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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zhí)正以馭奇

        2016-05-14 00:40:52李二葉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16年6期
        關鍵詞:奇正

        摘 要:為文之道講究“通變”,所謂“變則可久,通則不乏”,但并非每種“變”都能達到“通”的預期效果。承“正”之“變”,新奇之中仍見本色,謂之“正奇”;而偏“正”之“變”,刻意求奇以致艱澀,就難免淪為“邪奇”。正確處理“奇正”之關系以達“通變”之佳境,是為學為文不懈追求之鵠。劉勰在展示“奇正”之豐富美學內(nèi)涵的同時,也為我們找到了二者之間富有張力的平衡點與生長點,其文學意義重大而深遠。

        關鍵詞:通變 奇正 執(zhí)正馭奇

        劉勰的《文心雕龍》(下面簡稱《文心》)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有嚴密體系的、“體大而慮周”的文學理論專著。所謂“變則可久,通則不乏”,劉勰非常注重文學發(fā)展的“通變”,但由“變”到“通”并非一帆風順,在“變”的過程當中,往往會發(fā)生分化,有的承“正”而新奇中仍見本色,有的偏“正”而新奇中走向艱澀。劉勰雖未辟專篇來論述“奇正”,但他的“奇正”思想?yún)s與“通變”觀念一道貫穿并主導《文心》全文,其豐富的美學內(nèi)涵與深遠的文學意義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

        一、從“通變”到“奇正”

        我們知道,“變”是事物發(fā)展的動力,“通”是事物發(fā)展的目的,變而守正,變能出奇,變以致通,萬事萬物皆循此理,文學也不例外。所謂“根干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而異品”,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亦如同草木,根與干雖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但花和葉卻因吸收陽光雨露的差異而變化出不同的姿態(tài)來,這是文學本質(zhì)使然,也是文學發(fā)展之必然??梢?,“變”是文學發(fā)展的題中應有之義。但文學之“變”并不是一味的花樣翻新,更不可能凌空虛蹈,每一種新形式的出現(xiàn)都不可能完全脫離此前的基礎。事實上,正如劉勰所言的“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正是在這“?!迸c“變”的相互牽制、相互推動下,文學才得以持續(xù)而健康地發(fā)展。在“?!迸c“變”之間,劉勰并沒有偏重一方而忽略另一方,相反,他非常注重二者的辯證關系,并對“有?!被A上之“正變”予以高度評價和積極提倡。

        在《通變》一篇中,劉勰在考察了九個朝代的文學變化之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淡?!?[1] 在他看來,從黃唐的淳質(zhì)到商周的麗雅,文風承“正”而變,尚可接受;但到楚漢的侈艷、魏晉的淺綺再到宋初的訛新,文風日益暗淡,就不可茍同了。那么,由黃唐到宋初,歌詩何以“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淡”呢?劉勰給出的原因是“競今疏古,風昧氣衰”。他認為,文壇爭著模仿近代而忽略借鑒古代,是造成文風暗淡、文氣衰落的重要原因。此篇講的雖是“通變”,但劉勰的“奇正”觀實已隱含其中:商周歌詩“麗”而不失其“雅”,是承“正”之“奇”,可作為“正”的補充完善而與之一起促進文學的繁榮與發(fā)展;到了宋初,歌詩背離“雅”而向著“麗”的一方片面追逐以致“訛”,就成了偏“正”之“奇”,它是作為“正”的反面而存在的,不但不利于“正”的豐富,反而阻礙了文學的健康發(fā)展。如果光是指出文學變化之“正”之“奇”,劉勰的思考并不見得有多高明,他的可貴之處在于,在研究了九代文學并揭示了當時之文弊外,還為其指明了一條拯救之路——“還宗經(jīng)誥”。回歸傳統(tǒng),繼承經(jīng)典,在此基礎上,“酌奇而不失其正”“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隱括乎雅俗之際”,才能真正做到“通變”。由此可見,“通變”不僅是“奇正”的出發(fā)點,還是其落腳點,故談“奇正”先從“通變”說起。

