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慶
父親從小沒娘,母親沒有婆婆,但我對祖母卻戀得很深。
在“人人都去學(xué)大寨,自己孩子沒人愛”的年代,母親對我們兄弟三人的唯一照料,就是將我們喂飽后用長繩把我們的腳和桌子腿連在一起,出門掙工分。大人出門后,家里的情形可想而知,叮叮咣咣,哭聲悠揚(yáng),半天過后都入夢鄉(xiāng)。長大后我們姐弟的嗓音都不錯——的的確確是小時候“哭”練的結(jié)果。
一次,直到很晚父母才回來,當(dāng)我被驚懼的喊聲嚇醒的時候,母親正在忙亂中找小弟,后來竟發(fā)現(xiàn)小弟已經(jīng)自己爬到旮旯里睡著了。
慶幸的是,我們哭來了一個奶奶。
鄰家奶奶見我們家這種情形,就對母親說:“不掙工分不行,孩子沒人管也不行,這樣吧,就當(dāng)我又添了三個孫兒?!币院蟮娜兆永?,我們有了紅皮的雞蛋,有了撥浪鼓,有了童謠,有了故事,有了一個在凍得發(fā)抖的時候為我們擦一把鼻涕,加一件衣裳的人,有了一個無論你如何煩惱都在傾聽你宣泄的人,有了一個我們愿意把心中的委屈向她傾訴的人——我們有了一個奶奶。
奶奶愛笑,笑著看我們把她家紅棗撒得滿院子都是,笑著看我們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笑著看我們把一張張獎狀貼滿她的屋子,笑著送我們上大學(xué),笑著看我們?nèi)⑾眿D,笑著看我們攜妻帶子回家與她團(tuán)圓。
奶奶愛夸,夸她的孫子最聰明,夸她的孫子娶了最俊的媳婦,夸她的孫女是最孝順的孩子。奶奶付出太多,從不需要也不允許我們?nèi)蟠?。她總是說,我是土快埋到頭頂?shù)娜肆?,好東西給我等于墊了坑。
飄雪的冬日,奶奶在為我們趕制棉鞋,當(dāng)我用做好的一只棉鞋盛上冰涼的雪水送給她喝的時候,她將我緊緊攬入懷中,良久不曾松開,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到我凍得發(fā)紫的臉上。此后,她逢人便說:“這孩子從小就孝順,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奶奶聽得懂你的腳步,無論多晚回家,未開門時便傳出她急切的問侯;她讀得懂你的眼神,你的喜怒哀樂全瞞不過她;她再老也不糊涂,87歲高齡的彌留之際還在惦念我:差兩天就一個月啦,怎么還不回來?
奶奶終于還是走了,一抔黃土在陪伴著她,陪伴她的還有一個凄婉的故事。
她幼年喪母,17歲出嫁,新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死于戰(zhàn)亂中,含辛茹苦將丈夫的遺腹子和孫子孫女拉扯大,唯一的親生兒子又先她而去。壽高八十有七,七十度春秋寡居,四世同堂,一生滄桑。
悲傷的眼里沒有眼淚,祖母去世時我沒有哭。佇立在她的墓前,恍惚中總能看到她挪動小腳走路的樣子,總能看到她背著柴草倚樹而憩的身影,也總能聽到小時候她拍我們?nèi)朊叩膬焊琛?/p>
大地沉默,收留了她,她為兒孫度過了艱辛、頑強(qiáng)的87個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