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歌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攤下來,傅祺紅應該是我們平樂鎮(zhèn)東街上起得最早的那個人了,但他自己卻并不知情。五點十五分寅時剛剛過,他睜開眼睛醒了,輕手輕腳地穿戴整齊走出了寢室,先進廚房喝一杯溫開水,再走到了陽臺上去。在那里,他寧神調息,面朝東方,沉氣靜心地起了勢:展開來好一個野馬分鬃;再升起了那真是一雙白鶴亮翅。
傅家一家子人人都在酣睡,整個縣委家屬院也還依舊鴉雀無聲。唯有遠處幾個新近開發(fā)的樓盤亮著作業(yè)燈,正在攀升。傅祺紅瞇著眼睛,意向丹田,眼不看,心不入,任這世界天變地變,他總之要把這一套太極二十四式推完。
等他打完了拳,天也透出了一縷白。他就走回廚房去,洗了手,穿起圍裙,開始做早飯。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是極偶爾地出了公差,每天,傅祺紅一家人的早飯都由他親自操辦。就連汪紅燕也不得不說:“我們老傅這人雖然毛病有點怪,但這早飯實在做得精細:有豆?jié){,有雞蛋,有稀飯,有小菜,還有饅頭包子花卷——就像要開館子一樣,講究得很。葷素,甜,咸,各種搭配。光是豆?jié){,都是這門豆子加那門豆子,硬是要湊個五個顏色才算數(shù)……”
他愛人是弄不大清楚,但傅祺紅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和方法:也就是所謂天地玄黃,軒轅植五谷而育萬民;宇宙洪荒,伏羲制八卦以通陰陽。那么黃豆黑豆要加上綠豆紅豆,再配花生核桃,不然配薏仁紅棗,總求個五行均衡,四季和諧。
這一天也是稀奇。傅祺紅打開櫥柜,發(fā)現(xiàn)家里竟然沒紅豆了,大概是最近這陣事情太多攪亂了。無奈何,他只得搜了些枸杞出來,好歹湊了數(shù)。他把豆?jié){機設好,轉身在電飯煲里把小米粥熬起來,又燒起半鍋水煮下了四顆白水蛋,再蒸上兩個饅頭,四個包子(兩個肉包子兩個豆沙包)和兩個椒鹽花卷,正是行云流水而又有條不紊——他一轉身,剛要把炒鍋拿出來,炒一碟泡菜渣渣肉,忽然發(fā)現(xiàn)廚房門口端端立起了一個人。
他正兒八經有點被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站的這個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不肖兒子剛剛接進門的新媳婦。
“哎,小陳,你起來得這么早???”他招呼她。
陳地菊也是初來乍到,哪能想到六點剛剛過,這廚房里已經是這般地熱鬧。她揉了揉眼睛,又才趕緊想起來了,招呼道:“早上好,爸。”
“睡得還好吧?”傅祺紅嘴里招呼她,彎下身去把鍋拿出來。
陳地菊哪好意思說她又一晚上輾轉沒睡好,更不敢抱怨這家人的床實在是硬得跟水泥板子一樣。她就吱了兩聲,看著滿桌子琳瑯,問:“爸,請問杯子在哪呢?我想喝口水?!?/p>
“就在你背后碗柜上,右手邊上面第一個門?!备奠骷t說,朝鍋里倒下菜籽油。
陳地菊拿了一個杯子,走到飲水機邊上咚咚咚地接水,傅祺紅背對著她,一邊晃油鍋,一邊說:“小陳,你再加點熱水兌起喝,早上剛剛起來,喝冷水不好。特別你是女娃娃,太涼了?!?/p>
陳地菊說了聲“好”,又咕咚咚加了些熱水,抱著杯子喝一喝,看傅祺紅炒菜。
“爸,你炒的啥?”她問。
“泡菜渣渣肉?!备奠骷t說,“你昨天說起來你愛吃,我就想也是好久沒吃過了,早上下稀飯正好?!?/p>
陳地菊鼻子一沖,眼淚水差點就要滾出來了,她想起了她的媽媽,趕緊喝了一口水。
“傅丹心起來沒?。俊备奠骷t問。
“好像還沒?!标惖鼐照f。
“這個人!”他說,“你都起來了他還在睡!你趕緊去喊他,讓他早點起來了,這都幾點了!”
“哦,好?!标惖鼐照f,端著杯子走回了寢室去。
房子里又是一片靜悄悄的了,陳地菊像個打狗的肉包子般沒了蹤影。傅祺紅倒也并不在意,他把泡菜渣渣肉炒起來了,洗了鍋,把菜蓋好,又把蒸鍋的火轉小了,走到客廳里去準備讀兩頁頭一天的報紙。
他才走到沙發(fā)邊,就看到茶幾上放著棕黃色皮面的一個,正是他自己的筆記本。這本子是他用來記日記的,每天寫了就要收到書房的抽屜里去,此時,卻偏偏就這樣橫在茶幾上,正是個睹物驚心。
傅祺紅趕忙彎身把筆記本撿起來,掂在手里,又翻開來看了看。實際上,他的日記素來記得簡單,只是個備忘,并無傷大雅,但如果真被其他人看了,又難免要覺得尷尬?!靶£悇偛艖摏]走進客廳里面吧?”他掂量著。
先是紅豆,再有筆記本,他很是責怪了自己一下,拿著本子走進了書房,拉開抽屜,把本子輕輕地放了回去。
早飯桌子上,還是汪紅燕細心,看到陳地菊遲遲不動她名下的那個白水蛋,就問:“小陳,你是不是不喜歡吃蛋啊?”
“我吃的,我吃的?!标惖鼐遮s忙答應了,伸手去把那個雞蛋拿過來,護在面前,一副抱雞婆的樣子。
傅丹心算是這里最了解她的了,說:“梅梅,你拿給我吃。我喜歡吃?!?/p>
“咳,你吃那么多干啥?”傅祺紅說,“人家小陳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你在這裝啥英雄,一早上吃兩個蛋,把腸胃吃壞了。小陳,你不喜歡吃就不要吃了。是我的過,都沒問你要不要吃白水蛋就煮了。你一般早上吃啥子啊,我明天給你做。”
陳地菊雖得了赦免,卻自知不得做恃寵驕橫的人。她說:“爸,我吃白水蛋的,你不要費心了。只是我吃東西吃得有點慢,不好意思。”
“吃東西慢好!”傅祺紅說,“細嚼慢咽最好了,對腸胃好,對吸收營養(yǎng)也好?!?/p>
這樁公案就這樣了結了,打板子的打板子,領賞賜的領賞賜,再無爭議。一家四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子吃東西,只聽得到筷子和碗的聲音。
“哎,對了,”汪紅燕又起了話頭,“我老聽丹心喊你‘梅梅,好像你媽媽也這么喊你的,這是你的小名 啊?是哪兩個字啊?”