        二、“奇正”的美學內(nèi)涵

        文學講究“通變”,但變有“正變”亦有“訛變”;變而出奇,就既有“正奇”也有“邪奇”。那么,何者為“正”?何者為“奇”?二者的美學內(nèi)涵何在?它們之間又有怎樣的關聯(lián)?這是文章探討的核心所在。據(jù)筆者統(tǒng)計,《文心》五十,幾乎篇篇都出現(xiàn)了“奇”字或“正”字,其中“奇”“正”二字出現(xiàn)于同一篇的也達近十篇。在不同的篇章中,“奇”“正”二字的具體所指是不盡相同的,盡管如此,二者的核心內(nèi)涵及相互關聯(lián)卻是有章可循的。

        先來看“正”。在《文心》當中,“正”的內(nèi)涵是比較豐富的,有的指內(nèi)容的純正,有的指語言的典雅,有的指風格的質(zhì)樸,還有的三者并包其中;即使是一些語句中作為動詞來使用的“正”,它所糾正的,要“使之正”的東西也不出三者之囿。關于內(nèi)容之“正”,劉勰在很多篇章中都有所提及,而在《宗經(jīng)》一篇表述得最為突出,所謂“圣因文以明道”,圣人通過經(jīng)書來闡明大道,故后學者要接近大道就必須以經(jīng)書為宗。而“文能宗經(jīng)”,又需做到“六義”,即“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貞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這“六義”從情感、風格、事類、內(nèi)容、體制、文辭六個方面對文體做出了規(guī)范,其中,內(nèi)容之純正——符合儒家的正統(tǒng)思想——又是重中之重。此外,《樂府》篇的“三調(diào)之正聲”,《雜文》篇的“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等等,都是對內(nèi)容意義之純正的強調(diào)。語言之“正”也是劉勰的關注點,《征圣》篇中的這段表述非常明確:“故知言正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章之義。雖精義曲微,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矣?!盵2]細心一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的正言是用來糾正獵奇之語的,而正言的構(gòu)成又離不開對要義的體察,即對純正內(nèi)容的把握。由此可見,語言層面的“正”雖可獨立呈現(xiàn),但在內(nèi)里,它與內(nèi)容意義層面的選擇是不可分開的。風格之“正”受內(nèi)容與語言的共同影響,而三者又都統(tǒng)一且受制于文體,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內(nèi)容及語言要求,因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與風格?!栋У酢菲校谡劦健暗酢边@一文體時,劉勰這樣說道:“夫吊雖古意,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盵3]不論是純正內(nèi)容的選擇,還是悲哀文辭的采用,都是由“哀吊”文“哀而有正”的文體風格決定的。由此可見,所謂內(nèi)容、語言、風格之“正”并沒有嚴格的區(qū)分,三者往往是相通的,或者劉勰在言說時,更多時候是將三者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的。而用于動詞的“正”也是對內(nèi)容純正、文辭典雅、風格剛正之背離的糾正?!蹲诮?jīng)》篇“正末歸本,不其懿歟?”,《樂府》篇“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倍伎梢姵?。

