合農(nóng)村書屋發(fā)放的致富之類的書籍。我突然理解了索南所說的基層工作的難處。千百年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注定了他們必須逐草而居，居無定所。召集開會，宣傳政策，計劃生育，掃盲普九……這些工作是久住都市的人永遠(yuǎn)無法想象的。

2

我是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外面好像有一群人，說著一會兒就走出了院子。沒有了睡意，取出白天撿來的幾個十分光滑的石頭，捏在手里，想著明天該走的路，想著將要發(fā)生的故事。

半個多小時，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接著索南就推門進(jìn)來了。

天晴了，明天就帶你去采日瑪。你起來看看，好多星星。索南一進(jìn)來就滔滔不絕地說。

我披衣起床，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尿，看了看天空。天算是徹底晴了，星星稀少，而且格外明亮。不知道采日瑪那邊天氣怎么樣？采日瑪和齊哈瑪雖然很近，但草原上的天氣是無法說清的，一片落著雨，另一片陽光明媚，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

還未來得及上床，索南就揪住我，說剛才吵鬧的事情。

原來是哇爾義村的懶漢來鬧，說房子塌了一間，要求鄉(xiāng)政府立馬去處理。鄉(xiāng)政府的每個干部都不同程度承包了來自不同村子的脫貧致富對象，聽起來特像那么一回事兒，可實際情況恰好與最初的想法有所違背。幫扶政策的確是落到了實處，但觀念卻越來越落伍。索南說起幫扶，氣就來了，平緩柔和的語氣突然間變得咄咄逼人。

草場實施承包圍欄到戶后，牧業(yè)的確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牧民的生活質(zhì)量也提高了許多。然而草場劃分給各牧戶后，放牧的范圍卻受到了限制，部分牧戶的草場出現(xiàn)缺水、無牧道現(xiàn)象，加之草原退化嚴(yán)重，牲畜承載量有限，因而生產(chǎn)生活就出現(xiàn)了問題。除牧民定居點外，草場牧戶依舊用太陽能電池照明，網(wǎng)絡(luò)信號也只能覆蓋到冬春季牧場的30%以上地域，絕大多數(shù)村民小組無法通車，只能靠畜駝人背來運輸生活物資?；A(chǔ)設(shè)施相對滯后，這個客觀的原因說實話是很難改變的。但是，這也不足以構(gòu)成窮困牧民逐年增長的主要原因。

自古以來，哪個國家和地區(qū)沒有貧富的差距呢？奇怪的是有人把貧窮徹底怪罪于政府，也有人徹底依靠政府，一不經(jīng)營牧業(yè)，二不出門勞動，甚至把劃分下來的草場都賣了，還說過幾年國家會重新分配之類的話。有這種思想的人你怎么去扶貧？這不越扶越貧嗎？這樣說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有這種想法，并沿著這種想法前進(jìn)，那后果實在令人擔(dān)憂。更可笑的是，還有些懶漢將政府發(fā)放的面粉直接背到飯館，換上幾碗面，屁股一轉(zhuǎn)就走人。說實話，扶貧政策使有些人喪失了勤奮的本能。大到國家，小到個人，靠依賴怎么能走上富裕之路呢？

索南說了大半個晚上，我一直認(rèn)真聽著。

深入基層是沒任何問題，但似乎徹底解決的問題并不多。索南說起每年3月初的蹲點工作，更是搖頭不已。想象一下，3月的高原那是怎樣的境況——大雪封山，寒風(fēng)刺骨；飛鳥絕跡，人跡罕至。他們?nèi)ジ魈幉莸馗呱蕉c，的確不容易。剛走出校門分配到這里的娃娃們在大山頂上凍哭的多得是，但好像為此而不干的人還未曾出現(xiàn)。說到底，都是為了生存。人在生存的條件下，或者說為了更好的生存，耐力和精神或許才會發(fā)揮到極致。那些在牧場常年勞作的牧民們起早貪黑，在精神的追求上更令人肅然起敬。但我不想過分強(qiáng)調(diào)精神的可貴和崇高，我會想到生存，只有在生存這個巨大的壓力下，各種高貴和敬仰都會出現(xiàn)。

3

第二天我們并沒有去采日瑪，因為臨時的工作變動，索南他們要去齊哈瑪最遠(yuǎn)的村委會——果青村。當(dāng)我們攀上海拔近3800米的奧道齊貢瑪山梁時，距離齊哈瑪果青村還有一段路。天氣很涼，山頂上更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條河在雜生的灌木叢與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立刻縮小了身形。這條被譽為偉大的母親河流在這里似乎不再是大動脈，而成了無處不在的毛細(xì)血管。