這下子陳地菊真有點不好意思了,頓了一頓,說:“嗯,這是我的小名。‘梅是梅花的梅?!?/p>
“這倒是有意思,”傅祺紅說,“你名字里面本來就有菊花的菊,小名又偏偏要是梅花的梅,這是啥道理啊?”
“我也不清楚,”陳地菊老老實實地說,“我家里頭一直都這么喊我,我也沒問過。”
“有意思,”傅祺紅慢條斯理地把他手上的饅頭放下來,“這里面是有啥講究,下回你幫我問一下呢?”
汪紅燕一口笑了出來:“哎呀老傅,你這人真是迂腐不完了。小名嘛就是隨便喊的,哪來那么多彎彎拐拐的講究,你還要喊人家去問——這有啥好問的。”
“沒事,”陳地菊說,“我晚上看到我媽的時候問她?!?/p>
“哦對啊,”汪紅燕點頭,“你們今天晚上回你家吃飯,你不說我都忘了。幸好你提醒我,不然我下午買菜要買多,問你爸爸媽媽好啊?!?/p>
反正有一句沒一句的,她和陳地菊聊起來,聽在傅祺紅的耳朵里,正像是哪里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雨滴在房檐下,滴在窗臺上,整個平樂鎮(zhèn)里里外外都沙沙地響成了一片。
他眼睛剛好看在傅丹心身上,這傅丹心正把白水蛋握在手里,吃一口,喝一口豆?jié){,慢吞吞地。忽然地,他想起了前天傅丹心給他提起的那件事,正像一個雷打在身上,整個人都警醒了一下。
傅丹心抬起頭來,父子兩個一雙眼睛對在一起,一時正點頭會意間,仿若秋風白雨,立刃見血。傅丹心說:“爸,你吃好了?”
“吃好了,你們慢慢吃?!备奠骷t說罷,推開椅子,站起來,從飯廳里走了。
陳地菊的小名為什么叫做“梅梅”,正如稍后她要問到她媽媽的那般,實際上是再簡單不過了。她爸爸媽媽本來沒想好要怎么喊她,就隨便喊“妹妹”,喊著喊著喊得多了,就成了“梅梅”。這答案一定會讓傅祺紅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覺得頗有回味,他一定會感嘆世上自以為見微知著,觀一葉而言秋的,卻終究不過是在自尋煩惱。他想一想就要搖一搖頭,嘆一聲再嘆兩聲。就是那:平生意氣苦斷腸,只說天涼好個秋——他這輩子啊反正是,唉呀呀啊唉呀呀了。
這里不提。關起門來嘆過氣,他走出去還是堂堂正正的:畢竟國立永安大學正兒八經中文系畢業(yè)的,我們鎮(zhèn)上早年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材生,在縣志辦當副主任十三四年了,正是縣政府里鐵錚錚的第一桿筆,在本縣文化界說句話也很是有幾分擲地有聲。
本來了,這樣一個人物,他的獨生兒子年滿了三十而立,要娶媳婦進門,應該是朋友相賀,萬宗來朝的事。但實際上傅陳兩家這樁婚事卻辦得十分低調:二○一○年一月三號星期日,趁著還在元旦節(jié)的假上,兩家人在東門外三元農莊辦了酒席。傅家名下來了四五桌人,陳家那邊湊起也不過十桌,稀稀拉拉一百多個人,就把這婚結了。
有人說不會挑日子??!你不見這幾年,我們鎮(zhèn)上的人日子都過得好了,家家都買了小汽車,一有個假就開著私家車去游山踏青,溜溜子一豎堵在高速路上。這元旦三天假本來是出游的小高峰,偌大一個鎮(zhèn)上走得剩不到幾個了,哪個有空來你這兒吃喜酒——何況三元農莊里就是做些家常菜,又不好吃!
也有人說是因為陳家兩口子對這門親事不太滿意。畢竟是兩個小的暗度了陳倉,稀里糊涂把這樁姻緣結了——要是以古代來論,這就是私奔了??蓱z陳家二老把這獨生女兒一口湯一口米地喂到這么大,也是端莊娉婷了,竟然“嗤”地放了個啞炮就出脫了,心里總是有那么點難受的,因此難免不太積極。不然,以陳家康葉小萱兩個人的交際,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就請這么兩三個人。
還有一些人,他們說問題主要還是出在傅家,特別是傅祺紅身上。說起傅祺紅這個人吶,不給他寫本書簡直是委屈了!先說他這人之聰明:資格的大學畢業(yè)這些不說了,在縣志辦,每一年,全縣各個縣鎮(zhèn)各個單位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報上來,他看一遍就記在腦殼里了,你要是在文章里引錯一個數(shù)據(jù),他肯定給你逮出來,逮出來就算了,還要清清楚楚喊你去查哪一本文件哪一頁哪一節(jié);另一方面,傅祺紅這人又只有那么迂腐:千百年地,他騎一個鳳凰自行車,穿一件深藍的襯衣,冬天冷了加個外套,夏天熱了解個紐子,從家屬院出來走到縣政府去上班,要是他在路上遇見了你,必然遠遠就要從自行車上下來給你客客氣氣打招呼,你要走左邊來,他就走右邊下,你要走右邊來,他就走左邊下,幾十年從來沒錯過,你說嚇人不嚇人;進一步地,他這人又真是特別地不會處事,自一九八九年在縣政府上班以來,無論是領導的女兒還是同事的兒子,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考試升學,他從來不去吃酒席,被請到了,就隨辦公室一起封個紅封封。那幾年都窮,他封五塊錢也沒人嫌棄,后來日子過好了他封五十,但這就已經叫寒酸了,他卻不管不顧一張五十封到了二○○○年,好像最近幾年,人家終于想通了,封了一百——但現(xiàn)在的世道沒有兩三百哪拿得出手!——你說,你說,就是這么個人,哪能請得來賓客!
又有人說了:這些都還是小事,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至于一個紅封封就把人擋住了。說起來,還是因為傅這個人不但迂,而且摳,甚至有點陰——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原因。講兩件事:縣志辦的老主任余先亮,是個極其忠厚善良的人,又是個老民革。九七年縣政府換屆,當時的領導班子有意提拔,要調他到宣傳部任職。按程序,先到縣志辦做了民意調查,這本來是走個過場,卻硬生生被傅祺紅攪黃了。就是他這個人,偏偏要說人家余老師工作能力不強,統(tǒng)籌能力欠佳,甚至還暗示余和當時的會計梁英有曖昧關系——龜兒子洋洋灑灑地一封信告到縣長辦,打倒了人家余先亮的好仕途。你要真說起來,這人也是笨,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你想,余是縣志辦主任,他是副主任,要是余被調走了,這主任的位置說不定還能輪到他的腦殼上,哪至于一個副主任給他做到太陽落山!這是一樁。另一件事就更富有爭議了。這還是九四年的時候,那一年很流行炒銀元,傅祺紅也不清楚是哪來的門道(說是他老父親以前留下來的),弄到了一批銀元。居然而然地,就在這縣政府的清朗乾坤下,拉著這個同事那個熟人,問人家買他的銀元。本來了,做生意就做生意嘛,再是千里馬也要吃點肥草。但傅祺紅卻真是不落教,前前后后地,至少三個同事在背后說出來,從他那買到了假銀元!然而,終歸,錢不是大錢,人更是熟人熟面,這些同事都吃了啞巴虧,沒去找他對質,但傅這個人在縣政府的名聲就此一落千百丈了。
聽的人說:“不對不對,你這說的是九四年,按我說,傅的名聲落下來不是九四年,而是九五年,你忘啦,九五年傅家那樁丑事,鬧得那么大!”
