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季慧
內(nèi)容摘要:《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香港女作家西西的代表作。小說通過主人公“我”大量的內(nèi)心敘說,講述“我”和怡芬姑母二人因這份為遺體化妝的特殊職業(yè)而在生活中所面臨的種種遭遇,包括被剝奪了愛情、友情的權(quán)利。小說中怡芬姑母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動態(tài)的形象,她愛“我”,自己獨立也希望我能獨立;不懼怕死亡,卻又看重身后事;在愛情中受到傷害,但仍舊心存希望;既脆弱又堅強……這樣的怡芬姑母對“我”的影響非常之大。此外,整個故事是在對“我”和怡芬姑母經(jīng)歷的穿插敘述中推進的,怡芬姑母的經(jīng)歷和體驗始終作為一條暗線,影響著我的內(nèi)心思索,推動著情節(jié)發(fā)展,在小說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分析怡芬姑母形象對解讀文本意義重大。
關(guān)鍵詞:《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怡芬姑母 人物形象
香港女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以其獨特的敘事方式成為港臺文壇的經(jīng)典之作。小說成功地運用了意識流的敘事方法,以第一人稱的“內(nèi)視點”視角來展開主人公“我”豐富多變的內(nèi)心戲。小說的整個事件都是透過“我”的觀察、認知來寫的,并通過我的腦子去思考和聚焦,通過主人公“我”平緩、反復、悠長的獨白式的述說,向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在殯儀館為死去的人化妝的女子,即“我”的不同尋常的人生際遇,包括愛情、友情、成長。
“我”的這份“特殊職業(yè)”是怡芬姑母傳授的,它是游離于社會邊緣的、為世俗所忌憚的職業(yè)?!拔摇钡哪信笥严囊恢闭`以為“我”是給一般女子美化容貌的神奇化妝師,殊不知“我”每天是為遺體修理鬢角,拼接頭顱。而今天“我”就將應(yīng)夏之請,帶他參觀“我”的工作。此刻的“我”坐在距離殯儀館只三百步的咖啡廳等夏,內(nèi)心忐忑不安。想起“我”年輕的兄弟的愛情悲劇,想起一對為情自殺的懦弱情侶,更重要是想起怡芬姑母年輕時愛情的破滅之故,“我”的內(nèi)心沉重、消極,充滿了隱憂。
對于“我”的性格及對待即將被證實的愛情的種種擔憂,這都與“我”的成長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都與怡芬姑母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密切相連?!拔摇贝蛐「改竿龉剩坝赦夜媚赴盐覔狃B(yǎng)長大”[1],她“把她的畢生絕學傳授給我”,以致“我終于變得愈來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他的沉默寡言,她的蒼白的手臉,她步行時慢吞吞的姿態(tài)……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個延續(xù)?!彼遭夜媚甘恰拔摇背砷L過程中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從文章結(jié)構(gòu)看,怡芬姑母在“我”的敘說中占了相當?shù)谋戎?,并且一直作為一條隱形線索推動著我的內(nèi)心敘述和故事發(fā)展??梢?,怡芬姑母在整篇小說中的重要性,分析其形象對于解讀文本至關(guān)重要。
通過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怡芬姑母是一個有著多重矛盾的形象:
一.既疼愛“我”,又把“我”推向了一個世俗禁忌的職位。
“我”從小無依無靠,怡芬姑母一手把我撫養(yǎng)成人,扮演者母親的角色。她把畢生絕學傳授給我,“完全是因為我是她的親侄女兒的緣故”。并且,為死去的人化妝,這種技藝是一生一世都不會失業(yè)的職業(yè),而且收入頗豐?!跋裎疫@樣一個讀書不多,知識程度低的女子”,幾乎沒有能力到這個狼吞虎咽、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去和別的人競爭。怡芬姑母正是出于這些考慮,完全是為了以后“我”的生活著想,讓“我”能在社會上自食其力,不像別的女子那般依靠別人養(yǎng)活自己,才把她的技藝傳授給“我”。誠然,這是愛“我”的表現(xiàn)。
然而,這份職業(yè)又是如此的特殊。它被社會世俗所忌憚、懼怕,幾乎剝奪了所有女孩兒正常戀愛、生活的權(quán)利,包括怡芬姑母,也包括正在遭遇中的“我”。它讓人慢慢失掉朋友,被人離棄,變得孤獨沉默。不管是在愛情還是生活方面,這種職業(yè)所帶來的心酸苦楚,怡芬姑母是真實感受、親身經(jīng)歷過的,并且“她有一個預(yù)感,我的命運和她的命運相同”——被愛情拋棄,孤獨終老。但她仍毅然決然的把“我”,她的親侄女兒,推向了這樣一個社會邊緣化、孤立無援的位置。這是怡芬姑母這一形象的第一重矛盾。
二.既獨立,又脆弱;既渴望陪伴,又甘于寂靜。
首先,從怡芬姑母對“我”說的話:“你也不必像別的女子那般,要靠別的人來養(yǎng)活你了。”可見她是一個主張追求獨立人格,靠自己的技術(shù)和勞動養(yǎng)活自己的人。但是,當面對曾經(jīng)起誓絕不離棄,必定白頭偕老的男友,因看到自己的工作而被嚇得魂飛魄散,拔腿而逃時,她的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地創(chuàng)傷,并且多年以來一直活在這種陰影之下無法自拔,“以前喜歡一面工作一面唱歌”,“變得逐漸沉默寡言”。
