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強
過去那么多的日子,我只是學(xué)會了一個
開始愛你的姿勢
我至今還在學(xué)著如何愛你,我嘗試了很多
我通過沏茶來練習(xí)愛你,我像燒煮自己那樣
燒煮一壺平淡的水,讓一顆心在沸騰的巔峰
發(fā)出就要撼動乾坤的滋滋聲
我每次取一小捏茶葉,讓這些顆粒清晰的青春
替我落下再浮起,一遍遍構(gòu)思你一小口的馥郁
我用一把笤帚學(xué)著愛你,練習(xí)剛?cè)嵯酀墓α?/p>
用細軟的心思清除光陰里的結(jié)石
我在大地上學(xué)著畫旭日東升,雕刻露水、蟲吟、 鳥鳴
在一塊承包田里紡織絢爛的刺繡
我學(xué)著把一天進行到比深夜更深的黑暗
清點落葉的腳步聲,接住星辰的孤寂
堅持在身體里一直為你留著光亮
我也練習(xí)自己的年輕和衰老,企圖使
生命的指針與你對應(yīng),分秒不差
就這樣,我笨拙、遲緩、反復(fù)地練習(xí)
把生活練習(xí)得越來越瑣碎,把時間練習(xí)得
越來越模糊不清
即使我一個人坐在暮色里,也是在練習(xí)
第一次挨你身邊坐著
莊稼
人們都把它們統(tǒng)稱為糧食
而在鄉(xiāng)下,我卻愿意叫它們莊稼
那些悲喜交織的播種啊,鋤草啊,收割啊
每一個生動的細節(jié),都親切的讓人欲罷不能
我也喜歡叫它們的乳名
那些蠻豆啊,紅薯啊,玉蜀黍啊
各有各的脾氣和滋味,缺了誰
生活就少了一種意味深長
更多的時候,我則習(xí)慣于一句話不說
只用手撫摸它們,就像母親撫摸我
身體里那些漸漸堅硬起來的風(fēng)霜啊,孤寂啊,勞累啊
頃刻間就融化了
途經(jīng)黑了宿村
車行至此,天還沒有完全黑
是黑了宿村,讓我有了莫名的倦意
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夕光里,就像是幾十粒
蜷在時間的淺灘上休眠的種子
到處悄無聲息:倦鳥歸林,牛羊返圈
農(nóng)人收拾完了一天的忙碌,這里仿佛只剩下
慢條斯理、來日方長的光陰
這里也沒有酒肆、旅店,它慢慢溫暖起來的燈火
最適合過路人揣在懷里趕路
吉日良辰
天上喜神歸位,人間男娶女嫁
做生意的鳴鑼開張,就連槐樹上的
兩只花喜鵲,一大早就嘰喳不停
肯定是叼回了一根棟梁之材,要最后搭成新巢
大地之上,似乎一切生命
都把今天過得有滋有味,不同尋常
風(fēng)從心眼里往外吹,田土一起向著同一個方向用勁
俺家的老母豬,也在黃昏時分產(chǎn)下六個幼崽
個個長得健壯
紅薯
那年入冬的清晨,母親顧不上
給我穿衣洗臉,就趕忙收拾堂屋地上的紅薯
那些新鮮的紅薯,像是從遠方剛剛回來的
一群孩子,一個個安安靜靜地
讓母親把裹滿泥土的身體,輕輕撫弄干凈
然后怯生生地擠成一堆,使勁呼吸著這個家的溫暖
而我知道,這些長著血一樣皮膚的生命
很快就要被父親挑往山外的集市
下工了
下工了,我放下手中的電動砂輪
熄滅它沙啞、疲憊的摩擦聲,放下電焊把手
讓那包焊條繼續(xù)它們一根根排列整齊、完整的夢
放下電工刀,管絲鉗,切割器
放下傷痕累累、面容模糊的撬鐵杠
此刻它們都可以短暫喘息了
而我還不能放下自己,我還要把自己送進
輸料管一樣的小巷,裝進破碎機膛一樣的出租屋
用鄉(xiāng)愁這只大扳手
把自己像螺絲一樣越擰越緊
山高水低
老君山的水是向高處流的
它們是水系里不愿隨波逐流的部分
它們在黃河和長江兩派水系里交融,凝結(jié),起身
與其他的水流背道而馳,從寬闊厚實的平川
流向貧瘠艱險的大山,流向更為奇絕孤獨的山峰
抬高一寸海拔就澄清一份渾濁
流過了窮途末路,最后流到了天上
高山高過了仰望還在繼續(xù)高著,水低
低到了胸口就不再流浪
故鄉(xiāng)老豆腐
雞叫頭遍,父親就起來了
此時的陽氣正在抬頭,井水最新鮮
木桶里浸泡的豆瓣像是柔軟的小貝殼,泅過一夜的潮汐
生命的珍珠終于成熟
石磨轉(zhuǎn)動無形的太極,把一股綿長的力氣
一圈圈圓滿地磨進乾坤
又有一顆星星,從天上走下來
踏實地在土坯灶膛里,做起一粒炊火
父親把歲月熬透了,一勺漿鹵點到心里
整個人間都是清白的生活
關(guān)于桃花
我還能說些什么
孔子的桃花
結(jié)在詩經(jīng)這棵古典的樹上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陶淵明深居簡出
以一枝桃花下酒
煮沸了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的怪誕放達
凝為荷鋤帶月的一滴露水
成為文人烏托邦的門楣
崔護的桃花斜倚柴扉
開成春風(fēng)十里中一個香艷凄美的符號
蘇州城西北隅的桃花塢
躲進唐伯虎潦倒的字畫中
再也換不來與風(fēng)流才子等值的一串銅錢
而今我端坐于一片盛開的桃林之下
在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的行吟里
這枚桃花不是將我的身心掠走
就是將我的眼睛劃傷
清明祭父
從杜牧的詩句中逸出
這些雨從唐代出發(fā)
沿著杏花的枝,桃花的葉
滴在四月
滴在父親的墳前
爆竹的炸響
將我們體內(nèi)的私欲驅(qū)散
好讓子女們在這一天清空身心
所有的塊壘
接納生命里再次襲來的風(fēng)雨
紙錢點燃一個家族十年的哀思
香火隔開陰陽兩界
墳塋被時光抹了又抹
低矮在清明的煙雨里
四樣小菜,擺在墓前
喝杯酒吧,父親
一份淺醉伴著酣眠也是愜意
伏在墳頭的小草
用手心掬起一蓬蓬綠色
撒向墳塋的周身
一如我們經(jīng)年萌發(fā)的思念
讓這條寂寥的溝壑有了暖意
其實我們很清楚
父親已經(jīng)化為泥土
悄悄地
長成我們的根須
責(zé)任編輯 譚 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