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炳良
陳一安有一個“寄娘”,這是確定無疑的事,不過他認寄娘時還很小,有關他認寄娘的事,全是聽小姨說的。
陳一安的小姨,名叫葛琴——陳一安的母親叫葛華——嫁在本地礱坊鎮(zhèn)上。陳一安的村子叫陳家灣,葛華和葛琴原先是大劉莊的人。葛琴比葛華小三歲,陳一安從小喊她“小姨”,后來一直沒有改口。到葛琴白發(fā)蒼蒼時,還喊她“小姨”。陳一安認寄娘這件事,本是由葛華親定,可是葛華喂陳一安十個月奶后,乳汁還很富余,出門當了奶媽,陳一安由葛琴帶,認寄娘的事,自然也由她來操辦。陳一安四歲時,葛琴說:“你有一個寄娘呢!”陳一安上中學了,葛琴說:“你那寄娘,長得可漂亮!”陳一安結婚生子了,葛琴還說這件事,一次比一次說得詳細。陳一安四十歲上還聽她說起,五十歲時還聽她說過。后來就再沒有說,因為說的人過世了。
葛琴去世是二〇〇六年,那時陳一安也快六十了。
葛琴生前很健談。她說陳一安的寄娘,一定先從另一個人說起。葛琴說的是其實是陳一安一歲那年的事——陳一安生于一九四八年——葛琴說的其實全是一九四八年的事。葛琴說起往事來,很細致,多細枝末節(jié),包括她自己的感受,這些感受陳一安似乎也認同,久而久之,陳一安覺得自己既是當年那個“安安”,也是當年那個“小姨”。
這個鎮(zhèn)——當然,這是說一九四八年前后——大概有半條街的人,見到秦招娣時都會喊一聲“寄娘”。
不定哪一天,秦招娣夾著個小包走到街上(她是到村里接生,回到鎮(zhèn)上),大致不超過三十歲左右的人,都會喊她一聲“寄娘”。兒童喊“寄娘”不恰當,便喊她“寄舅婆”。秦招娣一路應著,呵呵笑,腳步沒有停,也不細看喊她的人是誰,逢到伸手可及,仰臉喊“寄舅婆”的兒童,便摸一摸他(她)的頭,像西藏的活佛摸頂一樣摸過去。
這一摸,也意味著,你來了,來到這人世了,很好,那就好好活著,等長大了,娶媳婦,嫁人,也生孩子,像你現(xiàn)在一樣可愛,懂規(guī)矩,會喊人。
秦招娣五十多歲,大身架,大臉盤,干瘦,腦后梳個發(fā)髻,發(fā)髻上插一支銀簪。她的嗓音略帶沙啞,朗聲笑時,有嘶嘶的雜音。她是天足,不是裹腳后跪破了棉褲,父母心痛棉褲放了她腳的“解放腳”,而是父母根本就沒有裹她的腳,裹腳布的布絲也沒挨過她腳的天足。秦招娣因此走路很快當。
她是吸煙的;不是吸水煙筒,也不是吸煙袋鍋,是吸老刀牌香煙(見過么?煙標以大海為背景,一個蓄短須的外國水手站在一艘鐵艦的甲板上,一手叉腰,一手握一把長劍,抵在甲板上)。一天吸兩包。秦招娣一路走來,一路給孩子“摸頂”,另一只手上便有一支老刀牌香煙夾著,裊裊地冒著煙。
走完半條街,秦招娣拐入一條巷子,巷子的一個拐角處,有兩間舊木樓,這里是她的家,也是一間燈籠作坊。
燈籠作坊規(guī)模很小,說家庭作坊,也是不用雇工,自家人能干多少活就干多少活,不干活也一樣過日子的家庭作坊。
這種燈籠,碗口大小,長圓形,用竹篾作骨架,棉紗紙和單光紙作裱糊。主要供夜行人照明之用。我今夜要挑一擔蓮藕進城(半夜起身,起早了反而是個麻煩),趕在天亮前歇在東門的菜市街上,今夜又是個月黑夜,便買一盞燈籠,提在手上。前照一,后照七,假使一行七八人,有一盞燈籠的光,夠了。天亮了,東方露出魚肚白,半夜間蠟燭點去三五支,看看燈籠的紙殼,熏得有些發(fā)黑,留著它是個累贅,棄之道旁即可。
秦招娣的丈夫,是招贅上門,只埋頭干活,余事不問。平時,秦招娣嫁在外面的女兒回娘家來,也幫著干活,用一把刷子糊燈籠的紙殼。糊燈籠是先往燈籠骨架上刷一遍漿糊,貼一層棉紗紙;再刷一層漿糊,貼一層單光紙。秦招娣有時也干這活,不過,她是一個坐不住的人,因為有人來找她。
