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

1949年5月下旬的重慶，天氣已十分炎熱，而羅漢寺監(jiān)獄卻

是陰森恐怖、寒氣逼人。

審訊室里，窮兇極惡的國民黨特務正對一個剛被抓進來的

“匪嫌”進行審訊。

特務開門見山、迫不及待地問：“黨內(nèi)任什么職務？”

“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員?！?/p>

“什么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員？”

“你不知道？國民黨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員?！?/p>

特務有些惱羞成怒，喝斥道：“胡說！我問你在共產(chǎn)黨內(nèi)任什么職務？”

“匪嫌”回答：“我不是共產(chǎn)黨，哪有什么共產(chǎn)黨職務。”

這位戴著金絲眼鏡、看似文弱的“匪嫌”確實是國民黨中央的候補監(jiān)察委員。令人費解的是，這位國民黨高官為什么會因“匪嫌”的罪名被關押進羅漢寺監(jiān)獄而最后殉難于渣滓洞呢？他的人生經(jīng)歷了哪些波瀾起伏呢？

求學之路顛沛流離

1921年3月6日深夜，一陣啼哭劃破了上海漕河涇（今上海市徐匯區(qū)）西邊小村莊的寧靜。

薛傳道呱呱落地之時，其家道已衰，全靠父親薛樹鑫走鄉(xiāng)串戶當貨郎來維持全家生計。雖然生活十分艱苦，但望子成龍的父母依然想方設法讓薛傳道多讀書，用知識來改變命運。薛傳道

早起晚睡，勤奮努力，學習成績十分優(yōu)異。

然而，家中又生變故，差點阻斷他的求學之路。1934年，薛傳道小學即將畢業(yè)，一直資助他上學的大哥薛傳福不幸患上肺結核，高昂的醫(yī)藥費加上自己兩個孩子要撫養(yǎng)，使其無力再繼續(xù)資助薛傳道上中學。

困境之下，薛傳道的父母希望他去當學徒，以謀生路，但薛傳道的求知欲望強烈，仍不愿放棄學業(yè)。他向父母表示，如果考不進上海吳淞中學，就去當學徒。父母含淚答應。

毫無意外，薛傳道以總分第二名的成績被上海吳淞中學錄取。他更為刻苦地學習，每學期的成績總是全校前三名，每次都能拿到學校提供的獎學金，這大大減輕了家庭的經(jīng)濟負擔。

1937年，薛傳道初中畢業(yè)，按照吳淞中學的慣例：凡初中畢業(yè)考試在前三名的可以免試保送同濟附中學習高中課程，在同濟附中畢業(yè)后可以直接升到同濟大學。由于正值抗戰(zhàn)，上海淪陷在即，時局十分混亂，薛傳道未能如愿。

當薛傳道因升學問題感到前途無望時，國立中央工業(yè)?？茖W校（以下簡稱“中工?！保┰谀暇┏闪?，第一次到上海招生。薛傳道報名參考，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土木建筑科。

薛傳道的錄取，給家人帶來喜悅的同時也帶來了煩惱。赴南京求學的各種費用加起來需要80塊大洋，這對于負債累累的薛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開學報到前一天，為了籌集薛傳道的學費，薛樹鑫比以往更早起床，四處求親告友，在大家的幫助下，終于湊齊80塊大洋。

看著父親用粗糙的雙手緩慢從內(nèi)衣口袋里取出來之不易的學費，薛傳道的眼淚奪眶而出。

薛傳道到南京讀書不久，日軍侵占上海，直逼南京，國立中央工業(yè)?？茖W校被迫西遷至四川萬縣（今重慶市萬州區(qū)）。1940年，薛傳道又隨學校遷到重慶。畢業(yè)后，薛傳道找不到工作，生活困難，只好又考入國立西康技藝專科學校繼續(xù)求學。不久，因經(jīng)濟來源斷絕，薛傳道被迫休學。為了生計，他不得不到千里之外的云南滇緬公路工程處工作。1942年，薛傳道考上當時西遷重慶的上海交通大學土木系，繼續(xù)讀書。

救國之路四處碰壁

薛傳道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顛沛流離、坎坷曲折中度過的，他從十里洋場輾轉(zhuǎn)到戰(zhàn)時首都重慶，看到的不是城市的繁榮，而是日本帝國主義野蠻的屠殺和國民黨的腐敗無能，以及大后方人民水深火熱的生活。國家的危亡，人民的痛苦，促使薛傳道走上了探索救國救民之路，雖滿地荊棘、四處碰壁，他卻義無反顧、努力實踐——

在中工校讀書時，薛傳道抱著抗戰(zhàn)救國的初衷參加了三青團；在國立西康技藝專科學校讀書時，薛傳道和同學王維良等人發(fā)起組織“活力社”，以“互相砥礪學術”“互以革命救國相淬勵”為宗旨，希望建立一個自由、平等、幸福的理想社會；到上海交通大學讀書后，薛傳道又在校內(nèi)外發(fā)展數(shù)十人入社，并被選為理事會負責人之一。