果青村在奧道齊貢瑪山梁的東南邊，幾千里草原一望無垠，牛羊肥壯，可是很少見到人影。黃河曲折迂回，滔滔而去，也沒有稍作休息的打算，留下的只是寂寞和空曠。被保護(hù)起來的草場里，黑頸鶴們竊竊私語，不知道它們在傾訴著怎樣的柔情蜜語。

空曠是絕對的，想象和意識里，那種純厚的原生態(tài)民歌也沒有在這兒響起。金錢、榮譽、掌聲都似乎和這片草原無關(guān)，如果說有關(guān)，那定然是時間了?！冬斍h志》記載了關(guān)于羌族的最早的生活生產(chǎn)之地“析支”就在這里。

我們可以猜想這片草原上所經(jīng)歷的征戰(zhàn)，而我們難以想象的卻是千百年前具體的生活狀態(tài)，部落之間處理大小事務(wù)，或傳達(dá)某種急要事件，也像今天這樣？

到了果青村時，根本看不見有任何村落的跡象，唯一證明這里是村委會的就是山坡上修的幾間房屋——那是村委會所在。

云彩一直在天邊奔跑，聚合，分散，再聚合，它不會完全露出亮色，也不會完全將天空吞沒。黃河像一條絲帶，彎彎曲曲，一直消失在遙遠(yuǎn)的天邊。一路幾乎沒有看見帳篷，但在村委會下面不遠(yuǎn)的一處草地上，我突然看見了一頂白色的矮小的帳篷。朋友說，那是家小賣鋪，堅持了好多年，專門為路人服務(wù)。我們走了下去，帳篷前邊是太陽神電池，電池旁邊是一只兇猛的藏獒，還未進(jìn)去，它就發(fā)出強(qiáng)烈地抵抗。旁邊壘牛糞墻的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將沾有牛糞的雙手在草地上抹了抹，然后說，“求齊告額”（藏語：要啥東西）？

整個草原上，小賣鋪顯得很小，也很孤獨，里面擺放著十幾瓶飲料，幾箱方便面，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一直猜想，靜靜守護(hù)小鋪子的主人的牧場就在附近？這里沒有所謂的路人出沒，那僅僅是為路人服務(wù)？是什么讓他們?nèi)绱怂佬乃?？生存這個令人汗顏的詞語再次浮上我心頭。在自然面前，誰敢大言不慚地說人的偉大？其實，當(dāng)我們用另一種思維去理解這一切時，那種雷打不動的堅守難道不偉大？千百年來，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縱然有新的生存據(jù)點可選擇，但也不會離開草原。他們與生俱來就屬于草原，他們已將靈魂安葬在草原，從來不會因為環(huán)境或氣候而放棄堅守。

回來的路上，索南問我是不是覺得這家小賣鋪沒有意義存在？

我說，茫茫草原上哪有路人呢？

他說，這家小賣鋪曾經(jīng)救過幾個深入草原的背包客，他們專門到鄉(xiāng)政府來說絕處逢生的故事。算起來已有好幾年了，從此后，這家小賣鋪就一直保留在草原上，無論任何原因，都沒有搬遷。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幾個饑渴難忍的背包客，他們在茫茫草原上，拖動著沉重的步子，望著高原烈日，似乎對活著失去了信心，就是這家小賣鋪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并且堅定地走了出來……

這家小賣鋪在草原上就這么存在著，看起來沒有多大意義。然而，當(dāng)身處絕境的你在這里感受到家的溫暖時，它足以使你從悲望邁向解脫，從此對活著產(chǎn)生信心，并且提煉出珍貴的黃金來。

我對佛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我能感到他存在的意義。在綠茵無邊的草原上，飄動的經(jīng)幡引領(lǐng)著人心，于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便有了一種精神的空間。那是一種力量，一種足以使內(nèi)心安穩(wěn)的力量。也只有這種堅守，或許草原才有了新生的意義。

4

從齊哈瑪?shù)讲扇宅斨挥?公里，路依舊是返回瑪曲縣城的那條路，中途向東，穿過一座吊橋便可到達(dá)。采日瑪?shù)鯓蚴?986年修建的，看起來已經(jīng)很陳舊了，橋面上積滿了泥沙和碎石。齊哈瑪和采日瑪往來的唯一途徑就是這座吊橋，牧民們?yōu)榱耸惯@條唯一的通道在歲月里能夠保持長久而在橋的兩邊壘起來了兩堵很高的石墻，目的只有一個，不允許大的車輛通行。

