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口音
十幾年前,我辭去了在荷蘭南部馬城大學教書的職位,冒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險,過上了靠筆耕、饑一頓飽一頓、窮開心的日子。重點在開心。我從小酷愛寫作,終于決定豁出去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爬格子,窮就窮唄!
沒了固定的工作,也就不必留在荷蘭南部了。我決定搬到荷蘭西部的大都市去。我愛大海,也愛森林,所以大都市之一——海牙為不二之選。這個沿海城市交通發(fā)達、生活方便、文化氣息濃不說,還巴掌大的地兒,居然有五個森林公園。在其中的任何一個公園里,不用指南針,保準迷路,那叫大!藍海,綠林,白沙,使海牙成為世界上罕見的國際城市和國家政府所在地。
我對大海和森林的愛使我選擇了一處離海邊800米、離樹林50米的房子安頓了下來??蓜偟竭@兒,我就覺得不對頭。左鄰右舍的,說話時就像嘴里含了一個熱土豆,彼此見面時說個“早上好”,簡簡單單的話,也被庖丁解牛成不知多少個音符。我還不敢明目張膽地咨詢他們,您們這是干嘛呢?據(jù)小道消息報道,我搬來之前,這里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似地傳將開來:王露露要來咱們這兒住了!由于此傳言,我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得裝得知識淵博,切忌大驚小怪吧,否則他們又要滿城風雨地傳開了:還作家呢,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住了幾個月以后,我才曲線救國地打聽到準信,明白了左鄰右舍為啥說話怪怪的。原來我稀里糊涂、濫竽充數(shù)地闖入了海牙的富人區(qū)。而這些富人呢,說話當然得與眾不同,不把一個音節(jié)分成好幾個音符再吐出來,怎能對得起觀眾!
如履薄冰
我的下一個任務就是納悶。這里的房子沒有海牙市中心的高大雄偉呀!也沒有市中心的雍容華貴呀!咋就成了富人扎堆的街區(qū)了呢?有關此問題,我又不動聲色地四處咨詢,生怕別人又說,嘛事都不懂,還充當什么作家,呸!
又過了幾個月,我才活學活用聲東擊西的障眼法,了解到這是怎么一回事。原來這個小區(qū)比較安靜,不車水馬龍。而且小區(qū)的居民大多受過高等教育,工作體面,職位偏高,家庭背景不賴??傊?,人文環(huán)境好。
再過了幾個月,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住在我斜對面的是荷蘭殘留的三百位貴族后代之一。男的是公爵,他的名字叫“從這兒到那兒”;女的是男爵,她的名字叫“從那兒到這兒”。有點像“從北京到西安”,“從鄭州到連云港”。意思即,在那兩點之間的山谷平原、江湖河流全是他們家族的領地。當然那是以往的輝煌,現(xiàn)在只剩下名字了。
難怪在我搬來之前,這小區(qū)的居民就互相咬耳朵呢!敢情我是一群白綿羊里的黑山羊。也就是說,我大概是此地數(shù)百年以來第一個黃種人。黃種就黃種吧,令眾居民難以對號入座的是,我家三天五頭地來媒體記者和只在電視和報刊上才看得到的名人。今天雜志來采訪我了吧,明天電視臺來拍攝我了吧,后天著名導演來洽談改編我小說劇本的事了吧。黃種人荷蘭文作家,這個組合他們平生沒見過,挺新鮮的……說白了吧,挺不習慣的。
我咋辦?只好既來之,則安之。我逢人就笑容燦爛,還把花園修得比誰都精致,以防眾鄰居背后嚼舌頭,你們看見沒有?外來戶就是不會收拾園子,搞得跟廢品回收站似的!荷蘭有句俗語:“每個外國人都是他們國家的代表”。所以在這個棘手的環(huán)境中,我如履薄冰,就怕走錯一步,給俺娘家丟臉。
看見背影
節(jié)假日時,我常到城里的大市場買海螃蟹。這里的人眼濁,認不出來這種名貴的海鮮,導致它便宜得對不起廣大群眾,也對不起螃蟹本人。我也常到市中心的土耳其咖啡館喝薄荷茶。茶是一半水,一半白糖,糖多得勺子能90度垂直角,挺立于杯中。
王露露在荷蘭北部一家民居前。
去土耳其咖啡館我要經(jīng)過幾條商業(yè)街。店鋪里色彩繽紛的,商品全是非本土制造,按荷蘭的生活水平,便宜得就跟天上掉餡餅似的。店鋪的老板大多來自前荷屬殖民地,比如蘇里南什么的,還有的來自前法、德、西屬殖民地。總之,歐洲過去盤剝過哪些殖民地,哪些殖民地的原住民就住在這些街區(qū)里,使海牙憑空多了一個迷人之處,人種百花齊放,文化百鳥爭鳴。
一家鄰居有個女兒,那時是大學剛畢業(yè)的建筑師。她金發(fā)碧眼,且擁有此國家的標準身段,這里的話稱之為“荷蘭富裕的象征”,譯成白話文,即“肥胖富態(tài)”。有時她在小區(qū)內(nèi)看到我牽著我的狗狗“蒸汽火車”在街上讓它拉屎撒尿瘋跑,然后用塑料袋收拾它的排泄物,就跑過來跟我打招呼,據(jù)我判斷,有點過分熱情。這讓我很迷茫,因為這里的居民富人范兒,除了有特殊原因,基本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姑娘怎么不守規(guī)矩?