雖然薛傳道不滿國民黨的貪污腐化、片面抗戰(zhàn)的政策和破壞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行為，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從組織內(nèi)部對國民黨進行改造，“辦實業(yè)救中國之窮，辦教育救中國之愚”。此時的薛傳道并沒有找到一條正確的救國救民道路，“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的主張實施起來只能是四處碰壁。

1944年秋，日軍攻占湖南、廣西等省后又大舉進攻貴州，占領獨山，嚴重威脅重慶的安全。9月16日，蔣介石在國民參政會上發(fā)表演講，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隨后，國民黨中央發(fā)動知識青年從軍運動。

在國家面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薛傳道決定投筆從戎。1945年1月，薛傳道離開交通大學，加入青年軍201師工兵營任班長。

原以為可以被派往抗日前線的薛傳道，萬萬沒料到國民黨會以軍訓為名，讓這群飽含愛國激情的熱血青年駐扎在四川璧山（今重慶市璧山區(qū)），接受反動教育。這與薛傳道之前所設想的救國抱負相去甚遠，他深感自己受騙，不僅動員好友杜炳文離開青年軍，自己也冒著生命危險離開了軍營。

抗戰(zhàn)結束后，薛傳道以前的老師、中工校的教務長許傳經(jīng)十分賞識薛傳道的才華和人品，極力向?qū)W校推薦其來校任教。隨后，薛傳道踏上了教學之路。1946年，中工校校長魏光元出國考察，薛傳道被任命為校長秘書，代理部分校長之權。

在學校的工作，重新點燃了薛傳道“教育救國”的夢想，他創(chuàng)辦了《中工半月刊》，宣傳教育救國理論，同時發(fā)表文章斥責教育部對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漠不關心。

有一次，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朱家驊到中工校來平息學潮。薛傳道不畏權貴，從人群中站出來，當面質(zhì)問朱家驊在教育方面的種種錯誤政策，朱家驊被問得啞口無言。

薛傳道的正義舉動受到師生們的高度贊揚，他在學校的聲望日益提高。

官員身份有名無實

1946年夏，三青團中央在廬山舉辦夏令營并召開全國代表大會。然而，大會會場竟出現(xiàn)了薛傳道的身影，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薛傳道是中工校三青團最早的團員之一，到中工校工作后，由于他在學校聲望極高，這一次學校便派他帶領學生到廬山參會。

其實，薛傳道到廬山參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自1937年離開上海后，他已近10年沒回家。而這一次帶領學生到廬山，可以得到一次回上海探望父母的機會。

在廬山，薛傳道依然剛直，在眾人面前痛斥國民黨和三青團的腐敗和無能，同時表示中國必須革新。雖然當時的薛傳道并沒有完全信仰共產(chǎn)主義，也沒有找到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道路，但他出自肺腑、切中時弊的發(fā)言得到許多參會人員的贊許和認可。

為了籠絡青年、偽裝民主，國民黨當局在這次代表大會上選舉薛傳道為全國候補監(jiān)察干事，名列最后一名。在廬山參會后，這個有名無實的國民黨官員仍然回到中工校繼續(xù)任教。

1947年，三青團與國民黨實行黨團合并，薛傳道就成了國民黨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員。在這個位置上，他了解到更多國民黨貪污腐化的內(nèi)幕，同時對國民黨政府產(chǎn)生嚴重質(zhì)疑。此時的他，正在逐步覺醒。

革命思想逐步形成

1947年，國統(tǒng)區(qū)的廣大學生發(fā)起“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民主愛國運動，形成了反對國民黨腐朽統(tǒng)治的第二條戰(zhàn)線。為了鎮(zhèn)壓學生運動，國民黨決定在全國各地學生6月2日舉行總罷課游行之前統(tǒng)一行動，取締一切愛國民主活動。

6月1日凌晨，國民黨軍警特務包圍了中工校，薛傳道代表校方反對特務隨便抓人。特務不但不予理睬，反而開槍打傷和逮捕了3名學生，激起了全校師生的憤怒。之后，薛傳道在“活力社”的好友杜柄文因在北京參加學生運動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另一位好友也慘遭國民黨政府的迫害。

1947年6月，薛傳道在《中工半月刊》上編寫了一則揭露反動派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消息和《從杜炳文被捕說起——論工科學生特色》的社論。在社論中，薛傳道不僅揭露了國民黨鎮(zhèn)壓愛國學生運動的反動本質(zhì)，同時還號召所有工科學生能關心國家之存亡、社稷之安危，團結一致，爭取民主與和平。

薛傳道在思想、革命立場上的轉(zhuǎn)變也離不開朋友的幫助。薛傳道與中工校教師樂怡然（胡喬木、喬冠華的同學）關系十分要好。通過樂怡然及其組織的讀書會，薛傳道閱讀了大量進步書刊，全新的革命理論讓他如沐春風。當他讀到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時，如醍醐灌頂。文章所闡述的理論，正是薛傳道多年來探索而未找到的救國救民道路。

1949年春，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重慶物價飛漲、紙幣貶值，老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