無奈,這個男人并沒有“因為愛,所以并不害怕”。怡芬姑母獨自在一間斗室里對她沉默的朋友反復說道:“他不是說愛我的么,他不是說他不會離棄我的嗎?”可見她非常重視且依戀這段曾經(jīng)看似至死不渝的愛情,所以越是珍視,越是在乎,越是絕望。而這一切,似乎早在她選擇職業(yè)的時候就埋下了根源。怡芬姑母學習到了非常精湛純熟的化妝技巧,但她并沒有如大家期待那樣開什么大規(guī)模的美容院,而選擇了一個在她看來“沒有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妒忌、仇恨和名利的爭執(zhí)都不存在”的地方。她選擇了這份孤獨而寂寞的工作,也甘于這份于寂靜,也是她對人生的一種態(tài)度。這是怡芬姑母這一形象的第二重矛盾。
三.在有生之年不為至親化妝,卻一定要讓“我”為她化妝。
作為一位為死去的人化妝的化妝師,每天面對無數(shù)的亡故的人,是必然會看淡生死。怡芬姑母也一樣,她不懼怕死亡。但是,“怡芬姑母在收我為徒時曾對我說過:你必須遵從我一件事情,我才能收你為門徒……當我躺下,你必須親自為我化妝。”是的,“怡芬姑母希望我是她的化妝師”,如此嚴肅、執(zhí)著、鄭重其事,“我”也不知道其中的緣由。而在“我”看來,“當我躺下,我的軀體與我還有什么相干呢?”但那卻是怡芬姑母唯一的私自的愿望。
也許是出于職業(yè)心理,怡芬姑母認為死是對生命的總結(jié),為死去的人化妝是一種生命儀式,所以她特別看重。也許與怡芬姑母多年來養(yǎng)成的性格有關(guān),她沉默寡言,習慣寂寞,所以在躺下之后也不愿任何陌生人接觸她的軀體。這是怡芬姑母這一形象的第三重矛盾。
四.既看淡愛情,但又心懷希望。
海德格爾曾說:“人在沒有感受到死亡之時,也就遺忘了死亡的存在,而存在就是提前到來的死亡,這存在就是思想意識中的對死亡的恐懼。”[2]與死亡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事物,都會讓人感到不可抑制地顫栗,這是人天生就有的原始膽怯。所以當怡芬姑母面對曾經(jīng)發(fā)誓愿意為自己做任何事情的男朋友,看到一群不會說話、沒有能力呼吸的死者倉皇而逃時,她只是在思考為什么他的愛沒有讓他變得無所畏懼,而沒有強求。在以后的日子里,怡芬姑母也只是把這些故事對一群沉默的朋友訴說,顯得格外淡然沉靜。
但怡芬姑母對待愛情依然抱以樂觀、堅定的態(tài)度,即使曾經(jīng)因為世俗的目光而被愛情拒之門外。當“我”對和夏的這份愛情發(fā)出一連串疑問時,她堅定的說:“如果由于愛,那還有什么畏懼的呢”,“也許夏不是一個膽怯的人?!背?,她還告訴我,“我的母親在她的記憶中是永生的,因為她這么說過:因為愛,所以并不害怕?!币苍S是“我”的母親在愛情中表現(xiàn)出的勇敢和無所畏懼點燃了怡芬姑母心中一線希望,所以,在她內(nèi)心深處仍然堅守著愛的信念,悲傷但不絕望,失望依舊心存希望。這是怡芬姑母這一形象的第四重矛盾。
由以上四重矛盾可見怡芬姑母是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形象,她愛“我”,自己獨立也希望“我”能獨立;不懼怕死亡,卻又看重身后事;在愛情中受到傷害,但仍舊心存希望。這樣的怡芬姑母給“我”生命觀、愛情觀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首先,由于“我”并非一個膽怯的人,所以怡芬姑母才把這份絕技傳授給”我”,于是“我”自然而然的踏上了與她相似的道路。在生活中的孤寂,在愛情中的遭遇,以及可能孤獨終老的隱憂等都成了她的一個延續(xù)。
其次,小說開篇就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表現(xiàn)出濃濃的宿命感和悲觀消極的感情基調(diào)。的確,由于這份特殊職業(yè),“我”在愛情中是嚴重不自信的。但當“我”預(yù)感到自己會重蹈姑母的命運,走向愛情的墳?zāi)箷r,她說,“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并不畏懼的人?!彼浴斑@也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有向夏對我的職業(yè)作進一步解釋的緣故”,怡芬姑母讓我在悲觀的愛情中還保存著一絲絲希望,怡芬姑母的聲音就是一種潛在的愛情宣言。
除此之外,細讀文本還可以發(fā)現(xiàn),從小說的第五段敘說開始,即“怡芬姑母把她的技藝傳授給我,也許有甚多的理由……”,“我”的每一次內(nèi)心獨白都是與怡芬姑母相關(guān)聯(lián)的,在“我”的敘述中穿插她的經(jīng)歷和體悟,進而又推動著“我”的內(nèi)心思考。整篇小說以“我”對于夏的這份愛情的擔憂和思考為明線,怡芬姑母的情感經(jīng)歷和體驗為暗線,二者是相互穿插、相互交織、相輔而生的。
質(zhì)言之,在小說中怡芬姑母雖只作為一個次要人物出場,但她有職業(yè)、有思想、有故事、有性格,不僅是一個血肉飽滿的形象,更是在整篇小說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是解讀文本的關(guān)鍵。
注 釋
[1]本文引用皆出自西西小說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臺灣洪范書店,1984年版.
[2]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上海:知三聯(lián)書店,1987版.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