采日瑪海拔依然在3400米左右，相比縣城而言，這里緯度較低，因而有了“瑪曲小江南”之美譽。繼續(xù)沿著黃河前行，河道離公路越來越近，直到看見采日瑪寺院。采日瑪寺院背靠群山，向陽，溫暖，靜謐，安詳，加之眼前是一瀉千里的黃河，顯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路邊幾個小阿克（藏語：和尚）一直看著我們。我沒有拍照的意思，可當(dāng)我搖下車窗，他們卻不住朝我搖手。我知道，任何人都不喜歡讓陌生人隨意舉起鏡頭將其裝進(jìn)幽深的另一個世界里。我也朝他們揮了揮手，說了聲“齊喬代冒”（藏語：你們好）。

其實這里還不是采日瑪鄉(xiāng)政府所在，這里只是采日瑪寺院，是一個相當(dāng)安靜的村落。街道不寬，占地不大，幾排陳舊的房屋和四周的轉(zhuǎn)經(jīng)筒及牛糞房，使這里多了牧業(yè)文明的氣息。幾棟二層貼有瓷磚的小樓房和花花綠綠的擺在當(dāng)街的集市，又使這里附著了現(xiàn)代文明的烙印。

齊哈瑪鄉(xiāng)的塔哇村竟然在采日瑪鄉(xiāng)所屬的草原上？我問了索南他們，可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后來，我專門去問過我的老朋友陳拓先生，因為他主編過《瑪曲縣志》，對邊界很熟悉。后來，他給我寫信將這一情況如實相告。

1948年，齊哈瑪部落與四川阿壩麥倉部落發(fā)生了重大糾紛，齊哈瑪寡不敵眾，被迫逃到河曲境內(nèi)，原全部草場遂被四川阿壩麥倉部落占用。1953年，瑪曲、阿壩開展工作，多次協(xié)商，均沒有得到解決。1960年9月，根據(jù)四川成都會議協(xié)議，齊哈瑪?shù)靡苑祷卦v牧地，但只得到三分之一草場，三分之二的草場仍然被阿壩占有。齊哈瑪群眾返回原駐牧地之后，認(rèn)為與歷史放牧習(xí)慣線差距很大，因此不斷上訪，雙方多次發(fā)生糾紛。1983年6月，國務(wù)院出面協(xié)調(diào)，并指出1960年的“成都協(xié)議”中對齊哈瑪與阿壩州草場劃分界線的不合理性，但在不能否定“成都協(xié)議”的基礎(chǔ)上加以解決，同意甘、川兩省各劃出25萬畝草場給齊哈瑪鄉(xiāng)，并于1984年完成定點、認(rèn)線、立樁工作，徹底解決了齊哈瑪和四川阿壩的草場糾紛。四川從阿壩州的姜瓊麥、多欽、希洛等處割出25萬畝給甘肅，而甘肅解決的最后結(jié)果就是將采日瑪鄉(xiāng)所在25萬畝草場劃給了齊哈瑪鄉(xiāng)。

四川若爾蓋縣和甘肅瑪曲縣均在黃河第一彎溫柔的臂膀里，然而看起來平靜的生活卻包裹著如此激烈的不和諧，我又一次想起生存。無論歷史的過去，還是將來，在生存這個巨大的壓力下，除了各種高貴和敬仰都會出現(xiàn)之外，似乎只剩戰(zhàn)爭了。

到達(dá)采日瑪恰好是正午時分，我們沒有在鄉(xiāng)政府停留，直接去了塔哇村委會，因為那邊的人已經(jīng)等了很久。到了塔哇村之后，索南他們開始談?wù)撝ぷ?，談?wù)撝菰郴闹卫砬闆r。我看著天邊不斷涌起的烏云，開始發(fā)愁，因為我的下一站是采日瑪對面的唐克。采日瑪和唐克雖說只有10余公里遠(yuǎn)，但草原上的行程往往不隨實際距離來確定。

我決定要提前離開，因為一旦下雨，要困好些日子。他們知道我遲早要去唐克，所有沒有執(zhí)意挽留。塔哇村委會書記給渡口處打了電話，然后讓一個叫棟才的中年人用摩托車送我去黃河岸邊。

