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玫
燕燕,我在重讀屠格涅夫
1984年的歲末,上海嚴寒。同宿舍的伙伴都回家去了,雖然那時上海家庭取暖的辦法是白天手捧熱水袋晚上腳抵湯婆子,但總比我們朝向西北的宿舍強。家里還有爸爸媽媽的溫存。
我在外婆家長大,回到父母身邊后一直與他們有很深的隔閡,就借口要復習參加研究生考試,假期不回家了。
8個人的宿舍,現(xiàn)在就剩我一個了,沒有了8個人的共呼吸,宿舍里冷得夠嗆,早晨起來,玻璃窗上結(jié)著冰花,架子上的毛巾凍成了冰棍。當然,我可以睡到午后,可年輕人的胃腸消化功能極佳,每天早上我都因為餓得受不了才不得不起床的。起床后,又因為冷,手握硬邦邦的毛巾晃晃空空如也的熱水瓶,總是想哭。
那一天也是如此。正要鼓足勇氣沖向比宿舍還像冰窖的盥洗室,有人敲門。我把門開了一條縫看出去,原來是教我們文藝理論的陳老師。訕笑著開足了宿舍的門,這才看見,陳老師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她個子矮小,皮膚白皙,兩條麻花辮搭在肩頭,上身一件紅彤彤的棉襖,一條肥嘟嘟的黑褲子,腳蹬一雙黑燈芯絨棉鞋——有點土?!翱磯蛄藛??”陳老師的笑問讓我挺不好意思的,扭頭沖他們身后漫無目標地笑著,又聽陳老師說話:“給你帶一個人來作伴,歡迎嗎?”我一愣。我不是一個合群的人,除非遇到對心思的??墒碌饺缃?,除了點頭,我還能怎樣?“林燕燕,佳木斯師范大學的,報考我們學校的研究生。本來要住到學校招待所的,我一想,你不也一個人嘛?!?/p>
就這樣,林燕燕成了我復習迎考的伴侶。同吃同住同復習了兩三天后,我發(fā)現(xiàn)林燕燕挺對我的胃口的,那種故作姿態(tài)的凜然,開始被我自己丟棄。見我這樣,原本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林燕燕徹底放開了,埋怨:“你們上海太冷了?!笔裁?!我鼻子一哼哼:“你一個東北人,居然說上海冷?!”“可不!我們佳木斯室外溫度是低呀,可室內(nèi)燒了暖氣,可舒服了?!币娢乙桓辈恢瘹鉃楹挝锏纳禈樱^續(xù)嘚瑟:“冬天從來不下雨。瞧這里,總下雨,更冷。我們那里,下雪,鵝毛大雪,美極了,看著一點兒也不冷?!蔽议L到大學都快畢業(yè)了也沒看見幾場像模像樣的大雪,就揶揄:“深山老林,能美成什么樣?”燕燕像是繞了一大圈就為了等我這個問題似的,將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擺在我面前,翻到那一頁敲了敲,“讀讀!”我乖乖地讀了讀:“太陽下山了,不過林子里仍然很明亮;空氣清新而明朗;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鮮草像綠寶石一樣發(fā)出耀眼的光澤……你就等著吧。林子里面慢慢地變黑了;落日的紅光漸漸地沿著樹根和樹干冉冉升高,從差不多還沒有長出葉子的低枝移到紋絲不動的、沉沉入睡的樹梢上……很快樹梢也變得黯淡了;紅色的天空成了藍色。林子里的氣息變得濃烈了;夾雜著微微的暖和的潮氣;吹過來的晚風在你身旁靜止不動了。鳥兒也開始睡了——似乎不是一下子都入睡的,因為種類不一樣,早晚也就不一樣:首先安靜下來的是燕雀,片刻之后就是知更鳥,然后是黃鸝。林子里變得更黑了。樹林融合成黑黝黝的一大片;藍色的天空里羞羞怯怯地露出了星星的眼睛。所有的鳥兒都睡了。只有紅尾鳥和小啄木鳥還無精打采地發(fā)出像口哨一樣的叫聲……很快它們也沒有動靜了。再次在你的頭頂上方響起柳鶯那悅耳的叫聲;黃鸝不知在哪兒悲慘地叫了一陣后,夜鶯就開始唱歌了。