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夏
曉梅與阿青首次見面,是在風雅苑對面的流云茶館。
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周末,曉梅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搓麻將,卻連輸不已。不是她的牌技差,也不是手氣背,而是全賴后面站著個瘦巴巴的倒霉女人。女人喉嚨里好像關著一窩麻雀,迫不及待地多嘴多舌,那嗓音特別嘈雜,一來二去的就亂了曉梅的心。曉梅倒沒說什么,下家突然把麻將一推,嗆道:要不換你這個高手來打吧。瘦巴女人趕緊擺手:不啦,不啦。然后拔腿就走。
眾人吭吭直笑,七嘴八舌地說起這女人如何怪,同樣與曉梅住在風雅苑那么高檔的社區(qū),卻穿得連個保姆都不如,常跑到我們這邊買菜,為著三毛五角的跟人爭個不休,真是白瞎了堂堂業(yè)主的身份。老板娘最是信息靈通,說這女人叫阿青,你們別看她樣子寒酸,她老公可是高薪經(jīng)理呢。曉梅順口問:她老公在哪里做事?老板娘答得馬馬虎虎:合德電子廠開發(fā)部。
曉梅不由得咕咕笑。她家老胡恰好就在這里上班,恰好就是開發(fā)部經(jīng)理。經(jīng)理只有一個,老資格了,還輪不到別人來篡位。
牌局結束,曉梅起身告辭。
流云茶館左靠一片灰蒙蒙的廠房,右靠一堆亂糟糟的農民房,與馬路對面的風雅社區(qū)差著幾個檔次。兩者只相距一百多米,卻因為要經(jīng)過一個帶著紅綠燈的路口,就儼然成了兩個不同的社會。紅燈停,綠燈行。就因為多了這么個儀式,過馬路就似乎成了個很莊嚴的事,需要讓風雅苑的業(yè)主們下個決心,一種優(yōu)越感也就油然而生。
曉梅是個講究人,平時輕易不愿去那邊的。那次是架不住牌友的一再召喚,才挽了發(fā),化了妝,等到綠燈亮起時,提著大擺裙,像一只孔雀般屈尊就駕地蕩了過去。回來時,她在馬路中間還遲疑了一會,確信安全之后,才吁了口氣,急匆匆抬腳,勝利回家。
當天晚上,曉梅對老胡說,我今天見到你同事的老婆了,她家也住在風雅苑,還跟我搭話來著。老胡脫口而出,那是陳吉利的老婆吧。曉梅就問陳吉利這人如何。老胡說還不錯,又勤快又老實。曉梅就覺得奇怪了,說怎么沒聽你說起過他。老胡不耐煩了:有啥好說的,人家又沒打算拜訪你。
說的也是。打工嗎,鐵打的公司流水的兵。今天是同事,明天或許就成了路人。大家平時關系簡單,井水不犯河水,也許就為了分離的那一刻互不相欠??稍僭趺凑f,這兩個人住在同一個社區(qū)呀,何況這個陳吉利好歹也算下屬吧,怎能這么不懂事?不把老胡當上司也就罷了,那也不能把他當空氣吧。曉梅于是冷笑起來,說這個陳吉利的老婆肯定沒眼色。老胡說,你無緣無故說人家干啥呢。曉梅說,男人會不會來事,關鍵在于娶了什么樣的女人。我們打個麻將,她在旁邊嘰喳個沒完。
老胡聽得直皺眉,說你還不如在網(wǎng)上瞎聊呢,免得跟著那些麻將精嚼舌。曉梅笑道,我要是喉嚨里窩著一群麻雀,你只怕要暈死呢。老胡不明就里,說了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便捧著他的《易經(jīng)》蹲廁所去了。
那事說說也就算了,夫妻倆都不再提起。曉梅重新陷入了網(wǎng)聊,老胡仍是上班、下班。半個月過去,恰好又是周末。一家人正琢磨著去哪里游玩,老胡卻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也不知那邊嘀咕了什么。老胡哼哼哈哈的,就把手機遞給了曉梅。
一串嘈雜的笑聲傳來,幾乎震麻了曉梅的耳朵。對方竟是那個阿青,客氣話說得很順溜,說我們想結識一下胡太太,想請你一家來做客。
胡太太曉梅笑道,不必麻煩了吧。阿青說不麻煩呀,就是到家里坐坐,炒幾個菜,聊聊。
于是兩個女人就這樣正式相識了。
這一回,阿青講究多了,眉毛描得極細,嘴巴涂得通紅,卷發(fā)披散著有股怨婦之美,套著件舊工衣,雖與妝容不協(xié)調,倒也顯得年輕利落。原來她是一個上班族,在馬路對面的塑膠廠當品管。
一見曉梅,阿青便笑靨如花,伸手來握,卻將曉梅嚇了一跳。這哪里是一雙女人的手呀,滿手繭子,關節(jié)硌得人生疼。手卻毫不自知,緊緊拉住曉梅不松開,手的主人雙眼灼灼,說話文縐縐的:歡迎光臨寒舍!
這寒舍確實夠寒酸,三室兩廳,簡直是家徒四壁,裝修根本談不上,就連墻壁的粉刷也做得很馬虎。作為業(yè)主,一家三口擠在主臥里,另兩個房間各住著一男一女,都約莫三十歲左右,偶爾探出頭來,滿臉的互不相干。
曉梅忍不住問,這是你家的客人?阿青含糊地“嗯”了一聲,忙著要下廚。曉梅便說,我也來幫忙吧。 但阿青異常麻利,曉梅插不上什么手,就配合著聊天。女人嘛,聊著聊著就不見外了。
阿青告訴曉梅,因為欠著房貸,手頭有點緊,就將兩個小房間租了出去。兩個租客,一個是黑瘦的男子,乃阿青的同事,臉色發(fā)冷,倒像房東欠著他一百吊錢;一個是白胖的女子,叫華倩,在社區(qū)培訓中心當手風琴老師,還免費教阿青女兒學琴。
華倩到廚房里丟果皮,笑吟吟的頗為面善。曉梅就寒暄道,華老師,我女兒將來也要學樂器的,可這孩子太好動,只怕要煩死我了。華倩笑道,阿姨別煩,小鬼頭都這樣的,改天我?guī)伞?/p>
待華倩回房,曉梅不由得一笑,說她叫我阿姨。
阿青撇嘴:人家未婚唄,快三十歲了,還當自己是個小姑娘呢,說話瘋瘋癲癲的,男朋友走馬燈似的換著玩,與隔壁那個男的也不清不楚。
曉梅說,這姑娘小伙的晃來晃去,你如何受得了?作為業(yè)主,你不至于要住得這么憋屈吧?
阿青說,沒事呵,想想當初來深圳那個一窮二白吧,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也算站穩(wěn)腳跟了。與人擠一擠,就賺回了三千塊。平時這三千塊從哪里省得出來?都夠養(yǎng)一個孩子了,是吧。知足常樂嗎。
阿青說罷嘎嘎笑。曉梅頓時語塞,只好點頭表示同意。
是的,知足常樂。自家的房子,怎么鬧騰都行。男人們在客廳里高談闊論,把哈哈打得震天響;孩子在走廊里尖叫著追逐玩耍;兩個女人窩在廚房里火熱地聊。
阿青的語調明快歡喜,倒豆子似的輕巧,手上也不閑著,把土豆絲切得極細,精美得曉梅不忍心倒入鍋里炒。曉梅就站在一旁抄著手看熱鬧。一股白煙從鍋里騰空而起,火光同時映紅兩人的臉。阿青炒菜,很有點職業(yè)廚師的架勢。
菜炒好了,阿青得了閑,就搭住曉梅肩膀親昵地說: 真不好意思呵,早該去你家拜訪了。我是從流云茶館那里才知道你也住風雅苑的。梅子,我倆好投緣,讓我們做一生一世的朋友,如何?