于是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想起來了,便鼓起了眼珠子和腮幫子,好似金魚對著鯰魚,面對面換了幾個眼色。哎呀呀這事就真的說不得了!說不得,不好說——不說了,不說了。
都是說人言可畏的。傅祺紅更是早早明白了煉獄盡在他人中間的道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孟子》里就說過的。他傅祺紅自來不求聞達天下,但愿今生無愧于心。街上的人怎么去說他反正管不住他們的舌頭,他能管的也就是他自己,以及他名下的這兩三口人。
比如他的愛人汪紅燕,他經常教育她:“你啊,出門在外,切記要少計較。我看你買個菜,一角錢兩角錢要去跟人家講價。人家那些賣菜的,風里來雨里去,賺個生計,你說多造孽。我們這家人說不上富貴,但絕對不差這點錢嘛。少計較,少盤算,心要寬,日子才過得舒坦?!?/p>
還有他的兒子傅丹心。對這個人,他以前是有無數(shù)殷殷切切的寄托,這么十幾年來,雖然殷切漸淡了,但總還是要掛在心上。有了機會,他也還是要教道理給他:“傅丹心啊,你現(xiàn)在雖然只是做這點小生意了,但也要誠心。世上的事不怕小,只怕不認真。你那店里的客人啊,你生意往來的朋友啊,都要對人家一個誠實,一個信任,千萬來不得半點坑蒙拐騙,缺斤短兩。這些你都明白吧?”又說:“你現(xiàn)在大了,馬上就三十歲了,以前我管你管得多,現(xiàn)在我都不管了。道理你都懂,從小,我對你的培養(yǎng)還少了?我看你在社會上結交也廣,朋友多了當然是好事,只是要記得,擇友要謹慎,近墨者黑啊。還有啊,你現(xiàn)在這個年齡,或許也想考慮婚姻問題了,但你看你這渾渾噩噩的樣子,哪家人愿意把自己女兒嫁給你?要成家,先立業(yè)。你自己沒成就立足,就不要隨便違誤其他的人哪……”
汪紅燕聽他說了三四十年,早就清風耳邊過了,只有這傅丹心要忍不住不耐煩,頂他:“唉呀爸! 你放心!我懂!你少念兩句,我就有空多做點事了!我做我的生意,你上你的班,你又不懂我的事,你說啥說!”
傅祺紅為人父親,被兒子頂了也莫奈何,只能摸摸鼻子算了,但偶爾和汪紅燕說起來,還是忍不住要嘆氣:“我們這兒子啊,脾氣太急了,你說他這輩子的教訓也不算少了,咋還是學不會一點平和?”
汪紅燕提著水壺過來,揭開傅祺紅的茶盅,給他沖了鮮開水,又把水壺放回去了,走過來坐在沙發(fā)上,這才說:“唉呀老傅,你說他急,你這不也是急???我看啊,丹心這幾年越來越懂事了,開了這間鋪子,自己攢錢買了車,還是很能干??!平和嗎,要慢慢來嘛。等他成了家,有了責任,這些就都懂了?!?/p>
這還是在去年子國慶節(jié)之前的事了。傅祺紅聽汪紅燕這么一說,覺得很是莫名其妙?!澳氵@一下說到哪兒了?就他那樣子,每天吊兒郎當?shù)模€成家了?——我先給你說啊,我們兒子的情況你我都清楚,無論是哪個來說親事,我們都一律不同意,不結交——這是我們早就說好了的,你現(xiàn)在不能又來給我反悔啊!”
汪紅燕本來想好了不哭不哭,結果被他這么一沖,難免紅了眼睛?!袄细的氵@人吶,”她把手舉起來揩了揩眼角的淚水,“對外人都寬厚,咋就對丹心這么苛刻?他當年不也是受了委屈,這么久了,你咋還對他有這么多看法?他這么大了,還孤苦伶仃的,我那些朋友想介紹對象,你都一竿子打回去——這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咋能這么狠心?”
她這一哭,傅祺紅心里就煩躁起來。他說:“好了好了,我就只是說一句,你不用這么上綱上線嘛,怎么叫我就狠心了?——我只是就事論事,將心比心,他的情況的確不好找對象啊?!?/p>
汪紅燕把眼睛斜起來,遞了他一眼,終于說:“你看你,你就是看不起你兒子。丹心咋不好了?高高大大,標標致致的,走出去哪個人不夸?”
傅祺紅想:長得漂亮又不算是本事。但他沒把這話說出來,只聽得汪紅燕繼續(xù)滔滔地往下講:“現(xiàn)在是有這么個情況,兒子昨天先給我說了,我呢,就替他來跟你攤攤牌:他現(xiàn)在處了一個女朋友,跟他同年,在郵政局上班,他說她人很樸素,脾氣也溫柔,兩個人已經在談婚論嫁了,準備找時間帶回來給我們看看……”
傅祺紅萬萬沒想到:汪紅燕給他泡個茶,居然泡出了這么個大消息。他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臉上也應該還是鎮(zhèn)定,心里卻忍不住嗟了一聲:“嗨!這小子!”
他倒不奇怪傅丹心沒有主動向他說這事,這兒子從來和他媽親近些,不過這一切也發(fā)生得太快了吧?這女子是什么來歷?他們怎么認識的?怎么這就談婚論嫁了?人家女方那家人是什么態(tài)度?
汪紅燕看他不說話,也難以捉摸他心里的考慮,只得接著說:“我逼著這娃娃給我看了照片。人家這女娃娃長得可可人人的,氣質很好,皮膚又白——我們的兒子啊,還是有眼光!”
“有照片?給我也看看呢?!备奠骷t就問。
“我哪有!”汪紅燕噗地笑了,“在你兒子那!待會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問他給你看嘛!”