你也許等得不耐煩了,突然——不過只有獵人才懂我說的話——突然由那沉沉的寂靜中傳出一種很特別的喀喀、咝咝的聲響,你會聽到急切、短促而又均勻的翅膀扇動的聲音——這就是山鷸,它們高雅地斜著自己很長的嘴,從黑暗的白樺樹后邊輕松地飛到外面……”(《獵人筆記》,屠格涅夫著,馮春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讀到這里,我翕動嘴巴剛想氣燕燕:“哪里說下雪了?”燕燕的神情叫我閉上了嘴。只見她,眼光迷離得已經(jīng)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我,臉頰紅得發(fā)燙,身體都有些發(fā)顫了,這才離家?guī)滋彀。∥亿s緊轉(zhuǎn)移話題:“燕燕,你真喜歡屠格涅夫啊,這本《獵人筆記》,你好像隨身帶著呢。”燕燕一激靈,靈魂也回來了,告訴我,她就是因為喜歡屠格涅夫才投奔我們學校俄羅斯文學研究生的,“知道嗎?我外甥出生的時候,我纏著我姐姐姐夫一定要給孩子起名叫木木,柴木木,我姐夫正好姓柴。知道為什么嗎?”我搖頭,覺得好好一個孩子叫一個木頭木腦的名字干什么?林燕燕生氣了,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屠格涅夫?qū)戇^一篇小說就叫《木木》?!?/p>
我來了氣性,雖然被研究生考試科目中的政治和英語壓榨得焦頭爛額,還是找到《木木》讀了起來。
1852年2月,屠格涅夫的好友果戈里去世。忌憚于果戈里的政治立場以及他在當時俄羅斯的影響,沙皇政府明令禁止彼得堡的報刊上刊登悼念果戈里的文章,還特別強調(diào),如果屠格涅夫?qū)懥思o念果戈里的文章并發(fā)表,就逮捕他。外表儒雅但性格剛烈的屠格涅夫就是不可屈服,迅速寫了一篇頌揚果戈里的文章后躲開密探的監(jiān)視將文章送到莫斯科發(fā)表在了《莫斯科新聞》上。很快,沙俄的特務機關(guān)看到了業(yè)已公開發(fā)表的這篇文章,以最快的速度傳喚了屠格涅夫,在監(jiān)禁了他一個月后,屠格涅夫被沙皇流放到原籍斯巴斯克耶?!赌灸尽返闹鹘菃“透窭髂返脑褪峭栏衲蚰赣H莊園里的一個農(nóng)奴,沙皇的流放成全了屠格涅夫最好的短篇小說,可惜,初讀《木木》時我太年輕,沒有將其與即將到來的廢除農(nóng)奴制革命聯(lián)系起來。一個不能說話的大漢,對應一條柔弱的叫木木的斑點狗,是能讓女學生神經(jīng)顫栗的人物關(guān)系,打那以后的三五年里,我迷戀上了屠格涅夫,《獵人筆記》《羅亭》《父與子》《貴族之家》《阿霞》……“語言的巨人,行動的侏儒”成為那一段時間里最愿意拿來與人爭論的話題和指摘自己不喜歡的人的結(jié)論,后一點,深受燕燕的影響。
因著屠格涅夫,我們兩個關(guān)系好到形影不離,她開始跟我絮叨她的男友,正在吉林大學攻讀日本文學研究生的小冀。從她的敘述中,我得知,小冀希望她放棄讀研究生回北方與他結(jié)婚,我說:“去呀,既然你那么愛他?!笨墒茄嘌嗷卮穑骸澳腥艘晕膶W研究為終身職業(yè),不就是一個‘語言的巨人,行動的侏儒嗎?”我無言以對。研究生考試結(jié)束后,燕燕要回家等待有沒有入圍復試的消息,我特意去徐家匯買了一只布制玩具斑點狗,讓她帶回去送給柴木木。
我的研究生考試鎩羽而歸,原因是政治成績?nèi)绷?分。一個念頭閃過腦際:如果我把閱讀屠格涅夫的時間用在背誦政治上呢?但只是閃過,很快我就從失利的陰影中掙脫了出來,該干嘛干嘛,包括每天早上去學校最好的林蔭道上讀書,春天就這么又來了。