曉梅聽得一愣,有點不習慣這種表達方式。但她懂得配合,就笑著說,好呵。
吃完飯,又閑聊一陣,曉梅與老公帶著女兒告辭回家。阿青說初次見面,稍微表示一下吧,便塞給孩子一個漂亮的布娃娃。哪知他們才走到電梯口,阿青四歲的女兒陳旭哭著追出來:這是姨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曉梅大窘,就一把將娃娃從女兒手里搶過來退還給陳旭。陳旭抱過布娃娃一瞧,哭得更為傷心,往地上一扔,說我才不要。原來布娃娃的耳朵沒了。曉梅的女兒胡一可,時年三歲,人稱胡一刀,最喜歡在口袋里藏小剪刀,逮住機會便要“咔嚓”。損壞了的東西確實不好還給人家。曉梅帶著愧疚回家,琢磨著下次見面時,一定要還上這個人情。
她們所住的風雅苑社區(qū),號稱深圳十大明星樓盤之一,其園林設計獲過一個什么金獎。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綠樹成蔭,鳥叫蛙鳴的,開發(fā)商于是廣而告之,宣稱此為布吉片區(qū)的豪宅。這樣的住處著實算得精致,業(yè)主們也自覺有身份有面子??娠L雅苑與南村工業(yè)園只隔著一條馬路。灰蒙蒙的廠房與空氣里的怪味,以及川流不息的打工族,時刻提醒著業(yè)主們不要自欺欺人。主婦們雖穿金戴銀,抱貓遛狗,買菜時卻不得不穿過那個紅綠燈路口,再經(jīng)過一個狹長的工業(yè)區(qū),就圖著那邊的農貿市場便宜點兒。
三天以后,阿青首次來曉梅家里串門,就是拉著曉梅去那邊買菜。曉梅不太情愿過馬路,說我們還是去中心區(qū)逛街吧。但是阿青使勁拽,說工業(yè)區(qū)那邊消費便宜呵,去一趟就讓人不敢忘本,就更會覺得自己現(xiàn)在有多幸福。她這么一說,曉梅只好跟著走。
走到路口時,一大群工人黑壓壓地堵在對面,脖子伸得老長,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綠燈亮了。他們就像鴨子過橋般蜂擁而上。有人還踩到了曉梅的腳,讓她差點摔倒。曉梅沒顧得上說什么,倒是阿青尖聲厲喝:沒長眼睛嗎?無人回答,工人們哄笑著,昂然而過。
曉梅疼得齜牙咧嘴,勉強站穩(wěn)了,由阿青挽著穿過馬路?;仡^看看漂亮精致的風雅苑小區(qū),再看看旁邊的農民房子,一種重回舊社會的悲壯感,使她一句話都不想多說。阿青問:你要不要緊?曉梅搖頭,說我們去逛逛吧。經(jīng)過一個童裝店時,她硬是為陳旭買了一雙紅皮鞋。阿青推辭一番,勉強收下,連聲道謝,然后就拉著曉梅往一家大排檔走,說咱們就在這里吃飯吧,我請客。曉梅看看那環(huán)境,心想這地方又花得了幾個錢,便笑道:還是我請你好了。阿青這才說,這店是我妹妹開的。怎好要你破費呢?記得以后常來幫襯就好了。
老板娘肥胖而利索,笑嘻嘻地過來倒茶,又端來一碟花生米,招呼二位點菜。點完菜,等她一轉身,阿青就說,瞧著吧,這一個,是我們家最笨最倔的,當初死活要跟這妹夫,結果是掉在窮窩里拔都拔不出來。大字不識幾個,倒還有心玩浪漫,也不在家管孩子,跟著個不成器的老公四處逛。
阿青越說越感慨,說這些年真是被娘家人連累苦了。她娘家是湖北農村的,窮得很,七兄妹里阿青是老五。父母無能窩囊沒威信,在眾多子女面前慌手慌腳,只會欺軟怕硬,由著他們弱肉強食窩里斗。這一窩孩子自小貧苦,卻互不團結,成人之后各顧各,一個比一個心硬似鐵。好在她運氣不錯,嫁了個大學生陳吉利,這才在那文盲成堆的娘家有了點地位。
妹妹在阿青背后使勁翻白眼。曉梅忍不住好笑,說血緣是割不斷的,你比她條件好,幫她一下倒也應該。阿青更激動了,說血緣算什么東西?我只相信友誼,這么多年,我是朋友遍天下。說到這里,阿青突然握住曉梅的手,眼含淚光:我比你大三歲吧。讓我們做好姐妹,一生一世互相關照可好?一陣暗疼襲來,曉梅咧咧嘴,卻又心頭一暖,不覺連連點頭。
一個月之后,好姐妹阿青突然打電話給曉梅,說妹妹被車子撞傷了,她得去醫(yī)院照顧,所以請曉梅幫著去幼兒園接陳旭。曉梅的時間多得發(fā)愁,自然滿口答應。她接了陳旭,就把胡一可也帶著去了阿青家。阿青正忙著做飯熬湯,說要給妹妹送去。兩個女人一起擇菜,阿青又聊起了她這個妹妹。由于結婚早,妹妹的孩子比阿青的還大,男孩,暑假來深圳,隨父母住在農民房里?,F(xiàn)在因為媽媽受傷,他就寄住到阿青家里來了。
正說著,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從房里奔出來,滿臉不安生,像只泥猴子般跳來跳去,時不時擠眉弄眼不說,還把表妹陳旭的故事書撕下折飛機。胡一可撿起來想瞧瞧,卻被他推倒在地,還狠踢了一腳。
女兒吃了虧,曉梅著實氣惱,正不知怎么說時,阿青劈手就是一巴掌,把那男孩抽得直翻白眼。男孩就跑到陽臺好一陣鬼哭狼嚎。
曉梅倒看不下去了,責備道:你何必出手這么重,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嘛!
阿青就控訴起來,說這小子不是好東西,伴著爺爺奶奶過,成績差,滿嘴假話,好吃懶做,到了她這里,也是翻箱倒柜,亂涂亂畫,實在討嫌得很。
妹妹全不在意,倒把阿青這做姨媽的急得跳腳,總是把這外甥當成教育自家女兒的反面教材。說到這里,阿青大聲強調,我對他嚴,是為了他好,免得將來進監(jiān)獄;梅子你不曉得,為了幫襯這個妹妹,我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妹妹沒文化,又是先天性高度近視,很難找到工作。開大排檔,是阿青的主意,并幫她找了鋪面,交了押金。生意勉強維持,還能混個吃喝??擅妹靡暳μ?,出門時就難免有點抓瞎。這次出車禍,就是因為妹妹過路口時沒看清楚紅綠燈,被一輛小貨車刮倒。肇事者逃逸。妹妹住了一個月醫(yī)院,花光所有積蓄,還連累阿青搭了五千塊錢。
阿青嘆了口氣,換鞋子出門,說今天要不是你來幫手,我哪里忙得開呵。出門靠朋友,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兩個星期之后,曉梅再去阿青家時,進門就看到一對男女趴在地板上打撲克。大排檔自然是開不下去了,妹妹一家子都在阿青這里吃住。在客廳打地鋪,那兩公婆卻不知愁為何物,口袋里沒錢,便視那金錢如糞土。大約在他們眼里曉梅是個可恥的富婆,所以就故意不搭理她。
阿青把曉梅拉到一邊,說這樣過著,若是三四天還好,超過一個星期,不要說租客會被嚇跑,就連她自己,也簡直要發(fā)瘋了。
但沒過多久,阿青帶著陳旭到曉梅家來玩時,已是神清氣爽。她一進門,幾下就幫曉梅把衣服洗了,地板拖了,把胡一可的頭發(fā)撥弄幾下,瞬間變出兩只小麻花辮兒,還給扎了一對蝴蝶結,蝴蝶結是阿青在地攤上買的,三元錢。胡一可美得不行,手里提著阿青買的茶葉蛋,拉了陳旭在客廳里瘋跑。
兩人躺在沙發(fā)上聊天。曉梅問,你妹妹呢?阿青說帶著兒子回老家了,妹夫就在阿青所在的廠里當廚師。
曉梅為她高興,說:“你可以輕松點了。”
阿青連說:“是呵,是呵,現(xiàn)在忙著變賣店里的東西?!?/p>
曉梅說,店里的事,有你妹夫打理就行了,你帶個孩子上著班,管那么多事干啥。
但是阿青把瓜子殼一吐,將曉梅的肩膀拍拍,尖著嗓門叫,不行的,他們還欠我五千塊錢呢。
曉梅聽得一愣,自己都感到臉色驟冷,一股涼意直達腳底。阿青是何等機敏的人,瞄一眼就把這冷盡收眼底。當下兩人都閉口無言。過了幾分鐘,阿青起身回家,兩人就此不歡而散。
阿青好長時間不來找曉梅。曉梅也無所謂,索性不再去工業(yè)園那邊買菜了。
跟老胡說起阿青的事,老胡卻沒好氣地說:“你們這些家庭主婦,真他媽的陰暗變態(tài),虛偽無聊!”他說這話時,正躺在床上準備睡午覺,一件短袖襯衣,后背全濕,像從水里撈出來的。
曉梅說:“你換件干的不行嗎?”老胡說不行。問他為啥。他說不為啥。
曉梅說:“你這人每次都這樣,我隨便說什么,你都要反著來。”曉梅越想越氣,開始嘮叨:曉得你只有一個半小時午休,等下就要去辦公室。可這么熱的天,那汗?jié)竦囊黄?,拿到外面曬個五分鐘就干了。我就不明白了,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一直要把濕衣服捂在身上?難道聽我一次會死嗎?
又說起平常的生活細節(jié),兩個人處處不對勁。你這人怎么這樣,在外面跟人有說有笑,賺個好名聲?;貋砭退翢o忌憚現(xiàn)原形,看著老子好欺負,是吧。既然過得這么費勁,何不趁早離婚算了。
關于離婚,彼此都說過無數(shù)回了。老胡此刻卻在閉眼裝睡,那嘴張著,黑洞洞的。曉梅坐在旁邊端詳一陣,越看越覺得像他母親,一臉不講道理的蠢相。他母親不地道,他倒勉強算個忠良,發(fā)展也還順利,最近跳槽到馬路對面的一家新公司,職位薪水都有提升。他每天中午都能回家瞇一覺。此人的個子其實算不得魁梧,但到家就像鬼子進村似的,橫著膀子晃來晃去特別扎眼,讓人心里煩躁。
曉梅一躁起來,就猛地抓住他的扣子一扯,說:“你不脫?我?guī)湍忝摚 闭l想用力過猛,那扣子竟被曉梅扯落一粒。
老胡一下驚跳起來,糊里糊涂地眨著眼睛發(fā)了一下呆,眼珠子開始瞪得溜圓,露出兇光。
女兒就在隔壁。曉梅尷尬地笑笑,后退著趕緊關門,捂臉。可他還是撲了過來,一把揪住曉梅的頭發(fā),狠狠打了兩耳光。曉梅頓時眼冒金星。她靠墻木立,聽著他大喊大叫:“我很累,很煩,你整天啥事不干,不是上網(wǎng)瞎聊就是打麻將,我他媽沒你那么好命!”