這些上門者,以婦女居多,年齡不一,神色各異。大大方方說話的,多半是媳婦肚子疼了,請她老人家上門接生,是喜是憂,全看這家是盼子心切,還是嫌孩子下餃子似的生個沒完。低聲耳語的,內容千奇百怪,最機密的內容,或重大的決定,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低聲耳語的樣子,也不能讓人看到,須得到樓上去密談。
秦招娣真正的活,跟嬰兒有關。上門接生是公開的活(夾著一個小包出門),有些不公開的活,輻射到很遠的村子,也有一些是在這樓里解決。
常見是,一個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女孩子來了,女孩子十五六歲,低頭不語,胳膊彎里挽著一個包袱。秦招娣看一眼女孩子的腹部,只問“幾個月了”,便領她們到后樓。木樓吱吱響,全是聽得懂的話。少時,中年婦女跟著秦招娣下樓來了,中年婦女走時,有千般牽掛,但仍千恩萬謝的樣子,只說,一切都拜托您老人家了。
這婦女把女兒留在秦招娣家的后樓了。
這時候,秦招娣家的燈籠起作用了——通常,低聲耳語的人會選擇傍晚時分上門,事情商量完了,天也黑了,便提著一盞燈籠回家。否則,你在秦招娣家出入,遇到熟人,你怎么說呢?
秦招娣家樓檐下,也掛著一盞燈籠,入夜點亮,通宵不滅。這有廣告的意味,你可以真的來買一盞燈籠,也可以以這個為由頭,來談與燈籠無關的事。隨你選擇。
后樓住著一個女孩子,秦招娣像個沒事人似的,仍吸老刀牌香煙,走到門口,跟鄰居談天,呵呵笑。隔段時間,她上趟后樓,后樓馬上傳出幾聲悶悶的喊叫,又復歸平靜,秦招娣仍夾著一支香煙下來,只說,四個月了,要費一點事,不過也快了。
秦招娣的活,涉及到讓嬰兒出生,允許他來到世上,或者消滅,不許他出生。還有性別的改變,一夜間女嬰變成男嬰,以及嬰兒的轉移,從這一家轉移到另一家,從這個村子轉移到另一個村子,有的公開,有的神不知鬼不覺。
這“嬰兒”二字,雖也標志著生命的某一階段,但這生命的本源,嬰兒的來歷,似乎仍有些含糊其辭——至少對于有些嬰兒來說如此。
千聽百見的故事,大清早開門,屋檐下有個籮筐,籮筐里睡著一個嬰兒,一身新,身上有紙條,寫著嬰兒的生辰八字。這叫“天落子”,孩子生得多的人家,托人打探了很久,打探這戶人家的家庭情況,德性,天亮前把孩子送過來,人躲在暗處,睜眼望著。直到這戶人家開門(主人有一個發(fā)現(xiàn)和思索的過程),把嬰兒抱進屋,才離開。以后每隔一兩年,還會有個不專業(yè)的收錫箔灰(紙錠的燼余物,可熔錫)的人進村,一聲聲喊“錫箔灰”,喊著喊著,眼睛看著從這戶人家走出來的一個孩子,不喊了,眼里閃出淚光。
(如果是私孩子,多半是因為打胎沒能把他打下來。一個懵懂的女孩子,受人引誘,懷上了,這讓她的父母非常痛苦,也非常沒面子。打胎的過程是,打胎的婆子先往她肚臍眼上貼麝香膏藥,服祖?zhèn)髅胤脚渲频乃幫瑁灰娦?,用搟面杖搟她的肚子,人坐上去,加大擠壓的力量,貓有九條命,肚子里的孩子非常堅強,像革命志士不怕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堅持到最后,呱呱墜地。私孩子要么送在城里的育嬰堂,要么也送在人家的檐下。)
(從育嬰堂里走出來的嬤嬤,一襲黑袍,從頭到腳裹得嚴實,從頭到腳都是安靜,身后的影子也是個安靜。)
陳一安的寄娘,名叫秦嫣紅——葛琴說——正是秦招娣的三女兒!