        如果說“正”不僅指向內(nèi)容、意義,還指向語言、風格,那么,“奇”則更傾向于后者。與對“正”持積極肯定態(tài)度不同的是,劉勰對“奇”的看法是辯證的,既不一味地贊揚,也不盲目地批判,而是能對之做耐心、公允的分析。我們知道,文學需“變”以致“通”,而在“正”的基礎上,“變”可產(chǎn)生兩種“奇”效:一種是承“正”之“正奇”,一種是偏“正”之“邪奇”。“正奇”的代表首推《楚辭》,在《辨騷》篇中,劉勰這樣評價《楚辭》:“自風雅浸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摘從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收撈涞湔a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故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zhàn)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誓軞馔]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4] 與《詩經(jīng)》相比,《楚辭》雖“乃《雅》《頌》之博徒”,但在內(nèi)容上依然“體憲于三代”,是承接著經(jīng)典而來的,它出于《詩經(jīng)》者,乃是其語言上的變化。正因為它能“取熔經(jīng)意”又“自鑄偉詞”,即在繼承經(jīng)典的基礎上根據(jù)時代要求作出相應的變化,所以才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才能“驚采絕艷,難與并能”?!冻o》這種繼承之中的創(chuàng)變,不但使中國文學更加豐富,而且使它與《詩經(jīng)》一起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兩座豐碑、兩個源流。而“邪奇”在《文心》中主要表現(xiàn)為“乏”“訛濫”“浮詭”等文弊。在《定勢》篇中,劉勰對這種“邪奇”之風表達了強烈的不滿:“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蛲ㄡ橐奶?,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茍異者以失體成怪?!盵5]在這里,劉勰對“邪奇”反“正”的本質(zhì)、原因以及后果都做了說明,“穿鑿取新”“多行捷徑”,這樣“失體成怪”的“邪奇”在當下文學中亦不在少數(shù)!

        三、執(zhí)正以馭奇

        在“奇正”這組詞中,劉勰對“正”是持積極肯定態(tài)度的,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語言,亦或是風格,他都推崇“正”的一方。而對“奇”,劉勰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可謂又愛又恨,愛“正奇”帶來的文學之豐富與發(fā)展,又恨“邪奇”造成的文風訛濫與文壇弊病。但劉勰并沒有糾結(jié)于“奇正”的孰是孰非當中,因為在他看來,一個優(yōu)秀的學者是有能力正確看待并恰當處理“奇正”之關系以達到“通變”之佳境的。他針對“奇正”矛盾給出的解決方法是與其“通變”思想一脈相通的。

        那么,劉勰是怎樣處理“奇正”之關系的呢?同樣是在《定勢》篇當中,他給出了自己的解答:“然淵乎文者,并總?cè)簞荩浩嬲m反,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必隨時而適用?!盵5]善于綜合各種體勢,懂得融會貫通,能夠與時俱進,方可變而守正,變能出奇,變以致通。與此同時,劉勰還將“舊練之才”與“新學之銳”的選擇及結(jié)果対舉:“舊練之才,則執(zhí)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盵6]文學成就大小的取得雖離不開學者自身的才情,但其文學道路的選擇與治學方法的運用同樣至關重要。此外,《諸子》篇中,劉勰在討論子書的讀法時,對“奇正”關系的把握也相當明晰:“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覓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也?!盵6]拋棄邪說,采取正論,是讀書之法,也是創(chuàng)作之法,還是治學之法。《煉字》篇中,他舉“傅毅制誄,已用‘淮雨”之例,得出“愛奇之心,古今一也”的結(jié)論,并提出了“依義棄奇”的用字之法,雖曰用字,其對“奇正”關系之處理卻是一以貫之的。由此,劉勰再一次重申了他的辯證“奇正”觀,讓我們明了只有在“正”的基礎上不斷通觀博覽、區(qū)分正邪,文學才能朝著“正奇”的方向,在“奇”與“正”的相互牽制與推動中“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

        總而言之,劉勰《文心》雖未辟專篇來論述“奇正”,但他的“奇正”思想確與“通變”觀念一道貫穿并主導全文。所謂“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文學要更新、要發(fā)展就必須能變通,就必須在承“正”基礎上出“奇”,真正做到“酌奇而不失其正”。只有這樣,文學才能在二者之間找到富有張力的平衡點與充滿希望的生長點。

        注釋:

        [1]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通變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72頁。

        [2]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征圣第二》,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2頁。

        [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哀吊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2頁。

        [4]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辨騷第五》,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5頁。

        [5]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定勢第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82-283頁。

        [6]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諸子第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0頁。

        (李二葉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學文學院 03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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