老胡的混賬話還沒喊完,鬧鐘叮鈴鈴響起。他便只得急匆匆去上班了,走時仍繃著臉,把門“砰”的一聲摔上。曉梅正要追上去時,聽到胡一可在她房里叫“媽媽!”只得抹去眼淚,趕緊跑到洗手間去照鏡子,發(fā)現(xiàn)雙頰已經(jīng)紅腫。老胡這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花心??墒牵紶柕谋┝A向實在令她有口難言。有什么辦法呢?在別人面前,尤其在女兒面前,他們還得是恩愛夫妻。
洗了一把臉,她跑出小區(qū),左轉五十米,便到了十字路口,卻不知能去哪里。紅燈滅,綠燈亮,絕望像潮水般涌到胸口,讓她呼吸困難,欲哭無淚。就在這時,有人拍拍她的肩膀?;仡^一看,是華倩。華倩說,阿姨你干嗎站在這里?曉梅顧不上計較這個稱謂,直愣愣地說:多年前,我就在那邊的工廠里上班,跟人擠住在陰暗潮濕的農民房子里。
華倩說,看來你很愛懷舊。
不,曉梅說,那種生活,我永遠不想重溫。我認識一個女人,出身書香門第,是典型的城里姑娘,長相也好。如果不是自幼喪父的話,她該有一個幸福的人生。母親帶著她改嫁,又生了一個孩子,再加上繼父的另外兩個,轉眼兒女成群。改嫁后的母親,完全丟了斯文,專橫潑辣,抽煙喝酒。母女倆極少交流,簡直是彼此眼里的怪物。她不得已才從那個家里跑到深圳打工的。原本是一只鳳凰,就這么落到了麻雀窩里,還因與眾不同受盡奚落與欺凌。
一番滔滔不絕之后,她突然頓住,朝華倩笑笑,說也不知那個女人如今過得怎樣。
華倩驚異地眨著眼,喚道:姐姐,只要你過得好就行。然后抱抱她的肩膀,頭發(fā)一甩,風一般刮了過去。只剩下曉梅獨自徘徊。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朝小區(qū)里走。她天生就該屬于風雅苑這種環(huán)境的,不是嗎?可惜,老胡嫌她不接地氣,沒有熱度。她也恨自己總是那么誠惶誠恐,怎么就不能像阿青那樣利索坦然呢?
夜幕降臨了。幾只麻雀從灰蒙蒙的遠處飛來,在她頭頂盤旋幾圈后,就撲進了大樹的懷抱。倦鳥歸巢。她也該回家了,但她卻走到阿青樓下按響了門鈴。
阿青把門打開,有點驚訝,但隨后就表示熱烈歡迎。歡迎之后,她先動嘴為快,啪啪啪地容不得曉梅插上半句。曉梅聽得腦袋發(fā)麻,總算鬧明白了:阿青的妹夫被廠里開除了,原因是偷了廠里一個女工的單車。那單車很破舊,拿到黑市上,最多不過三十元。但那女工扯住不依不饒,又揪衣裳又抓臉的。妹夫脾氣躁,發(fā)急了,竟一腳踹過去。明明踢的是大腿,那女工卻捂著肚子滿地打滾。廠里的保安趕來了,女工的弟弟還報了110。于是妹夫不但失業(yè),還被拘留了。
阿青說罷,長吁短嘆,說偷單車在工業(yè)區(qū)是司空見慣的,根本算不得丑事??擅梅虻倪\氣也太差了點,偏遇上個沒見識的潑婦,鬧到這個地步可如何是好?
曉梅說他這也是咎由自取,有什么好嘆氣的。阿青叫苦連天,說你不知道哇,我不但要花錢擔保他出來,還得替他墊付那女工的醫(yī)藥費。
而且那女工的弟弟,恰好就是阿青家的男租客。這事就麻煩了。那弟弟據(jù)說在廠里是個紅人,平時就不把阿青這個房東放在眼里?,F(xiàn)在為了他姐姐的事更是氣焰囂張,不時摔摔打打的,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再加上他對那個華倩還有些糾纏不清,就把人家女孩子嚇走了。好在華倩找了個更好的工作,走時還跟阿青擁抱著難舍難分呢。
曉梅不由得贊嘆,華倩倒還算得仁義,剛才遇到我還趕緊打招呼。阿青哈哈一笑,說她倒是挺會做人的,我正想好好替她做個媒,你如果認得哪個未婚男青年,盡管介紹呀。曉梅說,拉倒吧,你還顧著當媒婆?你自己現(xiàn)在怎么辦呢?
阿青臉色一暗,說有什么辦法,作為業(yè)主總有些顧忌,拖家?guī)Э诘刈≡谶@里,只有忍著了。
曉梅聽得起了義憤,說租客反欺業(yè)主,天下沒這個理!你不會趕他走嗎?阿青卻低聲告訴曉梅,老娘也不是吃素的,那男的將一桶油放在廚房,老娘往里面灌過洗腳水。
說罷,這兩個表面賢淑的孩子媽,迅速對視了一眼,捂著肚子惡毒陰險地嘎嘎直笑。笑完之后,曉梅心情好了很多,老胡的電話打來,說胡一可在找你。于是她就起身回家了。
客廳里只開著幾盞小燈。老胡正趴在地毯上,反伸著手往后背貼風濕膏,整個人像一條自咬尾巴的狗。女兒胡一可撲到她懷里,說媽媽呀,我肚子餓了。
這屋子里需要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她。一切歸于平靜,安詳、幸福,又體面。
沒過幾天,阿青卻打電話來,說那男租客到底搬走了,卻鬧得她被廠里炒了魷魚。阿青丟了工作,像是丟了魂。她一把鼻滴一把淚,說陳吉利一個人養(yǎng)家供房,壓力太大,在家發(fā)脾氣呢。她也于心不忍呀??梢粋€女人帶著個孩子,不好找工作的,是吧。
曉梅表示同情,安慰她很久,說一定盡力幫她。放下電話,跟老胡說起陳吉利的困難,老胡也頗為動容,說陳吉利原來只是工程部的一名技術員,理論水平、學習能力都欠缺,但做事舍得出力,讓人放心,才被調到開發(fā)部的。曉梅說,如果你對他多加關照,就一定能挖掘出他的閃光點來。于是老胡決定給陳吉利破例加薪。
但加薪后沒多久,陳吉利還是跳槽了。就為著那個男租客常來找茬,他們一家在風雅苑實在待不下去。此時幸好有華倩幫忙,給陳吉利介紹了一個好去處:她有個學生的家長在坪山開了家新廠,讓陳吉利負責整個工程部的籌建工作。
阿青一家就此搬走,房子委托中介租了出去。有時曉梅經(jīng)過那里,不由得停住,仰著脖子打量阿青家的玻璃窗,陽光猛烈,反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一種物是人非的傷感便襲上心來。又想阿青這人,真有些難以琢磨。起初那幾年,兩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怎會從無來往呢?阿青又是那么機靈主動的一個女人,不可能不知道陳吉利的上司也住風雅苑吧。
阿青搬去坪山之后,偶爾還會過來玩,每次都是春風滿面,說陳吉利現(xiàn)在如何被看重,那女老板對他們如何地好。只是陳吉利因為頗受器重,在那些沒見識的廠妹眼里,就頗有些成功男性的魅力。曉梅說,陳吉利很老實呵。阿青說,屁呀,試探跟蹤過幾次,每次他都沒有經(jīng)受住考驗。陳吉利在明處,阿青在暗處,阿青就很容易做到了心里有數(shù),嘴巴卻閉牢了一字不吐。阿青把試探過程透露給曉梅,那滴水不漏的法子簡直是智勇雙全,讓人拍案叫絕。
可喜的是,阿青又懷孕了。陳吉利本不想再要孩子的,但阿青悄悄把環(huán)取了。她深信,只有這樣,才能更加牢固地拴住老公的心。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跟陳吉利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阿青如愿以償,夫妻皆大歡喜,還讓兒子拜曉梅做干媽。曉梅說,拜就拜吧。
阿青在坪山又買了一套房,價格很優(yōu)惠。原來是那女老板為了穩(wěn)定軍心,就給廠里的重要成員掏了首期,又出面為他們打了個很低的折,力促他們把這房子買下來了。
阿青問曉梅要不要與她家把房子買在一起,說她跟售樓處的女孩子很熟,可以幫著打個折。曉梅說太遠了吧。阿青說我?guī)湍愦蚶硌健?/p>
老胡發(fā)話了,離那么遠不跟海市蜃樓差不多嗎,好不容易存點錢,干嗎要買那些用不著的東西呢。他這么一表態(tài),阿青馬上轉彎,說供房壓力確實大,為了還上老板墊首付的人情,陳吉利在那廠里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蒼老了很多呀。
但他家在經(jīng)濟上明顯有了質的飛躍,又買了套寫字樓用來出租。如今的阿青有三套房子,兩個孩子,綜合國力可比曉梅要強出很多呢。
兩個女人五年以來的交往點滴,大致如上所述。五年時間,說長也不長,卻也足夠讓兩個女人知己知彼,足夠讓她們從青年變成中年。