葛琴一生,仿佛有一件事,既可以忽略,又不能忽略。陳一安認寄娘是一歲上的事,總共見過兩次面,之后冰雪消融,蹤影全無,可是她自己的感受,卻無法忘記,這也是她反復向陳一安敘說這件事的原因。
對葛琴的這些敘說,陳一安本是當作一個隔世的故事聽,還是嬰兒時認的寄娘,記憶全無,此后又沒有見過面,所以幾乎也是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墒顷愐话捕畾q上,又聽葛琴說起另一件事,這件事反過來證明,葛琴說他寄娘長得漂亮,一點不假!
葛琴的眼里,秦嫣紅簡直是個奇跡,十八歲就讀大三了,還是上?!皣偷┐髮W”!
葛琴的意思,她聽人說起的這件事,不能認為完全真實,可是后來秦嫣紅消失了,可以認為真實。依然是十八歲的秦嫣紅,依然是讀大三時,有一天在上海四平路上走著,不提防有個年輕軍人暗暗尾隨著她。一條馬路走完了,年輕軍人開始向秦嫣紅求婚,單腿跪地,足有一刻鐘。秦嫣紅不看他,但也不走了,站在那里,欣賞起了四平路上的景致。年輕軍人仰臉看著秦嫣紅,動作緩慢,但異常堅定,從兜里摸出一把彈簧刀,啪,刀刃彈出,一下插進了自己的右手掌。秦嫣紅不動,又看了一會兒景致,才慢慢轉過臉,慢慢丟給他一塊手帕,因為血已經流了一地。當晚他們去了一家舞廳,年輕軍人一手托著秦嫣紅的腰肢,一手(這只手纏著紗布)輕貼秦嫣紅的手掌,兩人深情注視,翩躚舞步,達旦方休。
兩人的消失,是在昱年的某一個日子,一架飛往海峽那邊的軍用飛機,倉促備就,因為想登機的人太多,載不動這太多情,發(fā)動機一直轟鳴,但還沒有起飛。
軍用機開始向前,加速,倏地沖向空中,消失,秦嫣紅也消失了。
這一次,葛琴也說起,秦招娣早去世了,她在一九五二年出了事,給一個女孩子打胎鬧出了人命,坐了牢,出來后一直病歪歪的,也不在街上走了。奇怪的是,秦招娣嫁在本地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和二女兒,居然一個沒生,所以送葬時顯得很冷清。
之后,陳一安開始不斷“回憶”,當年認寄娘時他并無記憶,但葛琴的記憶,似乎也成了他的記憶。
本地有結寄親的習俗,孩子生下來了,依算命先生掐好的八字,結一個寄親,以保他一生平安。只求屬相、八字相合,不論其他。假使干媽認了,還攤上個當土匪的干爹,也不管,干媽還是干媽,當土匪的干爹也是干爹。假使干兒子認了,還攤上個當盜賊的干親家,也不管,當盜賊的干親家也是干親家。窮富更不論。這樣的干親關系,親而不昵,維持終身。
陳一安干媽這邊,還沒有干爹,因她還是個學生。這也為當?shù)亓曀姿试S。
陳一安要認的這位寄娘,竟是上海“國立復旦大學”的一位高材生!