從塔哇村出發(fā)，行走不到5公里就找不見路了，眼前全是一灘一灘的水草地，摩托車漸漸緩了下來。陰云越來越重，迎面撲來的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了雨星。棟才對我說，這樣下去，你就到不了唐克，到時候想返回都是問題。怎么辦？茫茫草原里，如果遇到大雨，那只好坐以待斃了。我在心里也不住叫苦。

棟才的技術(shù)很好，他突然調(diào)轉(zhuǎn)摩托，從散開的一處鐵絲圍欄里飛馳過去。草地上到處都是草疤和大坑，我險些從摩托車上倒栽下來。棟才大聲說，抓緊，掉下去就完蛋了。我緊緊抓住他的衣服，貼在他背上，心里一片空白。草原上的雷聲似乎沒有城市里那么響亮，反而很沉悶，很厚重。閃電在頭頂叫囂，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摩托車的吼叫分外刺耳。我知道棟才突然選擇穿草原而過，是因為怕遇到大雨而耽誤渡船。我還知道，草原承包到戶以后，是不允許他人隨意踐踏的。棟才大概是考慮到時間的緊迫，所以才做出十分為難且不得已的下策來。

依舊沒有在預(yù)定的時間內(nèi)趕到渡口，大雨就潑了下來。摩托車不敢停，我們在草地上醉鬼一樣?xùn)|倒西歪，滑倒，再扶起來，繼續(xù)踽踽前行。我緊緊貼在他背上，感覺不到冷，唯有擔(dān)心。

還好，趕到渡口的時候雨小了好多。遙遠(yuǎn)的天邊似有一道光亮，而這恰好讓周邊的草原立刻陷入無邊的鉛灰色里。渡口處開船的是采日瑪鄉(xiāng)的一個年輕人，我們出發(fā)之前，塔哇村委會書記已經(jīng)打了電話，他和我們一樣，在大雨中靜靜守候著。

從摩托車上下來，周身仿佛失去了知覺。剛走到岸邊，只是感覺腳滑了下，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掉到河里了。幸好棟才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拎了起來。原來岸邊的流沙早已吸飽了水分，變得十分疏松。如果沒有棟才，我大概早不在這個塵世了。沒有了害怕，突然之間，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淡定。此行不死大概是因為上天的眷顧，因為我的肩上還有不曾卸掉的重?fù)?dān)，因為我的人生還在路上，也因為我并沒有完成前生與今世的約定。

柴油機(jī)的聲音在剛剛漲了不少雨水的河流中間顯得極為微弱。到了對面，我踏上河岸，邁開步子朝唐克的方向走去。當(dāng)我回頭看了下渾濁的河面和蒼茫的草原時，卻在無法說出的感動和莫名的悵然里淚流滿面。

5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了唐克小鎮(zhèn)，不大的背包，此時在肩上感覺像是一副沉重的鎧甲。整整走了一個小時，快到唐克的時候才在路邊遇到了一輛去小鎮(zhèn)子的車。搭上車，穿過白河大橋天已經(jīng)黑了。

快到國慶長假了，唐克小鎮(zhèn)提前接納了許多旅客。師傅說，他的家就在鎮(zhèn)子上，實在找不到住的地方就住他家。他說著便給我遞過一張名片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格登扎西。

唐克同樣沒有逃過剛才的大雨，街面上到處有積水。格登扎西帶著我挨個打問住處，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旅館，他送我到房間后，就回去了。

不知是什么時辰，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刺目的燈光。晾在衣架上的衣服依舊濕漉漉的，外面風(fēng)聲一陣比一陣緊。幸好臨行前在包里裝了一袋牛肉干，我撕開袋子，一邊慢慢嚼著，一邊回想著。人不能沒有理想，有了理想，為何還會生出那么多痛苦？其實當(dāng)我們靜下心來，想想短暫的一生里，帶給自己多少精神的愉悅，或者給予了親人多少責(zé)任的時候，或許就不會產(chǎn)生那么多沒必要的懊悔了?？上覀兓钤诩t塵中，無法做到盡善盡美。

這家小旅館恰好臨街，此時風(fēng)已停，外面沒有一點聲響。我下了床，慢慢拉開了窗戶。天晴了。一彎月亮掛在高原的中天，它的四周是略帶微紅的流云，流云的四周是幾顆明亮的星星。天空幽藍(lán)無比，十分深邃，遙不可及。