阿青最近反復發(fā)短信過來,邀請曉梅一家去坪山玩,說梅子呀,這里每一棵小樹都歡迎你們。她說得如此煽情,曉梅不覺動心。于是便等老胡下班之后,全家一起出動。一路上,胡一可嘰嘰喳喳:好漂亮的房子呵,好漂亮的車呵。曉梅湊近車窗,卻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遲疑那么猶豫,仿佛隨時要與她分離。有幾點冰涼的液體滑落下來,浸潤著一張不再年輕的臉。正在開車的老胡問:你又怎么了?曉梅一笑,說你可以抱抱我嗎?老胡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開車呢。
坪山是深圳的偏遠之地。然而房地產商早就在此大展宏圖,好些個新樓盤拔地而起,在周邊陳舊環(huán)境的襯托下顯得突兀怪異。其時已經(jīng)天黑,阿青在路邊等候,很遠就伸手過來,把胡一可摟?。喊⊙?,這丫頭越來越漂亮啦,真是女大十八變呀。
阿青的新家,在一個時髦高檔的小區(qū)里,面積很大,差不多是曉梅家的兩倍,但裝修仍是極為簡陋,家里未置任何用不著的東西。孩子的玩具大都是自己動手做的,廢物利用,玩過就可以扔掉。整個屋子看起來空蕩蕩的,達到隨時可以打包搬家、一去不回頭的境界。
陳吉利提早回家了,笑瞇瞇地進門,竟然已經(jīng)兩鬢發(fā)白。兩個男人煞有介事地握手,把腳盤到沙發(fā)上喝功夫茶,無緣無故又拿牙簽剔牙齒。老胡在家沒養(yǎng)成這廣東習慣的,到這里卻客隨主便,竟也做得非常舒坦自然。阿青擺茶擺果的,像只花蝴蝶旋進旋出,一片愛心西瓜舉案齊眉地奉上來,還醉眉醉眼地望住陳吉利發(fā)笑,恨不得直接喂到陳吉利嘴里去??赊D身對兩個孩子,她卻立即黑了臉,恩威并用,軟硬兼施。
陳旭已經(jīng)九歲了,其長相隨父,單瘦得像根豆角筋,一副三角臉很是清秀,腰細得跟黃蜂腰似的。小姑娘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尖下巴揚得老高,基本懶得搭理人。但她非常懂事,學習好,生活習慣也很好。自控能力非常強,拉手風琴竟能一坐三小時。曉梅都聽得發(fā)慌斷氣了,她還一如既往,頭都不抬一下。
這個家里的生活極有規(guī)律,一板一眼都極嚴格,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寫作業(yè),都分毫不差。孩子非常自覺,認真起來幾乎不像個孩子。
他們家還非常節(jié)約。舍不得開空調倒可以理解,可她家連風扇都舍不得吹;掃把、垃圾斗也沒有,說有拖把就行了,垃圾堆到一起,阿青就利索地用手去捧,把曉梅嚇一大跳。胡一可上完廁所,自覺沖水,卻被陳旭攔住,非常理直氣壯地驚呼:“小便也要沖?你真敢浪費水呀?!痹瓉硭抑挥写蟊悴艣_水的。還有更絕的是,阿青竟舍不得吃飯,說是減肥,等到兩個孩子吃完了,才在他們碗底搜搜刮刮,剩湯剩菜拌在一起對付一餐。
阿青雖節(jié)儉如此,也還請客下館子。 當晚帶著曉梅一家穿過無數(shù)小巷,走得大家都要打瞌睡了,才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大碗菜館。她大叫大喊點了五個菜,光是那熱情洋溢的聲音就可制造出無數(shù)精神食糧,讓客人飽了一半。
老胡如坐針氈,推說明天要趕早上班,今天我得趕回去。說罷,隨便吃了幾口,就要開車走。
曉梅與女兒因為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被阿青硬是留下:孩子們聚到一起,需要鞏固友誼;再說,我約了華倩過來,三個人一起聊聊嗎。華倩幾次念叨你,你不想見見她嗎?
曉梅一聽,就只得與胡一可留了下來。
第二天中午,華倩到。阿青仍是大張旗鼓地留客吃飯,于是飯桌上又多了一人。中餐是稀飯,昨夜的一點剩湯。阿青另外煎了一碟小魚,算是加菜。
華倩說她看上了一套房子,準備湊錢付首期。因曉梅與阿青有購房經(jīng)驗,就邀她倆幫著去看看,再作定奪。又要了曉梅的QQ號,說回頭找美女姐姐聊天。阿姨終于變?yōu)榻憬懔?。阿青一笑,說女人愛網(wǎng)聊,小心上當呵,那些網(wǎng)上瞎聊的男人,能有幾個正經(jīng)角色?
華倩沖口說道,哇,姐姐你這是嫉妒我呀,像你們這樣的,上網(wǎng)聊天可安全得很,想要吸引男人,至少要把資料年齡減少十歲。
兩個中年女人齊聲啐道:“胡說!”
曉梅笑道,這是什么世道呵,想當年我們也算得如花似玉,才過十年就成豆腐渣了嗎,竟至于上網(wǎng)聊個天都遭人嫌棄?
阿青說,我偏不服,前幾天去公園,還有男人叫我美女呢,給了個QQ號,我都懶得理他。
這次輪到華倩啐她了,說你就使勁吹吧,哈哈,俺走啦,回去啦。
說罷頭發(fā)一揚,腰一扭,噔噔噔地離開了。
等華倩一走,阿青真的拿出一張紙條來,上面寫了個QQ號,說我不懂電腦,梅子,你有空加一下這個男的,試試他正派不正派。曉梅接過字條說,行啊。隨后強調一句:“我會把我的資料年齡減少十歲的!”
兩人都吭吭笑。阿青笑著笑著,把嘴一撇道:“你最好少跟華倩瞎聊,她鬼名堂一籮筐呢。”見曉梅不解,阿青又說:“她今天是帶著目的來的?!?/p>
原來阿青買寫字樓時借了華倩十萬元?,F(xiàn)在華倩想趁著自己買房子,把錢要回去。今天雖然沒明說,阿青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阿青說,你不要以為她是個好東西。仗著自己年輕有點姿色,專找已婚男人下手,到處占小便宜 。借給我這點錢,以為是個天大的人情!
見曉梅不應,她就轉頭問陳旭,你說是不是?
陳旭不耐煩地點頭。她現(xiàn)在已是個模范女學生,被阿青培養(yǎng)得自信到自負的地步,對她媽的任何言行舉止都難掩不屑。
曉梅也忍不住皺緊眉頭,把頭搖搖。阿青眼尖,沖口說:“美女,有話你就直說,藏著掖著有意思嗎?直白一點又不會死!”
曉梅頓時窘紅了臉,就索性把話挑明:“這樣的年代,這樣的地方,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肯借錢給你,我覺得這個人情真不是一般大。你不但不感謝,還這樣議論人家,也太不厚道了吧?!?/p>
阿青牽牽嘴角,很勉強地笑笑。
曉梅又說:“你既然知道她不是好東西,以前怎么還要我給她做媒呢?”阿青頓時張口結舌。
兩人對視一眼,都迅速轉移目光。曉梅牙一咬,暗下決心:馬上就走,絕不再來。
從坪山回來之后,兩人基本沒聯(lián)系。曉梅在家左思右想,覺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發(fā)了一條短信過去,語氣揶揄譏諷:不好意思,到你家費水費電,給你造成了難以挽回的經(jīng)濟損失。阿青不冷不熱地回了一條:沒關系。
曉梅更氣了,打電話把這事告訴老胡。老胡卻惡狠狠地吼道:這些爛芝麻的事有什么好說的!老子正忙得焦頭爛額!以后別亂打我電話!除非你想找死!
曉梅這黃臉婆被嗆住了,只好趕緊掛掉,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呼出來,開始整理床鋪。整理完以后,便打開電腦上網(wǎng)。
先是看看股票,仍是半死不活。又打開QQ,發(fā)現(xiàn)華倩在找她。
華倩近來常在網(wǎng)上閑聊,說話直接大膽,未婚先孕的事都敢一溜煙地往外說。曉梅想提醒安慰她一下。可她說:有什么呀,那男人對老婆沒感情,都離家出走幾天了。有的女人,黃臉婆做得兩眼發(fā)昏,把個老公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里當個兒子愛。表面上是賢妻良母,其實她是一心指望這老公發(fā)達起來,自己好落個夫貴妻榮呢。
這讓曉梅聯(lián)想到阿青,便說起了阿青的種種能干。華倩卻說,她精明過度,在一大堆家務事里浪費了她的才干,這本身就是一種愚蠢和悲哀。有什么用呢,白白地為自己賺來辛苦而已。
曉梅頓時無話,心想,自己,又何嘗比阿青瀟灑高明?
一個半死不活的白天就此過去。老胡下班回來,曉梅已經(jīng)備好飯菜,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他摸摸她的肩膀,磨蹭著想挨著她坐下來。曉梅直視著電視背景墻,吐出兩個字:走開!