就在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在汪紅燕的提議下,傅祺紅第一次看到了他未來兒媳婦陳地菊的相片。照片里的女子長著一張圓圓的臉,一雙眼睛也是圓溜溜的,笑起來甜蜜蜜的,坐在一張歐式的長椅上,背景是歐式的房子和街燈。
“這是在國外照的???”傅祺紅把老光眼鏡取下來,問道。
這一問,汪紅燕和傅丹心都笑起來。“這是在影樓里面照的,這是人家的背景墻!”傅丹心告訴他。
“哦,”傅祺紅有點尷尬,“原來是這樣子。照得挺好,照得挺好?!?/p>
母子兩個就在飯桌上換了眼色。汪紅燕說:“我說反正我最近也沒事,這周或者下周末,請這位小陳來我家吃個晚飯,你們看怎么樣?”
“我問問她,”傅丹心說,“他們郵電局是輪休的,也不一定周末就有空,我先問問看?!?/p>
“好好好,”汪紅燕笑彎了一雙眼睛,“你們安排好時間,我來做飯。”
“你問問看,看她喜歡吃啥。晚飯合適就好,不要大魚大肉地弄多了,讓人家緊張?!备奠骷t叮囑,總是要把事情辦妥當。
“哎,我懂,我懂。”傅丹心口口聲聲地答應了。
他懂個屁。正像是陳地菊沒有繼承到她媽媽葉小萱的靈性,傅丹心也遠遠趕不上他爸爸傅祺紅的周到。大概是你長我短,人各有命罷。但另一方面,八仙過海各有神通,他傅祺紅就永遠體會不到傅丹心的瀟灑:人家開了個偏偏倒倒的鋪子,就叫做有事業(yè)了;賬上稍有一點積余,轉身就買了個二手汽車;五年計劃沒有,十年規(guī)劃不談,空手叉腰地也敢耍女朋友;最可怕的是,這才耍了沒幾天,萬里長征抬了個腳,父母在上的都沒見過面,居然人家可以興沖沖地跑回來,高高興興地對著二老比劃出一個紅通通的小本子,大大方方地說:“爸,媽,我結婚了!”
傅祺紅當時是兩耳轟鳴,如同洪鐘罩頂,但他以后回想起來,也不得不笑一笑,感嘆一聲:“佩服!佩服!”
也就的確是一物總有一物降。這說的還不只是夫妻,更有母女和父子。傅祺紅這輩子是如何兢兢業(yè)業(yè)地,萬事都是仔細:混完了知青,考上了大學,分定了工作,娶到了老婆,接下來又要了一個娃娃,再想盼望這娃娃承上啟下,更上層樓——但這兒子卻只有獨門一樁本事,就是總要弄些標新立異的,搞砸他老子的周全安排。
都是后話。當時,傅祺紅眼見著汪紅燕紅了眼圈,一副守過嚴寒東風來的架勢?!敖o我看看,給我看看!”她把那張結婚證捧在手里,眼淚水馬上就要落下來,“哎呀,照片照得真好,陳地菊,陳地菊……這名字有點意思啊。啊,她是十二月生的啊,比你要小半年……哎呀,真好,真好,你看你們倆這樣,多般配,老傅,你來看看,你來看看他們多般配。丹心,來給你爸看看?!彼呀Y婚證遞給傅丹心,指著讓他遞給傅祺紅。正是:好個婆娘,果然是老式風韻,更有那作家身段!她這一遞哪是隨便的?——何況傅祺紅又不是站在天邊上,她伸長了手也夠不到。她事實上是在起一個勢,要拐這傅祺紅從傅丹心親手里把他的結婚證接過去。他一旦接了,就算是領了旨,畫了押,同了意了,再有千般不安逸,也只得認了這樁親。
“不看!我不看!”傅祺紅沖口而出——他和汪紅燕夫妻幾十年,彼此最知根底,豈會這樣著了她的道——他把雙手背在身后,偏偏就要打散這兩娘母的一出好戲,“你還有心情看照片!你看你的這個好兒子!啊傅丹心,前幾天你只不過提了一下,說你交了個女朋友,我當時給你留面子,說回來吃個飯,有事好商量。結果這女朋友在哪兒呢,我人花兒也沒見一個,對方家庭啥情況更一無所知,你就把婚結了?你幾歲了?還以為是辦姑姑宴啊?你其他方面不上相就算了,婚姻大事,咋能這么兒戲?你還給我先斬后奏!你有本事??!你簡直是,給點顏色你就不知道好歹了?你還干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的左手握在右手上,右手被捏得要碎了一般,他盯著傅丹心那張白楚楚的臉,眼睛都霧了。
“哎呀老傅……”汪紅燕多年沒見他發(fā)過這種脾氣,一下也六神無主了,她正是搜腸刮肚地,想著要從哪引經據(jù)典一句,不然就隨著罵兒子兩聲,好歹把這人安撫下來。
傅祺紅卻是控制不下,兩只手都抖起來:終于,他的左手也握不住了,右手就“嗖”地揮出去,“嘩”的一聲,拉過平日里放報紙雜志的藤架子,一把打在地上。
整個客廳里頓時散成一片?!鞍パ桨パ剑〉ば?!丹心!快去把你爸拉到了,他這是又要發(fā)瘋了,又要發(fā)瘋了!”汪紅燕真正嚇起來,心顫顫地,喊自己的兒子。
傅丹心就站在客廳中間,看著他爸大口口地喘著,嘴皮抖著,全身都是氣。他被他媽喊了一喊,這才回過神,大聲說:“爸!你坐下來,你先坐下來!”他把結婚證也摔了,走過來,一把抱住他,畢竟是年輕力壯的,一下把他壓在沙發(fā)上。
傅祺紅“咚”地被杵倒在了沙發(fā)上,椎心地從屁股痛到了心口,一下子醒了。他看到自己的愛人汪紅燕站在客廳邊上,一邊發(fā)抖,一邊哭。
“唉呀對不起,紅燕,對不起,我一下失控了。對不起,對不起。”他趕緊反應過來了,向她道歉。
算了算了,去年的舊事情先不說了,來看看而今眼下的新風貌:二○一○年元旦三天假過去了,稀稀朗朗的平樂鎮(zhèn)街道又逐漸回歸了人頭涌動、商業(yè)繁盛的日常景象。雖然還是冬月,但天盛廣場里里外外都已經掛起了紅燈籠,偶爾出個太陽,映得兩邊墻壁雪白雪白的,很有幾分嫵媚。
眼看這新的一年才過了這么幾天,我們鎮(zhèn)上卻已經發(fā)生了不少的變化:傅家屋頭添了兒媳,陳家名下多了女婿,還有其他張家王家鐘家劉家也各有收獲——這些都還是民間事項。官方上面真正有一樁大事:二○一○年元旦假后,整個縣政府,包括紀委,組織部,宣傳部等等,全都搬到了東門外全新的辦公中心。說起這新辦公中心,實在教人嘖嘖,只看它:銀光揮灑氣勢弘,飛檐展壁十五層,一攤子從杜鵑路占到天宇路,好似一架巨型的宇宙飛船;傳說里面更是不得了,齊刷刷有七百多間辦公室,中央空調,電腦系統(tǒng),智能健身館一應俱全——哎,哎,說哪兒去了,不要跟到傳這些謠言。
讓傅祺紅來說,再多的變化都是身外之物??傊?,他的辦公桌還是那張辦公桌,辦公電腦還是那臺電腦,書架子還是那些書架子,書還是那些書(當然了,每個月總要增加些新資料)——唯一的不同是:每天早上他騎著自行車出門,本來一向轉左拐的,現(xiàn)在卻偏偏要轉右拐了。
于是他吃了早飯,下了樓,同門衛(wèi)齊師傅問個好,騎上自行車轉了右拐,沿著東街一路往東門外騎過去。天盛廣場門口又是人擠著人,貨比著貨,真正水泄不通。就算是傅祺紅也難免發(fā)疑惑:這是哪來的這么些人哪,每天不上班?他們不上班,又哪來的那么多錢,每天在這買這買那?