唐克和川西的任何一個小縣城一樣，有著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和商業(yè)城市的繁華。大大小小的車輛擁擠在小鎮(zhèn)上，花花綠綠的手工披肩掛在陽光下，各種各樣的牦牛肉干替代了常見的充饑食品，紅景天、貝母等滿街都是，珊瑚、松石、蜜蠟也是隨處可見。在這里，你已經(jīng)很難看到昔日的牛羊肥壯，牧草連天的那番景象了。旅游大興的今天，唐克毅然決然地走出了新的一步，是喜？是憂？

沿著小鎮(zhèn)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小旅館，我給格登扎西打了電話。他說他在若爾蓋，下午過來，然后帶我去首曲第一彎看日落。

第一彎最好看的地方是索克藏寺后面小山的山頂上，海拔接近4000米。我和格登扎西趕到索克藏寺時，距離落日還有段時間。我去了寺院，格登扎西開車回小鎮(zhèn)了。

索克藏寺依山而建，宏偉壯觀，寺院的經(jīng)堂、僧房、轉(zhuǎn)經(jīng)的長廊都分散在各處，使整個建筑顯得錯落有致，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聚居的村莊。走在寺院四周，旁邊的小屋里時不時會傳出朗朗的誦經(jīng)聲，阿克們見到陌生人都會主動微笑，極為友好。

為便于游人觀景，地方政府依山修建了一條實木的長梯。在山頂遠(yuǎn)眺黃河，黃河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磅礴，沒有濁浪滔天的氣勢，也聽不到驚濤拍岸的巨響，更看不到高出地表的堤岸，它始終情意綿綿彎曲迂回于草地深處，猶如一道道飄帶平鋪于大地之上。

夕陽一點點變紅，并且朝山邊落下時，整個天地被籠罩在一片金黃中。時值深秋，岸邊碧草早已枯敗，它和落日融為一體，頓時令人心生無限孤寂。

看日落在唐克，看日出，自然要在采日瑪。采日瑪和唐克隔河相望，采日瑪日出當(dāng)然也是黃河首曲最迷人的景觀了。

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兩地均在黃河的拐彎處，奇怪的是多年來，瑪曲和若爾蓋為打造天下黃河第一彎之景觀而你爭我奪。實際上，無論從那邊看，看到的景觀大致一樣。景觀非一人所有，只可惜大家都為金錢所迷惑，非要爭出你我來?！疤斓刂g，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沒有了古人的這般心境，一心想著將自然占為己有，這又是何等胸襟呢！

6

格登扎西給我來電話的時候天剛亮。我不好意思拒絕他的盛情，因為剛來唐克的時候已經(jīng)說了我要去郎木寺的。打完電話不久，我就聽到他在小旅館下面按喇叭。收拾好東西，在小鎮(zhèn)上吃過早點，就出發(fā)了。

沒有經(jīng)過若爾蓋縣和花湖，但沿途同樣是壯美遼闊的草原。

因為黑河牧場，我選擇了這條路，但走到半途卻有點后悔，路難走不說，最主要的是黑河牧場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黑河牧場植被破壞非常嚴(yán)重，草地上全是無數(shù)隆起的土堆。牧民渾身上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到有游客，立即策馬飛奔而來，要求騎馬照相。我嘆息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好。格登扎西見我不說話，便說，都這樣，放牧的不好好放牧，都想著不勞動就能富裕?？框T馬能掙多少？草原都成這個樣子了，遲早有一天，會失去家園的。

路越來越難走了，草地與石頭中間往往隱藏著濕地和大坑。我真的有點怕，因為車子的傾斜，因為額頭撞到擋風(fēng)玻璃上的危險。

格登扎西說，怕沒有，昨晚我點了燈，磕了頭，念了經(jīng)的。

我問他，每次出遠(yuǎn)門都這樣嗎？

他笑了笑，說，日（藏語：就是）。因為你心里有了掛念，就應(yīng)該念個經(jīng)，佛就會保佑。

佛在哪兒呢？如果我們內(nèi)心始終持有慈悲，持有善念，那么佛就時刻在我們身邊。我這么想，但沒有說。因為我知道，信仰就是信任和尊敬，更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行為準(zhǔn)則，它不允許你僅僅掛在口頭而隨意褻瀆。

距離郎木寺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我們從土路終于跑上了柏油公路。

天氣的變化很突然，湛藍(lán)如洗的天空瞬間就陰沉下來。格登扎西眼睛不眨一下，認(rèn)真注視著前方。我迷迷糊糊中，聽見格登扎西一直在說話，但我已經(jīng)記不起他說什么了。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