老胡就走開了。夫妻倆誰也不理誰,屋子里悶得讓人幾乎要暈死。胡一可對此卻毫無察覺,哼著歌在房里寫作業(yè),大呼小叫說有個字不認得。曉梅說,你不會查字典嗎?胡一可答得理直氣壯:干嗎要查字典?你教我不行呵?整天在家啥也不干,教孩子寫作業(yè)都不愿意!沒見過這么當媽的!
小小年紀就這么牙尖嘴利,讓做媽的招架不了。曉梅只好裝聾作啞。老胡卻呵呵發(fā)笑,搭腔道:胡一可,爸爸來教你!胡一可就撒嬌地摟住爸爸的脖子,世上只有爸爸好!老胡一臉陶醉,投桃報李地夸獎女兒:我女兒是世上最棒的!
好一副父慈女孝的溫馨畫面。曉梅有點發(fā)酸,也有點動容。只要胡一可快樂就好,真的。這孩子,在娘胎里就受了害,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小小年紀就將要經(jīng)歷一個大手術。她有權利過得任性一些。
當老胡的目光轉過來時,曉梅黯然一笑,兩人就此言歸于好。這樣的拉鋸戰(zhàn)幾乎每個月都要鬧一回。老胡不是壞人,但愛亂發(fā)脾氣,有時甚至不需要理由。然而,老胡就算把屋頂掀了,曉梅這邊還是風平浪靜。說到底,是自己連累了他,連累了這個家。除了息事寧人,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半夜披衣起床,曉梅站在窗前看月亮。月亮半遮半掩,好像也沒什么意思。突然想起阿青曾經(jīng)說過,她十七歲那年,趁著月色離家出走,背著行李袋,從一個偏遠村子出發(fā),獨自坐船趕車,兩天之后竟到了深圳。真讓人心驚又佩服。
曉梅的膽子可比她小去許多。此刻,老胡半睡半醒之中吼上一聲,曉梅便有些縮頭縮腦。年近四十還如此虛弱,她自己也感到慚愧。
老胡睡相差,齜牙咧嘴,還鼾聲如雷,令曉梅恨不得將這奇形怪狀的生物掐死??纱巳酥灰阎?,就格外講究,每日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提個包衣冠楚楚地出門,走五步路,恨不得跟四個人握手。男子四十,風頭正勁,原本蔫巴巴的一個人,突然自我感覺奇好,對世界是俯視的,對老婆更甚。在他看來,逛街,打牌,上網(wǎng)瞎聊,如此悠閑輕松的生活,曉梅該萬分滿足才是。可她卻鬧上了失眠,還整出一個抑郁癥來,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若說理解,還是女人之間較好溝通。可作為移民深圳的外地人,尤其是家庭婦女,還能對誰撒嬌去?曉梅若想找人傾訴,也就只能找阿青了。
這寂寞的夜里,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上曉梅這黃臉婆的臉,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便附了身。曉梅覺得有必要好好琢磨一下阿青這個人。阿青是自己的朋友嗎?最近兩人之間明顯疏遠了。曉梅也沒覺得有什么難過。人到中年,離了誰都可照吃照喝。估計阿青比自己更要放得下些。
才說阿青放得下,電話突然響起。抓起來一聽,有個女人在里面大放悲聲。曉梅聽得滿頭霧水,但第一個念頭仍是,阿青在哭。也只有她,才會在自己面前這么放肆。阿青哭過之后,匆匆說了一句:“明天我去找你聊聊!”也不管曉梅的死活,就把電話掛了。
曉梅再打過去時,卻無人接聽,于是再也無法入眠。
月亮在云層里越掩越黑,馬路在深夜的昏暗中越發(fā)靜默無聲。曉梅轉身從臥室跨進客廳。夜光落在客廳里,使曉梅的影子顯得有些瘦硬修長,影子遲疑地移動著,在地墻相接的地方被攔腰折斷。
曉梅下意識地伸手探探,怕她親愛的影子發(fā)冷發(fā)疼。那影子輕盈苗條,而曉梅本人卻是虛胖身材,且一身是?。汉貌蝗菀装具^產后抑郁癥,又發(fā)現(xiàn)了慢性腎炎與糖尿病。老胡常抱怨,曉梅有病也就罷了,神經(jīng)還不正常,喜怒哀樂均異于常人。
他是不求甚解、得過且過的人。這樣的性格很容易被誤會成單純陽光。曉梅當時以為他能讓自己徹底放松,能一覺睡到自然醒。于是他們相互成全。他心甘情愿地養(yǎng)活曉梅,曉梅心安理得地伸手找他要錢。女人不結婚不行,曉梅不結婚尤其不行。從幼年起,曉梅就渴望有一個由自己主宰的家庭。結婚之后,曉梅迫不及待地制造了一個完全屬于她的親人。女兒胡一可的降生,曾讓她揚眉吐氣??伤f萬沒料到,這孩子竟然有先天性心臟病。
老胡比她還要心碎??墒撬麗叟畠?,簡直是寵溺。他們是一對用心的父母,孩子還算過得幸福??赡贻p的父母卻為此淹沒了自己。愛情是溫潤花盆里的一株玫瑰,心處荒漠的人哪能奢望呢,可盼的只是一點溫情罷了。在這異地他鄉(xiāng),就盡量自我取暖吧。曉梅常說,無人愛我,但我自愛。但老胡卻告訴她,你他媽的自愛得過頭,根本就是一個超級自戀狂。
此刻,曉梅踮著腳走到沙發(fā)前,平躺下來,頭發(fā)散開,一縷一縷地垂落在地上。這時又想起阿青,她為什么哭?曉梅倒真心羨慕她:高興起來咧嘴笑,難過起來放聲哭,討厭誰,臉一拉;喜歡誰,就一把抱住。這多么好。
無法睡著。曉梅起身,走進書房,在寫字臺前默坐了一陣,索性把電腦打開,登錄QQ,加了華倩給她的那個號碼。對方的網(wǎng)名叫流星,任何人可加為好友。但流星隱身,半夜三更的,肯定不在線了。曉梅笑笑,胡亂敲了兩個字:你好。沒想到流星的頭像馬上閃亮起來,回復道:失眠?
曉梅答:是的。
流星問:為什么?我可是心理醫(yī)生哦。
曉梅笑,就說睡不著,隨便聊。
于是流星給了她一個擁抱,外加一束玫瑰。曉梅一笑,回應了一只問候的小鳥。這只小鳥卻讓對方打開了話匣子,好像他掌控了天下一切真理,并且還要把這真理布施于人。他說,與曉梅偶遇實乃天賜緣分,茫茫網(wǎng)絡,怎么就在這一刻相遇了呢?他要把親愛的她當成可教的信徒。今晚,他的演說題目是:情商比智商重要。
哪知曉梅卻沒耐心聽講,語氣還有點沖:你喜歡講道理,可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沒道理可講,尤其是感情。什么情商不情商!
流星顯然被嗆住了,問:比如?
曉梅說:親情是本分,友誼和愛情都是緣分。有時本分都守不住,緣分又豈能強求?異性之間,要敞開心扉,是需要緣分的。
流星似乎有點莫名其妙,說:哈哈,家庭婦女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家庭婦女是個哲學家。親愛的美女,你有點怪哦,想起了什么呢?
曉梅說她想起了一個朋友,然后就說起了阿青。阿青找她傾訴,算是找對人了。她們成長環(huán)境大抵一致。所不同的是阿青比曉梅積極勇敢,現(xiàn)實精明,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厲害角色呵。
等她說完,流星卻不發(fā)表意見,只說:呵呵。曉梅也呵呵,然后就匆匆下了。把電腦關閉,輕輕撫摸著膝蓋上的布娃娃。這是當年阿青送給胡一可的。五年了,這娃娃還是如此幼稚,跟不上胡一可的成長,早被她喜新厭舊地無情拋棄。但這缺了耳朵的娃娃卻成了曉梅的寶貝。有時曉梅就枕著它軟綿綿的身子睡覺,它的肚子里藏著曉梅多少心事秘密呵。
頭有些暈了。天也快亮了。曉梅抱著娃娃,重新在沙發(fā)上躺下,閉上眼睛,發(fā)誓要進入夢鄉(xiāng)。當她就要成功時,手機輕微地響動幾聲。有人發(fā)短信給曉梅。曉梅憤怒地拿起一看,是阿青。她說她就在附近,上午九點即到。
曉梅把手機一扔,繼續(xù)睡覺。她蜷縮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娃娃,頭上蒙著披肩。一股沉悶的氣味包圍著她,多么安全多么溫暖呵。她的意識慢慢地就有些迷糊了。有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她來到一個山頂上,旁邊站著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他說他叫流星。一對中年男女,竟穿過整座城市來此相會。流星有點語無倫次,竭力表現(xiàn)他的幽默。聽著聽著,曉梅真想勸他算了。她很不厚道地盯住他油膩的衣領,超薄的招風耳,巴不得趕緊各走各路。流星很少看曉梅,眼神游移不定,眺望遠處。遠處是藍天白云和一片虛無縹緲的天光。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兩人尷尬難熬,曉梅知道他跟自己一樣失望……
有誰的腳步聲遲疑地響起,那聲音像溪水一般,窸窸窣窣就要漫過她的腦際。曉梅想睜開眼,眼皮子卻萬分沉重。不知過了多久,曉梅聽到公雞喔喔唱歌,是老胡的手機開始報時,6點半鐘了。曉梅一骨碌爬起來,赤腳踩在地上。卻看到老胡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曉梅。他張了張嘴,口腔里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隨之而來的是一句傻不拉幾的話。他說:“我們離婚吧?!?/p>
曉梅愣了愣,然后開始冷笑,學著小品里蔡明的語氣問:“為什么呢?”