他好不容易進了政府(門上才換了新門衛(wèi),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停了自行車,踢踏踢踏走過了四五張草坪,才終于走到了人大旁邊的縣志辦,他理了理頭發(fā),整了整領口,穿過走廊走到他的辦公室去,這才坐下來,松了一口氣。
好景不長。沒過了五分鐘,周聰就來敲門了。“傅主任,你有空不?我給你匯報點事。”
“小周啊,”傅祺紅站起來,“你進來嘛,坐,坐。”
周聰走進來,手上拿著幾張紙密密麻麻打了字,隔著辦公桌遞給他:“來,傅主任,你看一下,這是我們今年的工作匯報。上面說這周末之前就要交,你看一下還有沒啥要改的,沒問題了我就定稿打出來給你簽字了?!?/p>
“好的,你放這,我待會就看。”傅祺紅一邊說,一邊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打印稿來,“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你看這里,”他翻開《頂上生花——永豐縣美容行業(yè)十年考察》,翻到第二頁頂上,指給周聰看,“你看這個數(shù)據(jù),我覺得有點不準確啊,你去幫我查一下?!?/p>
“好的?!敝苈旕R上說,“我這就去看一下?!?/p>
“謝謝了小周,那你去忙吧,我這先泡杯茶?!备奠骷t走到書架邊上把茶盅拿下來,又拿出茶葉罐子倒茶葉。也是奇了怪了,他把那罐子抖了又抖,卻只抖出了七八片不成形狀的茶灰灰。他這才一頭想起昨天就沒茶葉了,他本來想好今天要走家里拿一包新茶,結果居然把這事忘了。
“唉呀,”他忍不住嘆氣,“我這幾天怎么回事啊?老忘事。”
“你沒茶啦傅主任?我那剛好還有兩包沒開的,還是我蒙頂山的親戚給我的,自家種自家吃,安全放心,絕對沒農藥,我這就給你拿一包過來?!敝苈旕R上說。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這我怎么好意思,”傅祺紅連連擺手,“你給我一點就可以了,我把今天的茶泡上就行了?!?/p>
“你說的啥話!這么客氣!馬上,我這就去給你拿一包!”周聰轉身走了。
傅祺紅就站在書架邊上,看著茶杯底下的那幾片碎葉子,稀稀落落的。
“哎傅主任,你來啦!”忽然地,有個聲音熱烈烈地招呼他,一聽就是吳文麗。
他轉過去,果然看到吳文麗站在門口,笑嘻嘻的。
“啊小吳,你有事嗎?”他問。
吳文麗走進來,噗哧一聲先笑了:“傅主任,有個事恐怕你都忘了,但我們都還記得,就是我這個厚臉皮的,要來問你一聲了?!?/p>
“什么事?。俊备奠骷t皺著眉毛往心頭想,想他又把哪一樁事情給疏忽了。
“去年年底你和趙主任都去湖北學習考察,我們辦公室就沒吃成團年飯,你可是親口答應了我們,今年要好生安排一個團年飯,還說要去唱卡拉OK的,你還記得不?——你看嘛,這都馬上就放假了,你總要把這年飯給我們落實了嘛!”吳文麗流利利地說。
傅祺紅大大松了一口氣,答應道:“這沒問題,你和實習的小楊一起去落實一下,找個館子,大家吃個年飯。至于卡拉OK,我得問問趙主任,應該也沒什么大問題?!?/p>
“太好了!”吳文麗高興起來,撿了個大便宜的樣子。
“噢對了,”她想起來,“上回我給你說的那支華夏你買了沒?我這都漲了!這支就是好,逆流而上??!我看說不定啊,今年股票基金都要漲起來了?!?/p>
傅祺紅趕緊皺起眉毛:“這上班時間,先不說這些?!薄捨绰洌苈斁鸵话烟みM了辦公室,舉著一包茶葉:“來來,傅主任,你看這茶葉多好的……”他看到吳文麗,就把先前的話停了,說:“今天熱鬧??!”
“我是為民辦事,替大家來問傅主任吃團年飯的事,”吳文麗說,“倒是你,有好茶葉就一起分享嘛。偷偷摸摸地,只來拿給傅主任,簡直讓我們傷心啊。”
這兩個人在辦公室一向嘻哈打鬧,畢竟同是年輕一輩的。傅祺紅眼看淡了,面子上也懶得多規(guī)束,只說:“周聰,謝謝你了,我改天有好茶還你一包。你那稿子我這就看,你們都先去忙嘛。”
這兩個人就終于都退了。傅祺紅慢悠悠地把周聰那包茶葉拿了,剪開來,聞了一鼻子的清香(真是好茶?。?。他就把茶缸子里的舊茶葉倒了,涮了涮,加了新茶葉再沖了開水,然后舒舒服服地端著這杯茶坐回了辦公桌前,打開電腦,點開了建行的網銀,登進了自己的賬號。
果然,正像吳文麗說的那樣,華夏大盤形勢不錯。他的錢不但還在,又比昨天多賺了幾十元。
他持著鼠標在屏幕前,看著他名下的基金,入定一般——過了一陣,他終于點下了“全部贖回”。
今生的子女前世的債。這句話說得確實是半點也不假。一個女子頭上少說欠著三十萬,要是生個小子,將來還要娶媳婦,隨隨便便就得再添十萬——這還是早幾年。這幾年我們鎮(zhèn)上的人日子都過好了,娃娃們也越來越不好打發(fā):朱家的女兒換了新手機,肖家的兒子開上了奔馳車,劉家買好了一套三的大婚房,曾家許諾了璀璨商業(yè)步行街的一間好鋪面。再說回到二○○九年十一月間,一個陳家的女兒要出嫁,一個傅家的兒子要成家,這賬到底要怎么算,可不就成了個一等一的大難題。
于是,雙方父母就不得不坐下來,一起來商談商談這樁大事。本來,這種庸俗的事情傅祺紅是絕不可能參與的,但他個人惱怒在先,掀翻了桌子,落得雞飛蛋打,站在了下風,只得同汪紅燕一起,提著滿手的禮品去拜訪他未逢面的親家陳家康一家人。
說起來都是平樂鎮(zhèn)東街的,名字對一對,人物的身家樣貌就大略在眼前了。陳家康這名字汪紅燕有些印象,而葉小萱更是東門上和她隔著五六條巷子一起長大的,這就是真正的熟人熟面了。汪紅燕和葉小萱的姐姐是初中同學,算來應該要比她大個三歲。想起來,那個時候,她在東街上看到葉小萱在城墻邊跳橡皮筋,兩個小辮子蜻蜓一樣翩來飛去——“這一轉眼,她的女兒都長這么大了,還居然就嫁給了我們丹心!”她對著傅祺紅感慨了一路。
兩戶人其實住得很近:傅家一家從政府家屬院出來,轉了右拐,沿著東街往城里走。街兩邊的銀杏樹正在好時節(jié),樹上的葉子黃得發(fā)透,火燒云一般。這樣走兩步,又再轉個右,順著東門老城墻邊,路過魁星樓小區(qū)和離退休活動中心,就到了天然氣公司的家屬院。
三個人在門口站下來,等著陳地菊出來接他們。汪紅燕說了一路,現(xiàn)在反而緊張了,她伸手拉了拉傅丹心的領子,又理自己的頭發(fā)。唯有傅祺紅散著手,端詳起這小區(qū)的景致和花木來:只見一棟棟住宅樓貼著米黃的小瓷磚,樓下院壩錯落著幾棵銀杏,葉子竟還顯著翠綠,映著常春藤,此外,還種了紫薇、梅花、玉蘭和女貞,院門口立了兩株碩大的桂花樹。
“這兩棵桂花長得好啊,等八月份開花了,香起來肯定不得了!”他感嘆。
他話音才落下來,就聽到傅丹心喊:“梅梅,在這!”