那天早上,我與我非文學系的男友正在林蔭道上攻讀《新概念英語》,聽見陳老師叫我,我尋聲望去,我的天,林燕燕!換了春裝的燕燕顯然要比冬天時漂亮了許多,特別是她那被冬裝捂得嚴嚴實實的潔白無瑕的脖子。我丟下男友徑直奔向燕燕,我們擁抱在了一起?;ハ嗳啻曛?,我聽見燕燕喃喃道:“我以為你會生氣呢,我以為你會生氣呢?!睘槭裁??我放開她轉(zhuǎn)向陳老師,他平靜地告訴我,燕燕來是為了參加復試。我的心被狠狠地一拽,但21歲了,我已經(jīng)懂得掩飾,“怎么會呢。我們又不是一個專業(yè)的。”可是,等到陳老師帶著燕燕去辦相應手續(xù)后,我還是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在男友面前落淚。
很意外,燕燕面試沒有通過,據(jù)說是被人替換了。大概燕燕已有所感覺,面試結(jié)束后那天下午連著晚上,燕燕把我約到校園的一個角落里,說了許多,細節(jié)省略后,她說其實她已經(jīng)結(jié)婚,小冀是她的丈夫,木木是他們的兒子。小冀說如果她來上海讀研究生,他們就離婚。木木肯定不給燕燕。“對了,”燕燕含著淚說:“木木可喜歡那只小狗了,總是接一盆清水將小狗按進去。”可以這么喜歡玩具的嗎?當時,不明白燕燕為什么要告訴送玩具的人這樣一個細節(jié)?,F(xiàn)在也依然不太明白。只是,沒有讀上研究生的燕燕,回家后還是跟小冀離了婚,這是燕燕寫信告訴我的。我回信追問,木木呢?沒有答案。
數(shù)年以后,突然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函,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跡,我激動得想哭,是燕燕!信里,她告訴我,嫁了一個小她5歲的傻瓜,就跟著到了美國。我連夜寫信照著信封上的地址寄過去,卻又沒了下文,這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
我以為我已經(jīng)將林燕燕忘記了,可是,俄羅斯的游程確定以后,我馬上想起了她!于是,找出《獵人筆記》找到她當年指給我的那一段:“林子里面慢慢地變黑了;落日的紅光漸漸地沿著樹根和樹干冉冉升高,從差不多還沒有長出葉子的低枝移到紋絲不動的、沉沉入睡的樹梢上……很快樹梢也變得黯淡了;紅色的天空成了藍色。”可惜,此行俄羅斯,只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轉(zhuǎn)悠,我一路尋找屠格涅夫的俄羅斯,但是無果,只在圣彼得堡感覺到了他的存在:被沙皇解除了流放后,屠格涅夫回到圣彼得堡?;貋硪院螅栏衲虬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融入以車爾尼雪夫斯基為中心的文化圈子,寂寞中離開俄羅斯前往法國。整個1870年代,屠格涅夫像一株無根的浮萍,漂浮在巴黎的文化圈子,備嘗了被邊緣化的苦果以后,屠格涅夫與流亡在巴黎的民粹分子過從密切,時常接濟他們。他是希望這一股政治力量能夠幫助自己回家。
他最終沒能回家,1883年9月3日下午2時,屠格涅夫在法國巴黎的布爾日瓦爾逝世。最終,他還是回了家,不久,遵照屠格涅夫生前的遺愿,其遺體被從法國運回彼得堡,葬在沃爾科夫墓地別林斯基的墓旁。
遺憾的是,我竟沒有足夠的時間到沃爾科夫墓地找到屠格涅夫。去俄羅斯之前,我還暗暗許愿,要站在屠格涅夫墓前告訴燕燕,我在重讀屠格涅夫。
說得好,寫作就是為了逃避
莫不是我從來沒有閱讀過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閱讀《逃避之路》的過程就從來沒有狀態(tài)好過??墒牵铱酥屏艘淮未蜗胍艞壍哪铑^把《逃避之路》讀完,除了因為作者的大名如雷貫耳外,隱隱覺得,面對一本書如此煩躁,也許原因不在我,而是格雷厄姆·格林散布在書里的狂躁感染了我。