他說:“你自己不也說過這話嗎?你很清楚為什么?!?/p>
是的,曉梅說過。他們分床多久了?三個月?曉梅身體有恙,可這不是最根本的離婚理由。曉梅曾問他是否還愛她,他說不愛。曉梅搖搖頭,不作計較。捫心自問,自己又愛過他多少?她只需要一點溫情,一點點而已。婚姻生活一直如同杯子里的水,安穩(wěn),狹小,乏味。他一個農村出來的窮小子,裸婚,才在深圳站穩(wěn)腳跟,現(xiàn)在就想休妻了?沒門。曉梅不同意,胡一可也不會同意。再說,好不容易積累的一點家產經(jīng)得起攤薄平分嗎?曉梅把婚姻法研究過無數(shù)次了,自己這樣的健康狀況,他是不好提出離婚的。
曉梅開始激動起來,她想大叫大喊,想對他的卑鄙無恥表示憤怒。但后腰一陣疼痛,趕緊伸手按住。他一抬手,把曉梅推坐在沙發(fā)上。兩人對視著,一瞬之間,都淚流滿面。
就在此時,胡一可醒來了,氣勢洶洶地大吼:“我的校服呢?”夫妻倆趕快恢復了平靜,把眼淚擦擦,道貌岸然地笑起來。老胡趕緊去為寶貝女兒服務。曉梅仍坐著,蹺起二郎腿,嘴里叼著煙,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自從前年母親去世,曉梅把她剩下的半條香煙帶到了深圳,從此學會了吞云吐霧。呵,不,也許是自小潛移默化,所以一開始就得心應手。第一次看到青色的煙霧從自己的口腔傲慢地升起時,曉梅才理解母親抽煙的心情。煙霧繚繞之時,一顆膽怯的心臟會變得強悍無比。
父女倆一塊刷牙洗臉,洗手間傳出幸福的嬉鬧聲。金色的陽光瀉進來,像刀劈似的把客廳分成一明一暗。曉梅坐在暗處,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怎能離婚?堅決不能。
他再走過來時,手上多了一個打火機,一按,“噌”地一下,一朵小火苗在曉梅的嘴邊跳躍著示威。曉梅湊過去點燃了,吸了一口。他搭住曉梅的肩膀,驚訝地看著她,厭惡地說:“你越來越像你媽了,矯情、自私、愛計較?!?/p>
曉梅吐了個煙圈,說:“滾!”他說:“我們談談?!睍悦氛f可以,但是改天吧,阿青待會兒就要來了。老胡撇撇嘴,表示對阿青的不屑,對她們這類怨婦的不屑。
當阿青提著大包小包,牽著她的兒子出現(xiàn)時,曉梅余怒未消,但還是對她的到來表示了歡迎。阿青探頭探腦地進門,把一根手指豎在嘴邊,那嘴翹起來,像朵干渴的紫紅色喇叭花。她神神秘秘地問:“就你一個人在家?”
曉梅奇怪地看看她,她就不太自然了。她們之間已然生疏。她這話來得多余。今天又不是周末,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曉梅又不會偷人養(yǎng)漢,當然就她一個人在家。
曉梅歡呼一聲,張開手臂,抱住阿青的兒子陳遠。這孩子長得不錯,眼睫毛長長的,桃花眼水汪汪的,一看便知是陳吉利的正宗骨血。他低沉地叫了聲干媽,把手插在褲袋里,便退到一邊。曉梅應了,縮回手,為自己的夸張做作感到難為情。
曉梅找巧克力給他吃。但他微微搖頭。阿青說:“他有蟲牙,醫(yī)生囑咐過,不能吃太多糖的?!?/p>
陳遠皺著眉,神態(tài)老成,滿不在乎地騎在布娃娃身上。他的手仍插在褲袋里,歪著頭,像個陰郁的小鬼子,又仿佛在憂國憂民。阿青生產出來的孩子都這么自制力超群,過度理性,以至于缺少童趣,實在談不上可愛。
但阿青引以為傲。聊起天來唧唧呱呱全是圍著她一雙兒女轉。就像曉梅沒做過娘似的,曉梅的孩子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既然是個幸福母親,為什么在電話里哭得要死要活?曉梅聽得煩了,就打斷她,要拉她一起去喝早茶。
她說:“不啦,不啦,我們吃過啦,還給你帶了些南瓜餅來,自己做的,你放到微波爐里熱熱就能吃了?!卑⑶嗍智桑瑥陌锬贸龈鞣N各樣的小點心來,全是她的杰作。
這女人,每次到曉梅處,并不太小氣。但她在坪山新家里表現(xiàn)出來的吝嗇實在讓曉梅難以釋懷。也許只有在她自家門口,這人才敢顯露出本性來。也許是她每次來曉梅家都是有求于人?可無論如何,當她從包里拿出一件專為胡一可織的毛衣時,曉梅還是深受感動,也為自己的斤斤計較而慚愧不已。阿青心細,要對人示好時,可以貼心貼意。這點比曉梅強。曉梅對人好時,寧愿花錢,不愿費心費力。她是這么不敢付出,就因為害怕被辜負,所以活該朋友少。
接下來,阿青又開始訴苦,說陳吉利工作太辛苦,跟老總關系緊張。最后她請曉梅去跟老胡說說,介紹陳吉利到他公司來做。
老胡現(xiàn)在所在的外企工資福利都不錯,管理也正規(guī),從不加班。他是高級經(jīng)理,還是說得上話的,尤其在招聘這塊。可是這會兒他們公司不需要招人呵。況且,曉梅怎愿對著個要跟自己離婚的男人去說好話?
曉梅對阿青實言相告。阿青卻不相信,也不死心。她繼續(xù)訴說,甚至帶著哭腔,把曉梅刺激得頭皮都發(fā)麻了。也難怪阿青急,她說她家要供兩套房子(第一套已經(jīng)紅本在手),養(yǎng)兩個孩子,陳吉利在那廠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這可怎么得了。
曉梅心里犯起了嘀咕。供房養(yǎng)孩的不易,阿青至少抱怨過二十次??烧l叫她供兩套房的呢?孩子也是她自己要生的,想生就馬虎養(yǎng)著,干嗎老來說這些廢話,又不是曉梅托她養(yǎng)的。但吃人嘴軟,南瓜餅在曉梅胃里還沒消化,曉梅怎好把話說得太絕?于是點頭,說我試試,不行的話可別怪我辦事不力。阿青一把摟住曉梅咯咯直笑,說美女,我絕對信任你。
友誼是相互的,她信任曉梅,曉梅就得回報她的信任。兩個女人坐在浴室里,邊洗衣服邊聊天。水龍頭里的水嘩嘩流著,浸濕了曉梅的襪子。曉梅把它剝下,露出蒼白的腳趾頭。曉梅說假如離婚,自己不能活。
阿青聽過,半晌不答。她把臉埋在裙子里,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曉梅有些驚訝:難不成她在為我的事情哭泣?曉梅自己都沒這么傷心,她至于嗎?于是拍拍她的肩。
她抬起頭來,淚雨滂沱,問:“婚姻有意思嗎?”
曉梅說沒什么意思。
她又問:“你知道我昨晚為什么哭嗎?”曉梅想,我怎么知道。阿青的嗓音哽咽了,把拉鏈扯下,露出黃白色的背來。她的皮膚粗糙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連背上都滿是皮屑子,背上面有幾處明顯的傷痕。
曉梅生理上的厭惡遠甚于心理上的同情,問:“是陳吉利打的?”
她點頭,利落地把拉鏈復原,然后揪著頭發(fā)嗚嗚直哭。曉梅冷眼旁觀。這個女人張著黑洞洞的嘴,眼淚鼻涕一起放縱奔流。她的鼻尖通紅,黑頭密布,鼻孔一縮一縮的,鼻毛畢現(xiàn),讓人驚駭;兩頰是烏青的,臉上細紋交錯;雙下巴連著脖子,顯出一圈一圈的皮褶子。啊,四十歲的女人,哭起來是多么丑陋又多么帶勁。眼淚說來就來,難怪她平日精力充沛。女人就是要善于釋放情緒。哭泣有益于身體健康,不至于內分泌失調。哭泣,是阿青的自由和權利,是她拋棄憂傷的捷徑或者階梯??薨?。結婚以來,曉梅從不曾這樣強悍痛快地哭過。曉梅羨慕而寬容地望著她。她卻不好意思了,很快收了聲,把頭靠在墻壁上,雙手作優(yōu)雅狀地摟住腿,身體一搖一晃。
曉梅把衣服曬了,她仍在浴室里待著。曉梅再走進去時,她正把頭歪來歪去地照鏡子,似乎在自我欣賞。
阿青語氣平靜地說,在她結婚以前,十年打工,省吃儉用下來的積蓄全被父母拿去,給她弟弟結婚花掉了。本來也沒指望他還,可弟弟不但不承認這回事,還說她訛詐。姐弟倆越吵越兇,讓她寒心的是,陳吉利竟然站在小舅子那邊,還為此對阿青動手。打完老婆,陳吉利就沖出家門。三天之后再回來時,他后面竟跟著個女人。阿青要曉梅猜猜,是誰。曉梅不假思索地說:“華倩!”