葛琴第一眼的印象,這位女大學生不像是秦招娣生的,稱得上美麗,肌膚凝脂,手指根根透亮,天還不太熱,穿一條花格子裙子,裊裊婷婷,像是從污泥里長出來的一枝芙蓉!可是細細看,又可以發(fā)現(xiàn)她和父母的某些相似之處,原來,她吸收的全是父母的優(yōu)點,臉盤反而像父親,鵝蛋形的(像了秦招娣是大臉盤),眉眼疏朗,擺放得恰到好處,這是像秦招娣(像了她父親,五官撮在一起,很小氣)。她的膚色,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仿佛是她自己選的,選了這么一種少見的象牙白,晶瑩飽滿,手指掐一下,能掐出一汪水來。葛琴回憶,整個礱坊鎮(zhèn)上,還沒見到這么一個出落得天仙似的女孩子。
據(jù)說,秦嫣紅生下來時,開始以為是男孩,秦家人一陣狂喜,仔細一看,仍是女孩,是把臍帶看成了男孩的“壺嘴”(老娘看走眼了)。女孩就女孩吧,秦家的女孩抵得上男孩,光是家傳的這份活(非指燈籠作坊),繼承下來,就不愁吃不愁穿的??墒呛髞淼氖?,又讓秦家人看不懂了,這女孩子自小聰明,愛讀書,等到秦招娣把二女兒也嫁出去后,就有點后悔了,本來是想留著三女兒招婿,現(xiàn)在看來,這三女兒是留不住。
秦嫣紅開始讀的是本地的小學,因為聰明過人,連跳兩級,一考就考入“江蘇省立常州中學”,高中時又跳一級,考入上?!皣偷┐髮W”,現(xiàn)已讀到大三,才剛滿十八歲!
(她原名秦來娣,秦嫣紅這名字是她考入大學后自己改的。秦家人兩代都不離一個“娣”字,說明秦招娣生下她后,還想讓她帶出一個弟弟來,但沒有帶出來,秦招娣生她時已三十八歲,后來再沒有生。)
這天的結親儀式,孩子的母親由葛琴代替,因葛華當奶媽不能親臨??吹贸鰜?,寄娘方面的事,全由秦招娣一手安排,秦嫣紅顯見不懂這些規(guī)矩;但她顯得很興奮,當即抖落開一張事先請人寫好的大紅寄單,因安安目前由葛琴帶著,這寄單便由葛琴帶走,掛在葛琴的家里,以后安安回到陳家灣,寄單是要掛在安安自己家里的。寄單上寫:
承禮過寄何所祝,
富且貴兮壽而福。
更姓取名秦孝賢,
百年長享千鐘祿。
“秦孝賢”這名字,是秦嫣紅給起的,往后她便喊安安“孝賢”,對別人說起安安,也是“我家孝賢”。本地的寄單,是一種現(xiàn)成的格式和句子,只需改動“更姓取名×××”中的名字,即可。民間語文,大率如此。
還行了香燭禮,由葛琴抱著還不會磕頭的安安,給秦嫣紅磕了三個頭;秦嫣紅俯身將安安扶起(秦招娣一直在旁指點著),扶起后,秦嫣紅快樂得滿臉放光。
以安安的名義送給秦嫣紅的禮物,計六件,都包扎得講究,上面都有一張兩指寬的紅紙,打著“馮記南貨”的店號——是本鎮(zhèn)一家信譽上佳的店鋪。
安安的禮物送上,秦嫣紅便給他換一身新衣,在他脖子上掛一只銀鎖。兩只染紅的鴨蛋,系取“押子”之意(“鴨子”的諧音;本地稱鴨蛋為“鴨子”)。銀鎖上鐫刻著“富貴長命”這四個字。安安似乎很會顯擺,小手時不時去撥弄,銀鎖上十八個小鈴鐺,變成十八個會說悄悄話的小羅漢(小鈴鐺是敲打成羅漢的模樣),瑟瑟有聲,一屋子都是悄悄話。
秦嫣紅在大學讀的是園藝專業(yè),這次是跟幾個同學到浙江南潯考察幾家著名的私家花園,順道回家看望父母,也對本地的植物花卉做一番實地輯錄。
葛琴在秦招娣家半天,有個強烈的印象,秦嫣紅對她母親干的活是清楚的,但似乎并不在意。言談間,不時有婦女上門,跟秦招娣耳語,還走到樓上去,一到這時,秦嫣紅便望著葛琴笑,仿佛說,這都是她們的事,跟我們無關。
這秦嫣紅,是個怎樣的人?