他順著這聲抬頭看過去,就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從院壩深處小跑了出來。她扎著馬尾辮,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防寒服,圍著黃圍巾,襯得臉上格外清白。
“叔叔好,阿姨好!”她跑到他們面前,站住了,喘著氣,和他們打招呼。
汪紅燕笑了:“小陳啊,你好你好,聽丹心說了好多次,終于見了!”
傅祺紅對她點了點頭。
陳地菊走到傅丹心身邊去,傅丹心拉起她的手,說:“梅梅,你跑啥跑,又不著急。”
陳地菊給了他一個眼色,嘴角卻透出笑來:“這門口有點冷。走嘛,叔叔,阿姨,走這邊?!?/p>
陳家的兩個大人眼巴巴地等在客廳里,門一開,就立刻站起來熱烈烈地道了歡迎。陳家康給傅祺紅遞煙,傅祺紅說抱歉抱歉我抽不來。葉小萱挽著汪紅燕的手膀:“紅燕姐,好久不見了!你也是太客氣了,拿這么多禮!”
“應該的應該的,”汪紅燕把他們手上的東西都遞出去,也跟著笑,“小萱啊,你還是這么年輕!”
茶幾上擺好了茶杯,泡上了茶,果盤里切好了蘋果還有香蕉和橘子,糖果盒展開來,有醬米酥、綠豆糕、桂花糕幾種糕點和開心果、山核桃、杏仁等果干。
“坐嘛!隨便坐!”葉小萱說。
傅祺紅在單人沙發(fā)上落座了,汪紅燕和傅丹心挨著坐在了三人沙發(fā)上。葉小萱和陳家康一人拉著一張椅子來坐下了,還剩下另外一張單人沙發(fā),葉小萱就指著那張沙發(fā)說:“梅梅,你也去坐嘛?!薄惖鼐站鸵沧昧?。
你看看這:不打不成冤家,不錯不結親家。好兒女一對成雙,癡父母相顧無言。
好在傅祺紅在縣政府工作了多年,開的會沒有一千也有九百,素來經驗豐富了。他喝了一口茶,就開口來很誠摯地說:“兩位,抱歉啊。早就應該上門拜訪的,但是卻拖到今天才來,實在不好意思。兩個娃娃的這件事情我也是剛剛聽說,唉,怎么說呢?我肯定還是有點意外,但總歸,是高興的。畢竟兩個年輕人真心相愛,愿意共同組建一個家庭,這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和丹心他媽,我們肯定祝福他們,希望他們能過得好,過得幸福。你們說呢?”
他是這樣定了一個基調,葉小萱就接下來說:“對啊對啊,也是不容易。我們這女兒這么大了,說親的,介紹的,一排排!哪個她都看不上,結果還是遇到了你們的傅丹心!”
“你說可不就是!要遇到一個對的人啊。我們丹心一向事業(yè)心重,我們也沒催他,想著男娃娃總是要先闖事業(yè)。哪知道,一遇上你家小陳,馬上就定下來了!”汪紅燕趕緊補充。
“我也聽說了,”葉小萱說,“你們丹心開的那家鋪子叫啥名字?陽光電腦?正好我們家這臺電腦最近有點問題,哪天來給我們修一下嘛?”
傅丹心還沒來得及表態(tài),他媽就說:“那當然了!現(xiàn)在都是一家人了,哪還用那么客氣!丹心,還有小陳啊,我剛剛就在想這事,現(xiàn)在,趁大家都在,我就正式提出來:你們這都正式結婚了,就不能喊‘叔叔阿姨了,恐怕是要改口了吧?”