阿青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曉梅趕緊閉嘴。華倩是曉梅的網(wǎng)友,有什么心事總會透露一點的。只是曉梅無法肯定也不愿相信,那為華倩離家出走的男人,竟是阿青的老公陳吉利。
阿青恨恨地說,她早就懷疑過他們,只是沒證據(jù)。沒想到有這么厚臉皮的女人,竟然主動上門,沙發(fā)上一坐,二郎腿高高架起,說是懷了陳吉利的孩子。阿青當時就傻了,舉起掃把要打,卻被陳吉利架住,說要打就打他,婚是離定了,他不能對不住人家女孩子。阿青又哭又笑,點住他的額頭說,這么多年我就是你的娘,吃喝拉撒全照顧,就連你找工作,也得由我出面。我把你當兒子愛呀,怎么舍得打你?
陳吉利卻惱羞成怒起來,說這鬼公司,老子早待膩了,明天我就去關內找事做。他臉紅脖子粗地沖進房間找衣服。阿青跟在他身后,看他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出個名堂來,不禁冷笑,心里倒踏實了。這男人其實是個低能的廢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慣了,平時找個小零碎,都得依賴著她。這么個磨死人的東西,要走就走吧,最好是凈身出戶,兩個孩子,他一個也別想要。
陳吉利鬧了個滿頭大汗,垂著手站在床邊發(fā)呆。就在此時,只聽得華倩在客廳里一聲尖叫。兩人沖出去一看,華倩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逃跑了。他們十歲的女兒陳旭,手里舉著一把水果刀,在后面悶聲不響地追趕。陳吉利見此情景,臉都白了,把刀奪下,由著女兒牙咬腳踢,女兒說啥他聽啥,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陳旭平時話少,一旦開口能把人嗆死,對她媽也愛理不理。沒想到關鍵時刻,她能如此為母撐腰,僅這一點,阿青就足以得到安慰。陳吉利與華倩那賤人就此了斷。兩公婆第二天就和好了。阿青大獲全勝。
曉梅聽得目瞪口呆,說孩子過早看到成人世界的殘酷,這樣有點不好吧。
但阿青照著鏡子,張開血盆大口觀察她哭得紅腫的扁桃體,邊看邊含糊不清地說,她很為女兒的懂事欣喜。
沉默半晌,曉梅才問:“那你還哭哭啼啼干什么?”
阿青卻把話題岔開,說:“梅子,你比我幸福。你們是不可能真離婚的?!?/p>
曉梅連聲干笑。她們站在陽臺上,俯視著花園里的人工湖。湖上似乎蒙著一層薄薄的青霧。周圍綠樹環(huán)繞,湖水正對著曉梅家的大門,在高聳的樓房間安靜地酣睡著,波光粼粼的,像一面閃閃發(fā)光的鏡子。六年前,母親還活著,來這里住過十天,生疏客氣,不斷奉承女兒:前有照,后有靠,風水寶地呀,難怪你家發(fā)財了。
風雅苑作為一個所謂的豪宅區(qū),內景確實很美,是周邊樓盤開發(fā)做宣傳廣告時的第一張名片。曉梅家對面那一棟是樓王,戶型超大,風水最好,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貴。曉梅家毗鄰著這富貴房子,日日看著有錢人家的燈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可今天早上,胡一可去上學時,突然問曉梅:“我家是不是很窮?”
曉梅聽得惻然,趕緊否認:“不可能!我家有房有車有鋼琴,你天天喝牛奶!你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胡一可卻嘆了口氣,說:“媽媽天天吃藥,每周都得上醫(yī)院,股票天天跌,我家的房子這么小,車這么低檔,爸爸一個人上班。我家不敢出去旅游,連狗都養(yǎng)不起。爸爸說,如果不努力,我們還可能隨時搬到農民房里去!”
曉梅火了,訓道:“你爸爸的工資足夠養(yǎng)活我們全家。你一個小孩子,把學習搞好就行了,操那么多閑心干什么?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胡一可歪著頭想了一會,便蹦跳著走了。曉梅卻氣得不行。老胡作為一個男人,竟然誤導一顆童心,簡直就是犯罪。她這輩子可能當不了合格的妻子,但她一定要做一個無私的母親。她不要求老胡對自己有多好,但他一定要盡他所能,讓女兒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曉梅叮囑過他無數(shù)次,他卻仍然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而她居然跟這弱智的人生活了整整十一年。這么多年里,他們性格極為不合。曉梅百般忍耐他的急躁,自大,幼稚,輕狂。曉梅臉上笑著,心理上卻毫無安全感。她的孤獨、焦慮日趨嚴重,以至于落下一身病來。到如今他居然要跟自己離婚。曉梅多少忍耐付之東流,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呵!
阿青呀,阿青,我的幸福在哪里?
阿青表示完對曉梅的羨慕之后,又談起自己的生活,說陳吉利失業(yè)了。他去上班,被華倩堵在廠門口,往他頭上澆了一罐蜂蜜。陳吉利本就內疚,眾目睽睽之下,轉身就逃,自此沒有再去上班。他離廠已經(jīng)半個月,還沒找到工作。
阿青此番上門的目的,就是要曉梅無論如何得跟老胡說說,把陳吉利弄到這個新公司來。
曉梅鄭重地應了。阿青這才面露喜色。曉梅終于忍不住說起華倩跟自己網(wǎng)聊的事情,并提到了那個流星。阿青一聽,眼睛一亮,說跟他聊呀,說不準是華倩要釣的大魚。曉梅瞄她一眼,不禁嘿嘿笑,說:你要我替她物色一個新對象?
中午老胡發(fā)個短信回來,說約了一個廠商吃飯,不回了。曉梅淡淡地回了一個字:好。
胡一可氣喘吁吁地跑回家,見阿青來了,高興得直跳。湊到陳遠面前,摸摸他的頭,便打起了鬼主意,轉身對曉梅說:“媽媽,我肚子疼,下午不去上學,好不好?”
曉梅與阿青都笑了。這孩子,太孤單。來了小朋友,就興奮得忘了形。胡一可貪玩好耍,學習成績遠不及陳旭的好??衫虾X得女兒可憐兮兮,就把她慣成了這樣。
陳遠把頭縮起來,偷笑。兩個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胡一可是個天真單純卻又孤獨敏感的孩子,家門以外的現(xiàn)實正在教會她成長,其速度超出了曉梅的想象。曉梅悲壯地想,為了她日益成長、日益復雜的孩子,她怎能離婚?
老胡晚上回家,氣色如常。他撇開胡一可,摸摸陳遠的頭,說:很好。也不說好在哪里。阿青湊過來,推推曉梅。曉梅就把陳吉利的事說了。老胡又答了一個字:好。之后他們開始說笑,平安體面,離婚的事誰都沒有再提。
晚上,曉梅又上網(wǎng),為了安慰阿青,曉梅當著她的面把華倩加入了黑名單。
妖精呀妖精,仗著年輕有姿色,就以為我們人老珠黃好欺負?三十七歲的曉梅與四十歲的阿青對視一眼,勾肩搭背地嘎嘎直笑。她們是誰?她們是道行高深刀槍不入甚至心懷叵測的超級家庭主婦。
第二天一大早,等曉梅一家醒來,卻不見了阿青。餐桌上已擺好了她準備的早餐:金燦燦的南瓜餅、金燦燦的荷包蛋,還有三杯溫熱的豆?jié){。
阿青帶著兒子悄悄走了。
吃過早餐,老胡卻不急著上班,在屋里轉了一圈,就搭腳搭手地纏過來。曉梅問:“還想離婚嗎?”他打了個嗝,說:“如果胡一可同意的話,就離唄?!迸?,他明知胡一可是不可能同意的。曉梅問他為什么在孩子面前說那樣的話。他說“沒有呵”,死不承認。
曉梅半信半疑,老公與孩子,到底誰在撒謊?曉梅莫名其妙,只得像個巫婆似的,尖聲叫喚。卻被他拿布娃娃堵住了嘴,咬牙切齒地說:“生是生非的老娘們!”曉梅掙扎著踢了他一腳,把布娃娃摔開,披頭散發(fā)地坐起來。胡一可闖到客廳,見他們笑得像兩個白癡,就做出一副抓狂要吐的樣子:“哇。超級惡心!這么老了,還談戀愛!”說罷,小姑娘就哼著歌上學去了。
兩人都忍不住撲哧一笑,冷戰(zhàn)就此告一段落,又開始纏在一起做恩愛夫妻。
曉梅說起陳吉利的工作問題,連聲催促他抓緊時間幫忙。
“公司沒有招聘計劃。”老胡含糊不清地說。
曉梅不依不饒。被曉梅逼得沒法,他說他考慮考慮,最近招進來的那人做事拖拉,又愛推卸責任,實際能力還真比不上陳吉利。
曉梅說:“是呀,陳吉利是熟人,工作上應該也配合默契些?!?/p>
老胡受了曉梅的影響,繼續(xù)觀察那人幾天,越發(fā)覺得他不行,就找他談話。正好老外也瞅那人不順眼,就把他給開了。
于是曉梅喜滋滋地打電話給阿青,讓她通知陳吉利帶齊證件過來參加面試,外企講究學歷,所以人事部那邊一定得看文憑。誰知阿青一聽,立即變得支支吾吾的。過了一個星期,她才犯難地說,陳吉利只有一張無線電培訓班的結業(yè)證書。
曉梅惱火了,說你什么意思呢?以前還說起過陳吉利大學校園里的玉蘭花!