大約十天之后,葛琴得到秦招娣的口信,說秦嫣紅要回上海讀書了,離家之前,還想見安安一面;葛琴便抱著安安第二次上門。
到了秦家才知,這次秦嫣紅是要葛琴和安安住在她家;秦嫣紅有個愿望,也可以說是個奇怪的念頭,她還沒摟著一個嬰兒睡過,今夜便要體驗一番摟著安安睡的滋味。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想摟著一個嬰兒睡一晚,這讓葛琴感到驚奇,也感到納罕。
但是,這天的事情并不僅僅這點內容。
葛琴抱著安安上門時,剛巧遇到秦嫣紅從外面回來,頭上戴一頂遮陽帽,手上提一個紗布網兜,后面跟著四個孩子,手上也都有一個紗布網兜。這又讓葛琴一驚。原來,秦嫣紅有個愛好,喜歡制作蝴蝶標本,這四個孩子,便是幫她到野外捕捉蝴蝶的。四個男孩都一頭大汗,秦嫣紅把他們手上的網兜收起,四個男孩仍眼巴巴地望著她;這時,秦招娣拿了四條云片糕出來,一人一條,四個男孩接過云片糕,喜不自禁,撒腿跑了。
秦嫣紅也是一頭汗水,胳膊曬成了粉紅色,但因為有收獲,仍滿心喜悅的樣子。
葛琴來的路上,最擔心的一件事,別讓她聽到那種聲音,已從別人那里得到證實,有可能從后樓傳出的女孩子的喊叫聲。最怕遇上的事,還是讓她遇上了,這天后樓住著一個女孩子;秦招娣一到后樓,就響起女孩子的喊叫,撕心裂肺,然后聲息全無,秦招娣夾著一支香煙下樓,對葛琴呵呵笑,讓葛琴不由得產生懷疑,后樓的女孩子是否還有呼吸。
葛琴一緊張,秦嫣紅就看葛琴,對她笑,仿佛說,別管這事,這都是她們的事,跟我們無關。
葛琴的眼前,洗了個澡的秦嫣紅濕潤飽滿,嫣然一笑,千嬌百媚。葛琴驚疑不定,這秦嫣紅也算不得大戶人家出身,可她的眉宇間,神氣中,仿佛天生帶點大氣,有一種小戶人家沒有的氣度和從容。你說她成熟吧,可她又處處顯出兒女態(tài),似乎依然是個沒長大的少女。令葛琴吃驚的是,才說了“這都是她們的事,跟我們無關”,秦嫣紅又忽然依偎在秦招娣的身邊,仿佛她媽剛才上樓什么事也沒干,或者因為下手狠,見效,她為有這樣一位母親感到自豪。而且,這母女倆摟在一起,顯得很不諧調,秦嫣紅像是一枝帶露的花,秦招娣是一堵不太干凈的墻,帶露的花挨著不干凈的墻,蓬勃生長,搖曳生姿。
葛琴竟想到強盜的女兒,強盜是女強盜,女兒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貌。還想到十字坡賣人肉饅頭的女店主,明明客人從饅頭的餡心里吃出了人的毛發(fā),女店主竟說,客官您取笑了。這都是她從說書藝人那里聽來的。
恍惚間,她聽到噗、噗的聲音,一扭頭,看到秦嫣紅正把捕捉到的蝴蝶用大頭針往門板上釘,這是制作蝴蝶標本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用大頭針釘住蝴蝶的身子和翅膀,直至耗盡它們的生命和身體中的水分,成為一具蝴蝶的木乃伊,然后,被布置在一只鏡框里,或夾在書頁里。一共十一只蝴蝶,紅、黃、藍、黑都有,雙翅布滿了各種斑點,翅膀拉開后,顯得很大,色彩也更顯斑斕,因為還活著,身子和翅膀一直噗、噗地彈動著。