2月25日，中工校的教授首先罷教，由此拉開“四二一”愛國學生運動的序幕。

身為中工校校長秘書、教授會代表、?？骶幍难鞯婪浅ＶС纸處焸兊暮侠硇袨?，同時積極參與起草《敬告社會人士書》，向報社發(fā)表聲明，并電告國民黨政府“迅速改善教育界同仁待遇”等訴求。緊接著，重慶大學、中工校、女師學院等大學的教授召開聯(lián)席會議，一致決定停教3天。薛傳道參加了聯(lián)席會，對罷教的決定給予了強有力的支持。

罷教范圍的擴大、社會影響的增強，使國民黨政府驚恐萬分。為了分化瓦解各校的罷教斗爭，國民黨政府使出一貫伎倆：一方面答應分撥糧食給各高校教師；另一方面由重慶綏靖公署出面宴請一些教授開茶話會，要他們說服師生復課。這種情況下，少數(shù)教師的思想有些動搖。

為此，在全校教師辯論罷教問題大會上，薛傳道斥責思想動搖的教師，大聲疾呼：“我們絕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我們要爭溫飽、爭生存，要把罷教斗爭進行到底?！毖鞯赖陌l(fā)言博得全場教師的熱烈掌聲。經(jīng)過激烈辯論，全校教師決定繼續(xù)罷教，與學生緊密團結在一起，把爭溫飽斗爭推向新的高潮。

3月31日和4月1日，薛傳道在《世界日報》上發(fā)表題為《尋求新的教育思潮》的長篇文章。他在文章中寫道：“三民主義的教育同三民主義的政治一樣，由于中國國民黨逐漸被舊的封建勢力所腐化，而且日益走上了背叛革命的反動方向……中國社會的出路必然是在工農(nóng)勞苦大眾和進步知識分子結合下曲折地走上社會主義道路?！?/p>

從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此時的薛傳道的政治理想和社會追求已經(jīng)完全改變，他由一位改良的民主主義者轉(zhuǎn)變?yōu)樯鐣髁x者。

初為人父慘遭屠殺

身為國民黨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 員 ， 薛 傳 道 不 僅 帶 頭 參 加“四二一”運動，還發(fā)表反對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文章，使得國民黨對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1949年5月24日深夜，一位同事急匆匆地來到薛傳道家里，告之有警察來抓捕，讓他快點逃走。薛傳道卻鎮(zhèn)定地回答：“我沒什么問題，妻子有孕，需要我照顧?！?/p>

5月25日，國民黨以“匪嫌”的罪名將薛傳道逮捕，一起被捕的還有妻子商育辛。6月上旬，兩人被秘密關押進羅漢寺監(jiān)獄。在這里，國民黨特務對薛傳道進行審訊，發(fā)生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國民黨特務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竟然如此“狡猾”，惱羞成怒之下，特務對薛傳道施加酷刑。即便疼得大汗淋漓、臉色蒼白，薛傳道也始終咬緊牙關，視死如歸。

7月21日，國民黨在《中央日報》上發(fā)表題為《中監(jiān)委會昨開常會，開除叛黨份子一批》的消息，文中指出：“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員薛傳道在重慶組織‘活力社重慶分社從事反文化活動，參加共黨，鼓動學潮，經(jīng)西南軍政長官公署查明屬實，應如何議處案，決議薛傳道永遠開除黨籍?！?/p>

薛傳道和商育辛被捕后，社會各界展開了營救。不久，商育辛被中工校保釋出獄，而薛傳道卻因“案情嚴重”，繼續(xù)關押，不得保釋。隨后，薛傳道被轉(zhuǎn)押至“人間魔窟”——渣滓洞，關押在樓下第三室。

剛被關押進渣滓洞時，難友們因為薛傳道的“國民黨中央候補監(jiān)察委員”身份而有一絲冷漠和警惕。當大家得知他是因為參加愛國學生運動、反對國民黨腐朽統(tǒng)治而被捕，且受刑很重也沒有牽連其他人時，都很欽佩這個戴著金絲眼鏡的文弱書生。

10月，薛傳道的女兒出生了 ， 商 育 幸 托 人 把 1 0 個 寫 有“女”字的紅雞蛋送到渣滓洞?？吹竭@些紅蛋，薛傳道十分高興，他把雞蛋和難友們一起分享，還和大家商量要給女兒取一個好聽的名字。

當薛傳道還沉浸在為人父的喜悅時，一場屠殺使從未謀面的父女陰陽相隔。

11月27日晚，國民黨在潰逃前夕對關押在渣滓洞的革命志士實行集體大屠殺，薛傳道和200多名革命者一起倒在了血泊與火海之中。

薛傳道的一生雖然短暫，但卻是不斷斗爭、不斷覺悟、不斷進步的一生。在28年短暫的人生里，他完成了從個人奮斗到為革命獻身的轉(zhuǎn)變。他上下求索，四處碰壁，最終找到了革命真理，甚至不惜為此獻出寶貴的生命。

（作者單位：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

（實習編輯：田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