她轉過頭去,看著陳地菊,好似就端端等著這女子張口來,喊她這一聲“媽”。
陳地菊的臉刷地紅了,憋著氣,想要喊又不敢喊的樣子,轉頭看她的親媽。
葉小萱就爽朗朗地笑起來:“紅燕姐你說得對!改口!當然要改口!只不過,這改口嘛總要有個儀式,畢竟結婚這么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能兒戲了。對不對?”她故意停了一停,才接下去說,“我們今天雙方見面,其實也不用說其他虛的——都是算是認識多年的,互相也了解——我們主要是應該把實事定下來:第一,這婚禮什么時候辦,怎么辦——無論如何,這婚事總要在朋友親戚間打響了才算正式;第二,這兩個娃娃既然是結婚成家了,就總要自立門戶,要有個地方安身,有個遮風擋雨的……”——她忽然哽住了,話也說不出來,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唉呀小萱,”陳家康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小萱啊?!?/p>
“媽,媽?!标惖鼐找差澛暵暤睾八?,小貓兒一般。
這一下,傅家三個人是真正尷尬了,躲也沒處躲,走也不好走。汪紅燕沒了抓拿,只怪自己剛剛話說得過了,她最后說:“小萱,小萱,你不要難過嘛。你說得對,有啥事我們好好商量,一起來辦嘛。”
傅祺紅立馬瞪了汪紅燕一眼,但是卻為時已晚。他愛人或許還不清楚,看不到這形勢已經陡轉:她這態(tài)一表,傅丹心這婚就要結大了。光是祝??隙ㄒ呀洘o法滿足,必須要拿出實打實的支持來了——換句話說,他們肯定是要花錢了。
城門已陷落,接下來就只有打街道戰(zhàn)和巷戰(zhàn)。十一月里,兩家人親親熱熱地對著比著,一張張一條條,落實著婚宴辦理的各項事宜。其間發(fā)生了兩件事情,讓傅祺紅有些感觸。
先是陳地菊當著雙方父母的面表態(tài),她不希望大辦。不希望到王府國宴那種地方去撐排場,也不用租名車來當車隊——“那些都好虛嘛,擺出來給人家看的,跟我們自己沒一點關系,特別假?!彼f——請人就請親朋好友,真正關系近的,其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不請,甚至,也不用傅丹心給她買鉆戒——“你這瓜女子,鉆戒你都不要???”葉小萱忍不住。“我不用,我又從來不戴那些,浪費?!标惖鼐照f。
回了縣委家屬院,汪紅燕說:“老傅啊,你不要說,丹心還是會挑啊,小陳這女子真沒二話,是個好女娃娃。樸實,單純,的確是不錯啊?!备奠骷t說:“陳家那兩口子居然也能養(yǎng)出這么個知書達理的女兒來,真有福氣了?!?/p>
第二件事更是不容易。這個傅丹心居然主動來同老兩口子交心,說:“爸,媽,這回這事是我任性了,做得不妥當,讓你們兩個都費心了。但我和陳地菊在一起的確是真心的,我一定會對她好的,你們放心。還有這婚宴,我們兩個也要請一些我們的朋友,大概有兩桌吧,到時候,他們的禮錢你們也一起收了,不用轉給我們。這幾年我也沒啥存款,這婚禮里里外外都要麻煩你們,實在是謝謝了?!?/p>
“你說啥謝謝,”汪紅燕拍了拍他的手,“這都是我們應該的。你們兩個在一起好,我們就高興。至于禮錢,該給你們就要給你們,我們拿來干啥?”
“你媽說得對,”傅祺紅也說,“該是你的禮就是你的禮,以后你總要還?!?/p>
“謝謝爸媽?!备档ば狞c了頭,又道了一回謝。
事后,汪紅燕再一次感動了,對傅祺紅說:“你看!你看!兒子真的懂事了!果然這結婚還是好啊,成熟了!”——他愛人自來容易動感情,傅祺紅就多了幾分客觀公正:這婚宴也好,禮錢也罷,說到底都是小打小鬧,大家當然客客氣氣,不傷大雅。真正厲害的,還在后面哪。
過了幾天,兩家人一起去三元農莊定婚宴菜單,順便在那吃了頓飯。飯桌上,葉小萱首先起了話頭:“傅哥,紅燕姐,你們聽說了沒?明年啊房地產恐怕是要大漲!”
傅祺紅抬起筷子夾一片大碗肉,臉上一笑:“我沒聽說過???我一向不太關心這些事,房子再漲,我也不能把我自己家賣了換錢吧。”
“嗨,傅哥,我不是這意思,”葉小萱也跟著夾了一片大碗肉,“不過你看啊,地震后房地產一直不景氣,國家出了好多政策扶持,眼看這○九年就要過完了,然后就是一個春節(jié),我估計啊,趁著這一陣又有促銷,下手的人肯定要變多?!?/p>
“我有個朋友最近正在看房子,”傅丹心搭話,“聽說,看的人和買的人都變多了,可能是要熱?!?/p>
“這么說來恐怕真有道理,”汪紅燕也一把陷進去,“丹心,你哪個朋友在看房子???是上次我見過的小劉那兩口子嗎?”
傅祺紅把肉吃在嘴里,細嚼慢咽,聽他們越說越熱鬧。
果不其然,幾句話下來,葉小萱說:“傅哥,你看,你這人總是那么深沉,不過這事你要給我表個態(tài)啊。兩個娃娃既然成了家,總要有個落腳的,趁著這年尾去看看房子?你說呢?”
滿桌子的人都看著傅祺紅,各自心里咚咚跳,有的跳得快,有的跳得慢,有的跳得急了,還有的反正該跳總是跳。
傅祺紅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著總是要有這么一頓。他把筷子放了,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小萱啊,都是當父母的,你的心情我理解,總是想要給娃娃最好的,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我何嘗不希望這樣呢?但是實際情況不允許啊。都是不外人,我也不用給你假裝,汪紅燕從文化館早就提前退休了,我在縣志辦更是個清水衙門,要買商品房,實在拿不出這個錢。這情況傅丹心也應該很清楚,我早就給他說過。我們家不像其他,有富貴的,有權勢的,我們這一家,只是個普通家庭,靠工資吃飯,他想要任何東西,都得要靠自己努力。傅丹心,我給你說過這話吧?”
“說過?!备档ば膼炛曇粽f。
“傅老師,你這話的意思,”陳家康也把筷子放了,“就是說你反正不管了?”
陳家康人長得不高,但肩寬體壯,頭頂上發(fā)量有些稀疏了,但一對眉毛又黑又粗。他這眼睛一橫,真正是氣勢驚人,直對著傅祺紅的臉面。
“我不是不管,而是沒有這個能力?!备奠骷t說,“老實說,這次辦這個婚禮,已經是窮盡了我們家的存款了?!?/p>
“傅哥,你這話說得!”葉小萱按捺不住,提高了聲音,“你一個堂堂縣志辦的主任,你說這種話我絕對不能相信!你們也太欺負人了,是不是仗著結婚證反正都扯了,不把我們這家人當回事了!”
“媽!”陳地菊喊她,但葉小萱氣得一聲也聽不進去了,把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一桌子六個人有三個都不吃了,汪紅燕也只得把筷子放了。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說兩句話,就說:“小萱,你不要氣,我們老傅說的都是實話,我們家確實沒有這個能力,但也確實是支持和祝福這兩個娃娃的。我們大人不要這樣吵起來,傷了和氣?!彼笠笄星械卣f了這一番,看著其他三個大人,沒人理她。
“這樣嘛,”她好歹要想出一個辦法來,“我來出錢,把丹心的寢室重新裝修了,買新家具,布置個新房,小陳就先來我們家住。我們房子還是寬敞,他們住一點問題都沒的。以后的,我們再慢慢想辦法,你看這樣好不好?”