蝴蝶振翅撲打而不能飛舞的聲音,讓葛琴感到緊張和不安。
整個下午,葛琴一直聽到噗、噗的聲音,或者說,她的注意力一直被噗、噗的聲音所吸引,有意無意地,在捕捉一種生命的跡象和信息。有時候,她又認為自己是在傾聽另一種聲音,后樓住著的那個女孩子,不時發(fā)出幾聲悶叫,仿佛也在撲騰。她的心理很矛盾,似乎既希望蝴蝶早點死去,又希望這些蝴蝶依然有生還的可能,當噗噗的聲音和女孩子的聲音合在一起,證明它們都還活著時,又驀然一驚,生與死的不確定狀態(tài),依然是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秦招娣夾著一支煙走過來,對秦嫣紅一笑,語焉不詳,快了,快了。
秦嫣紅也笑,看葛琴,仍是“這是他們的事,跟我們無關”的表達。
葛琴一夜沒合眼。秦嫣紅摟著安安睡著了,夙愿得償,呼吸均勻,睡姿爛漫、安穩(wěn)。輾轉反側中,葛琴不時聽到后樓的一兩聲喊叫,寂靜無聲時,噗,噗,樓下門板上被大頭針釘住的十一只蝴蝶,依舊在掙扎中。
葛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二00八年三月,陳一安退了,是從縣政協(xié)副主席的位置上退的。很快就是清明節(jié),他原擬清明當天回老家掃墓,不料老伴急性膽囊炎發(fā)作,住院,延后了兩天才回去。陳一安自己開車到陳家灣,剛打開車門,村里一群人圍了上來,說前天有個從美國來的親戚找他,等了他好半天。陳一安說我沒有在美國的親戚。一個前天也在場的人說:“有的!人家也是回來掃墓,活著的至親都過世了,還剩下你這么個寄親。不過,她開始是說找秦孝賢,我說村里沒有姓秦的,她拿出一個小本子找,最后說,本名叫陳一安——就是你!”
陳一安腦子里“轟”地一下,像一下子塞滿了什么,又忽然一片空白。
好一會兒,他問:
“她長什么樣子?”
“老妖怪!老妖怪!”小時候的玩伴喜根,嘻開缺牙的嘴說。
“不是的,”一個年輕姑娘,陳一安報不出她的名字,很有見識的樣子,說:“是個美籍華人,那種西方上了歲數(shù)的婦女,很細致的打扮,戴著一對耳墜,畫著眉毛,涂著口紅,衣著也很講究。特別有教養(yǎng),一直問這問那的,一直面帶微笑。不過她很老了,臉上全是老人斑,大的有一片指甲那么大,脖子上的皺皮也掛下來了?!?/p>
陳一安似乎有一句什么話,馬上要沖出口;不是激動,不是感動,只是驚奇。
“她沒說她是誰?”
“她說她叫秦嫣紅?!?/p>
一只從大洋那邊飛來的老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