《逃避之路》接續(xù)作者自傳的上半截《生活曾經(jīng)這樣》自27歲始終于1970年代,差不多半個世紀,對人生來說足夠漫長,傳主又是一個從腳下到心里都特別動蕩的人,于是我們跟著格林從非洲到南亞到南美到他的祖國英國。浪跡天涯不是問題,問題是,格林每到一處從來沒有過消停下來端一杯咖啡小口小口地啜著慢慢欣賞域外風情的時候。他總是腳步未停心已波動,不是自責自己錯過了人錯過了事就是抱怨周遭讓他不如意,其間完成的一本又一本著作,格林不失時機地將書名鑲嵌在他煩躁的人生旅途中,也許他不為炫耀,可是,真讓閱讀者心急慌忙:就這樣,你還能完成一本有一本大書,你是想以此法反襯閱讀者的平庸嗎?如是,被格林奚落過三次以上后,不得不想:放棄嗎?當然,堅持讀到了最末一頁。堅持到底,是因為我特別認同格林的一個觀點,縱然為什么寫作,可以有多種回答,每一個如墮入情網(wǎng)一樣迷上寫作的人,哪怕他或她最終因為才華不逮未能成為作家,都選擇了一種很好的逃避無趣的現(xiàn)世的辦法。
散文是黃鐘大呂式的或風花雪月式的逃避。
小說是在自己編織的夢幻里的逃避。
都言枯守一臺電腦千萬次觸鍵是多么無趣的過程?尚且,碼出來的字符有時候是黑暗中的舞蹈,只有自己為自己喝彩,難道還有比只為生命延續(xù)一天天地上班下班回家睡覺的日子更無趣的東西?是格林的《逃避之路》讓我慶幸:幸虧我沒有厭倦閱讀也沒有厭倦在電腦上向自己傾訴,不然,怎么辦?于是,特別敬佩有勇氣逃避真正的生活的人們。
紐約一名叫威廉·西米洛的公共汽車司機的工作就是每天看著同樣的人上上下下,看著他們往錢箱里扔5分硬幣、1角硬幣。1947年,已經(jīng)這么平淡無奇了20年的威廉·西米洛在某一天早上終于爆發(fā),在應該右轉(zhuǎn)去站頭接客人的車左轉(zhuǎn)開上了華盛頓大橋,開始了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三天里,西米洛到過不少地方,包括白宮,最后在距離紐約、距離煩惱的生活1300英里的地方被警察抓回?;氐郊~約,出人意料地,威廉·西米洛受到了紐約人民的夾道歡迎。一個偷偷將公共汽車開出自己應該行駛的線路、開到了1300英里以外的佛羅里達的人,干的只是顯而易見的違法亂紀的行為,為什么會得到紐約人民夾道歡迎的禮遇?“今天,全美國成千上萬的工人和勞動者在繼續(xù)他們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時,心里稍稍多了一點輕松的感覺,因為威廉·西米洛成功逃脫了他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這是事發(fā)后紐約一張報紙所發(fā)的報道。可見,逃避生活,是普天之下所有被單調(diào)生活籠罩的人們必然的想法。
網(wǎng)絡(luò)甚囂塵上的今天,來一次威廉·西米洛的逃避已經(jīng)沒有可能,但是,像格雷厄姆·格林那樣用寫作來逃避生活,卻是可能和有趣的途徑。到底怎么有趣?請參看《逃避之路》——雖然患有躁郁癥的格雷厄姆·格林會將他的煩躁通過《逃避之路》傳遞給你,但你從字里行間更能讀到的是,他尋到一種兩全其美的逃避之路后的得意洋洋。真是兩全其美呀,去除了煩躁之余,還把錢賺了。不不,哪止兩全其美?寫作還為格雷厄姆·格林贏得了世界級的名聲。
責任編輯 朱亞南
吳 玫:上海人,生于1960年代?,F(xiàn)在上海一家青少年媒體任編輯。曾在《新民晚報》《新聞晨報》上發(fā)表文章若干,也在《萌芽》等雜志上發(fā)表過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