有一天,她看樣子是憋不住了,跑過來對我說,王女士,我能管您叫你嗎?我說,趕緊管我叫你——雖然我跟你母親同齡,否則我會覺得自己不再是情竇初開的二八少女了!她聽了先是忍俊不禁,然后干脆哈哈大笑起來。她告訴我說,王女士,不對,露露,這么多年了,我從沒向你道過謝。我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了,在荷蘭部委謀到一官半職了,可以向你道謝了。
我連忙道,反話吧?她搖頭說,十年前,她還上高中時,曾因為讀我的中篇小說——荷蘭中學的文學選讀本之一,輕松愉快地得了兩個學分。我問她是哪本?她說《紅喜事》,只有一百來頁。她補充道,當時她太懶,如果選了我的大部頭小說,四、五百頁的,還能掙更多的學分。我鼓了半天勇氣,可終歸沒敢問她,喜歡不喜歡俺的拙作?因為這種事最好別啟口,省得讓她說自己不愛說的、我也不愛聽的話。萬一她看不上我的破玩意兒,我們雙方該多下不來臺呀?
這位“荷蘭富裕的象征”接著告訴我道,她現(xiàn)在的工作是保護荷蘭的古建筑。我沒吭聲,就怕她像其他歐洲人一樣,條件反射地責問我,好像我是推土機似的,北京的胡同都是我推的。我正想沒話找話、打破我們倆的沉默時,她又開話了。露露呀,她說,前幾天她由于要檢查古建筑,去了我們城市的亞非拉街區(qū)。在那里,她好像看到了我的背影。
她的語氣不大對勁,似乎很驚訝。但我沒在意,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噢,我常去那兒喝一杯甜死人不償命的薄荷茶,忒過癮。她做沉思狀,隨后對我說,她在16歲之前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我還不知趣,刨根問底道,喲,你父母不讓你出門逛街?她支支吾吾的,不置可否。
心照不宣
前車之鑒,我警覺起來。遛完狗后回到家,便抄起電話開撥。我的荷蘭朋友們,俺挨著個地咨詢,到底俺又怎么孤陋寡聞、辦錯事說錯話了?一問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我懵頭懵腦的,不守規(guī)矩,從我居住的所謂白種富人區(qū),只身翻越過了一堵社會圍墻,一而再再而三地闖入了不屬于我住宅區(qū)人群的地段:大市場,以及亞非拉兄弟加朋友的街區(qū)。
我這才恍然大悟。從那一刻起,我試著整合自己多年來零零碎碎的記憶,突然拼出了一個社會地圖來。合著荷蘭等歐洲國家雖然不在居民小區(qū)的四周建立圍墻,但那圍墻卻存在于歐洲人民的心中。屬于哪個階層,就在哪個街區(qū)活動,很少闖入其他階層的地盤。
荷蘭通過高稅率來進行財產(chǎn)再分配,緩解了各階層之間的矛盾,也通過推倒用磚頭砌起來的圍墻來縮小各階層之間的距離。但各階層之間的差別怎能在短期內(nèi)煙消云散?大家知道這一點,但又不情愿承認這一點,更不愿意看到這一點。因此,荷蘭人對此緘口不語,導致像我這樣的外來戶很難察覺到這堵無形的圍墻。同時,荷蘭人也心照不宣地尊重這堵圍墻劃分的區(qū)域,以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荷蘭有句俗語:“區(qū)別是要有的”。幾十年來,我學了很多荷蘭俗語,但這句俗語我至今摸不透。慢慢來吧,來日方長,要摸透的東西還很多。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