阿青半晌不吭聲,把電話掛了。第二天再打過來解釋,竟天花亂墜地把話說圓了。她理直氣壯地說:“我其實從沒有故意騙人!再說陳吉利這人,實力上不比一個正規(guī)大學生差。我見多了所謂的大學生,不就那個樣子嗎?”
曉梅聽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老胡卻說,陳吉利做事還行,雖只是個技校生,但在小廠也還湊合,所謂久煉成精而已。真到了外企,工作復雜是一方面,還需要講英語的,他大學都沒念過,哪里能應付?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曉梅對阿青連聲說抱歉。阿青說沒關系。曉梅問:“陳吉利怎么打算?”
阿青說:“沒毛的麻雀天照應,隨他去吧。有時間嗎,一起聊聊?”曉梅說:“你神經(jīng)呀,我們離這么遠!”頓了一下,阿青說:“切,梅子,跟你說實話吧,我其實一直住在流云茶館后面。坪山那邊的房子,只小住過半個月?!?/p>
曉梅終于徹底明白,她這個所謂的閨蜜實在是個奇人。她們就約好面談,地點就在那個久違的流云茶館。
曉梅開始梳頭,盤發(fā),撲粉,描眉。描完眉,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皮耷拉著,已呈根深蒂固的中年敗相。歲月真是無情,今天比昨天又老了一點,下午比上午又老了一點。而她現(xiàn)在要去見一個老得更快更徹底的女人,那個女人正落魄又憔悴,悲憤又絕望。打扮太明艷似乎不夠厚道呵,于是曉梅就吭吭發(fā)笑,用毛巾蒙臉,將妝容盡毀。然后,她素面朝天地下樓,走出小區(qū),再到路口。又看到了那個紅綠燈,還有一個單瘦倔強的身影。阿青在對面招手,仍是衣著陳舊,滿臉笑意。
我在對面等你,在對面等你!她在那邊用手機向曉梅嘎嘎地呼喊。但她的聲音隨即被滾滾車流淹沒了。
幾年以來,她竟一直住在馬路對面,與曉梅只隔著一盞紅綠燈。原本有來有往儼然密友的兩個人,竟由此隔在不同的生活階層里。此刻,紅燈停,綠燈行。綠燈一亮,曉梅就急忙向前,像一片浮萍飄過車流的縫隙,終于抵達彼岸,并抓住了阿青那雙關節(jié)粗大的手。
在流云茶館的一個包廂里安頓下來,她們像兩位得道高僧,先是無語打坐,然后開始喝茶談人生。阿青索性把話都說開了。唉,都是被生活逼的,沒辦法,成了習慣,不編點假話,就覺得不夠安全。
阿青連初中都沒讀完。十七歲那年,跟父親鬧翻,獨自糊里糊涂闖到深圳,在一個大老板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阿青說那家人很喜歡她。曉梅相信。她這么眼明手快,又心計多多,還吃得苦,低得頭,這樣的人做保姆,無疑是拿得到優(yōu)等證書的。
要換了曉梅,恐怕會整天怨天尤人,哪肯輕易侍候人呢?
而擁有三套房產的阿青,卻可以帶著孩子租住在布吉的農民房里。
阿青說,人生在世,最后求的不就是那點安全感嗎?踏踏實實的,挺好。
曉梅說,布吉這地方鬧哄哄的,你干嗎非得到這里租房呢?阿青說,哎呀,我?guī)滋追孔永铮钕矚g的還是風雅苑;再說,你我親如姐妹,離得近方便相互關照嘛。
曉梅牽牽嘴角,說你何必這么折騰,然后就執(zhí)意隨阿青到她租住的農民房看看。
巷子七彎八拐,實在太過熱鬧,賣包子的,開發(fā)廊的,賣舊貨的,擺地攤的,賣雜貨的,深圳底層社會的腸子肚子在此原形畢現(xiàn)。阿青所租的那一棟朝北,外表看起來還算新,但陰暗潮濕,到處都是蟑螂,樓道里散發(fā)著霉味,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下面有門鈴,阿青卻不敢按。說萬一孩子早早地開了門,壞人趁機闖進去怎么辦?她唯有每次自己開門了。
兩個女人弓著腰,一步一步爬上去。阿青將鑰匙插進鎖孔里,搗鼓了好一陣子才將門打開。兩個孩子,一個在練琴,一個在寫字,頭也不回,淡淡地向曉梅打了個招呼。阿青語調歡快,說這里挺好,房租便宜,離風雅苑只有三百米,站在陽臺上就能看得到自家的屋頂。與隔壁的租客相比,自己還是很有優(yōu)越感的。每天經(jīng)過十字路口時,看到綠燈一亮,她就覺得幸福,因為馬路對面就是風雅苑,她在那里畢竟也有自己的房子。
她滿臉都是身為房東的自得,可她一家四口卻這樣擠在出租屋里,三十平米的一房一廳,轉個身都難。她仍是節(jié)儉得可怕,一雙兒女吃零食是不行的,但他們的牛奶一天不少,要買書,也不會被拒絕。該抓住該看重的,阿青都沒放過。陳旭仍在學手風琴,仍是一拉就是三小時。
曉梅問陳吉利現(xiàn)在怎么樣?阿青避而不談。曉梅知道,他想必是已有了新出路。
聊完之后,阿青搭住曉梅的肩膀,說:“你不要怪我騙你這么久,我這人最怕被朋友瞧不起。目前,就你知道我住在這里。你文化層次比我高,卻從來不擺架子,是我最看重的好姐妹,無論如何,我都感謝你幫過我?!睍悦氛f既然是朋友,當然能互相理解的。我們外地人在深圳扎根不容易,誰都希望過得安穩(wěn),所以才會想方設法。命運無常,有時計劃沒有變化快。剛才過綠燈時,我就想,說不定哪天我家還需要你家提攜,也要搬到這邊來住呢。
話已至此,兩人握住手,相對笑著,竟看見了彼此眼里的淚光。
枯坐一會兒,曉梅告辭回家。穿行在城中村的小巷里,她不時扭過頭去,竟有回望人間的感覺。目光所及之處,治腳氣的,磨刀的,修鞋的,收廢品的,賣炒貨的,發(fā)傳單的,應接不暇。深圳自然是漂亮的,繁華的。但繁華的背后,擠著這灰白丑陋的農民房,實在是有礙觀瞻。它們也不以為恥,密密匝匝靠在一起,握手的握手,親嘴的親嘴,連累住在里面的租客也焦頭爛額,志氣都要短上幾分。
有老態(tài)龍鐘的阿婆們在屋檐下玩紙牌,有衣著邋遢的女人在唱歌似的罵老公,有蹲在店鋪前的農民工邊看電視邊喝小酒,有打著赤膊刺著文身的小伙子在巷子里神游。他們難道不為生計發(fā)愁嗎?他們?yōu)槭裁床唤箲]?為什么不煩躁?他們不知道三百米以外的風雅苑有多么高檔嗎?不知道風雅苑里的女人曉梅有多么優(yōu)雅嗎?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們的臉上明顯有著自在與悠然,踏實與快樂。
再次到達十字路口時,曉梅在燈桿下徘徊著,等待紅綠燈的指示,覺得這一刻無比漫長,又無比短促。風雅苑像一顆明珠在對面熠熠發(fā)光,只要走過去,她的人生就可以回復到世人眼里的榮耀與體面??墒谴丝趟谷挥悬c猶豫,到底要不要這么快過馬路。
手機突然響起來,是華倩找她,聲音嬌滴滴的:“曉梅姐,你好毒呵,干嗎刪掉我?”
曉梅無言以對。華倩又說:“有個人猜你剛才受了挑撥,他想跟你聊聊。”
曉梅啐道:“你知道的,本人是中年婦女,不愛跟你那些風流倜儻的男朋友說話。”
但是那頭有一個陰柔的男聲響起,是陳吉利:“梅子嗎?嘿嘿。我想跟你解釋一下。”
曉梅打了個哈哈,說:“談什么呢?陳先生?!?/p>
對方靜默一會,咳了一聲,說:“其實,我就是那個,那個流星?!?/p>
曉梅愣了好一陣子,艱難地笑起來:“陳先生你還沒去上班嗎?”
陳吉利說:“別用這種語氣嘛,我難道就不是你的朋友嗎?在你眼里我是個熊包對吧。在風雅苑的最初幾年里,我都不敢把你家也住那兒的事告訴阿青。就因為這女人太愛逞能了,誰當她的老公都要倒霉!”
曉梅沉默良久,對著話筒搖搖頭,輕輕地說:“你不是流星,你是陳吉利,阿青跟孩子在等你回家?!闭f罷,不等對方回話,就把手機塞回了包里。
綠燈亮了。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