陳家兩口子聽她這么一說,知道這條路就算是徹底堵死了,心里面止不住涌上來的絕望。葉小萱哽了半天,終于說:“你想得美,這是我的女……”
“媽!”陳地菊又喊了一聲,這次,終于把她喊住了。葉小萱不說話了,其他人也轉過頭來看著她。
陳地菊把他們這一桌的人挨個都看過去了:這些人老的老,少的少,幾張臉上紅的紅,白的白,倒也有趣。最后,她看了看坐在她身邊的傅丹心,握住了他的手,說:“爸,媽,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們好,但你們這樣吵來吵去有啥意思?媽,”她轉向葉小萱,“你不用在這焦應該哪個來給我們買房子。你們辛苦了一輩子,把我們養(yǎng)這么大。我和丹心都是三十歲的人了,現(xiàn)在又成了夫妻,就更是應該自食其力?!彼D了口氣,宣布,“我還有些存款,丹心也給我說過他也有存款,我們兩個把這錢湊一湊,應該夠首付了,至于月供,我的工資足夠了,何況還有丹心的收入。你們真不用操心了,這樣好不好?——我們繼續(xù)好生吃飯嘛?!?/p>
被她這么一說,滿桌的大人都顯得像是小娃娃。汪紅燕第一個重新拿起了筷子:“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唉小陳啊,你和丹心都是好娃娃,原來早就有打算了,太好了!太好了!小萱,你看,我們的娃娃都這么懂事,簡直值得高興啊——來,我給你拈個排骨!”
她就給葉小萱拈了一個糯米排骨,反正放在桌上也沒哪個吃;葉小萱呢,就只得收了她的好心意,先不去管自己最討厭吃糯米——一個接一個地,他們重新?lián)炱鹆丝曜樱粤藘蓧K肉,都活絡過來,又討論起元旦節(jié)婚禮的大安排。
傅祺紅喝一口茶,看了陳地菊一眼。她的臉上紅撲撲地,在和傅丹心說話。他想:“這小女子,平日里不說話不出氣,一說起話來,居然有大將之風啊?!?/p>
也算是經歷了幾番風雨,陽歷二○一○年一月三日,農歷己丑年十一月十九,傅家公子傅丹心和陳家小姐陳地菊在平樂鎮(zhèn)東街三元農莊恭行大禮,結為了夫妻?;槎Y上,兩個媽媽都灑了眼淚,兩個爸爸互相干了好幾杯。陳家康喝得多一些,聲音也比較洪亮,他說:“老傅??!多的也不說了,我陳家康知道你是個真正的正派人,我女兒嫁到你們家,我高興!”傅祺紅也很難得,一口喝盡了杯中酒:“老陳,你放心!陳地菊到我傅家,就是我的女兒了,我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她的!”
古人講:心意誠而發(fā)聲,聲音響而立信。這句話一直是傅祺紅做人的重要準則之一。自從陳地菊搬到了傅家,他就無微不至地關心起了她的生活:吃還吃得慣嗎?住還住得暖嗎?平時喜歡看電視還是看書?房間里有沒哪樣還需要添置的?
連傅丹心都開玩笑:“梅梅啊,你這命簡直太好了!我就從來沒見我爸對哪個這么關心的,你真的是好福氣啊?!?/p>
陳地菊說:“你就亂說。爸當然是最關心你了。要說他對哪個最好,當然是對你最好了!”
傅丹心好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哈哈地笑起來。他一邊開車,一邊伸手過去摸了摸陳地菊的頭發(fā),說:“好嘛,我就但愿你這話是真的嘛?!?/p>
你莫要閑說,這陳地菊的無心之言還真成了一番道理:傅祺紅退了他的基金,等了兩天,錢就都回了銀行。他下午提前走了,去把錢取了,揣在公文包里,騎著自行車,過了十字路口,往北門上傅丹心的鋪子去了。
“陽光電腦”里,傅丹心正在招呼一個顧客買網線,比著兩個水晶頭:“……你看這個,這個五塊錢,做工真不行,我不騙你,容易壞得很。這個貴些,十五元,但你看這做工,隨隨便便用幾年,絕不得出問題?!?/p>
客人就左看了又右看,很是沉思了一陣,最后說:“我就要這五塊錢的。”
傅丹心說:“那隨便你嘛,要是用不起了你過兩天不要又來買。”
客人心意已決,給了錢,拿了網線和水晶頭,轉身走了。
傅祺紅這才走進鋪子去,喊道:“傅丹心。”
傅丹心以為他眼睛花了,居然看到自己的老父親青天白日地出現(xiàn)在了這電腦鋪子里?!鞍郑∧阏砹??你下班這么早?”他招呼他。
“我來看看你嘛,你這鋪子弄得不錯啊,這么多東西?!备奠骷t繞過柜臺,走進了鋪子里,左右打量了一圈,找了張板凳坐下來。
傅丹心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了,走到飲水機下面去翻紙杯子:“爸,你喝水嗎?還是喝茶?”
“不喝不喝,我坐一會就走,不耽誤你工作,”傅祺紅對他招招手,“你過來,我給你說兩句話?!?/p>
傅丹心只得坐下來,聽他爸說話。
他爸說:“你前幾天給我說的那個事情,我也想了一陣。首先,這事是你不對。你和小陳既然成了夫妻,這夫妻之間就最要坦誠。你明明沒有存款,偏要跟人家說你有,這不是騙人嗎?這事以后再也做不得了,一定不能說假話。其次,我也體會到了,你說這話也不是有壞心意——畢竟你們正在熱戀,哪句話不想往好聽了說?所以我也不過分責怪你了?,F(xiàn)在這問題就是,你那天也給我說了,你們要買房子的這個首付,小陳自己的存款肯定不夠,你呢,又沒錢,所以就來問我要錢了,是不是?”
傅丹心點了點頭,臉色凝重。他心里想的是:“唉,都是我媽的錯。硬要說我爸那有錢,喊我找我爸要。結果呢,這人又來教訓我了——他哪來的錢!”
他爸接下去說:“我這有八萬塊錢——現(xiàn)在首付給兩成就可以買房子,你們選個套二,或者小套三,三十萬出頭,加上契稅,八萬肯定夠了。你把這錢拿了,盡快去把房子看一看,東邊新城開發(fā)的樓盤都不錯,西門外也有幾個大盤,趕緊定了。至于小陳的錢,不要拿人家的,讓她存起來,她自己用?!?/p>
傅丹心挖心掏肺地吃了一驚,感覺是不是撞了鬼,又不得不真正佩服起他媽來:“還是我媽了解我爸啊,他還真有個小金庫!”
“來,”傅祺紅左右看了看,正好也沒人經過,他就把公文包打開,把一個厚厚的牛皮信封拿了出來,“這錢我就給你了,你好生拿著。不要給你媽說是我給你的,也不要給小陳說,就說是你自己存的,懂不懂?”
傅丹心正好似在一個美夢中,伸手出去,把這信封接了(實打實的沉甸甸?。?,放到了柜臺下面鎖好了,又和他爸坐了一會,輕飄飄地,把他送出了門。
傅祺紅推著自行車,準備下街沿。他又轉過頭來,看著傅丹心,說:“你啊,你現(xiàn)在結婚了,就真是要懂事了。要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啊?!?/p>
傅丹心本來還不在意的,這一下忽然鼻子有點酸。“爸,我懂,”他說,“你放心,我懂的?!?/p>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