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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經(jīng)歷的人世悲歡

        2016-05-14 12:23:04譚志德陳啟兵
        紅巖春秋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重慶

        譚志德 陳啟兵

        我于1930年9月23日出生在重慶,曾祖父是一名藥材商,爺

        爺先后在夔府電報局、重慶電報局任職。父親譚爾熾,就讀于上海工學(xué)院,畢業(yè)后回到重慶,在重慶電報局任職。當(dāng)年,譚家在重慶擁有多處房產(chǎn)和店鋪,其中位于市區(qū)的私家宅院是一棟青磚高墻圍成的大院落,總面積5000余平方米,有大小房屋幾十間。小時候,我在院里的天井可以騎自行車,更別提魚池、花園、名貴樹木,院里比比皆是。

        父母帶著我和妹妹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家里雇有保姆、廚師、雜工、轎夫、裁縫等。家里還有一名武術(shù)師,教爺爺、父親練武強身。在我的兒時記憶中,家里常常賓朋滿座、琴聲繚繞,每到用餐時,食客就有三四桌。我是家中的長孫女,被家人視若掌上明珠,3歲時

        被送到牛皮凼(今渝中區(qū)臨江門)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xué)校附屬幼稚園入讀,每天由奶媽抱著坐轎子接送。誰也沒有想到,在我8歲那年,譚家悲慘的命運開始了。

        家遭厄運

        1938年初,日機轟炸了重慶近郊的廣陽壩機場,局勢驟然緊張。爺爺因憂慮過度,突發(fā)心臟病去世。根據(jù)抗戰(zhàn)形勢的需要,父親奉命離開重慶,調(diào)任貴陽電報局,外公、母親、妹妹隨同前往。誰知,自此一別,譚家厄運接踵。日機轟炸貴陽,外公、母親、妹妹無一幸免,被炸身亡,父親因到鄉(xiāng)下檢查工作,才躲過一劫。惡噩傳到重慶,奶奶和我哭得昏天黑地,感覺天像塌了一般。親友們勸告奶奶:“日機要來轟炸重慶,你們還是設(shè)法到鄉(xiāng)下去躲避一下,這樣比較安全?!庇捎诋?dāng)時并不了解轟炸的危害性,奶奶也舍不得拋下這份家業(yè),我們?nèi)粤粼诔抢铮刻焯嵝牡跄懙剡^日子。

        1939年5月3日,城里響起了“嗚—嗚—嗚”急促的防空警報聲,當(dāng)時,保姆抱著我剛從幼稚園回到家。奶奶見勢不妙,吩咐家中的雇工趕快行動,將桌子拼到一起,上面搭上幾層棉被,大家迅速鉆到桌子下面躲避。我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腦袋彎到膝蓋上,大氣都不敢出。大人們也個個心驚膽顫。

        日機飛近了,緊接著扔下炸彈,地面不停地抖動,四周頓時響起了爆炸聲、垮塌聲,我覺得耳朵都快被震聾了。隨后,日機又扔下燃燒彈。盡管我們頭頂上有棉被捂著,空氣中仍彌漫著煙熏火燎的嗆人氣息,同時還能聽到“噠噠噠”不停掃射的機槍聲。我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慘烈的場面,心臟狂跳不止。緊挨著的奶奶更是臉青面黑,身子篩糠般地抖。

        過了很久,解除警報聲才響起,我們試探著從桌下鉆出來,大家都不敢出門,就在門口張望。所幸譚家的房屋躲過了轟炸,奶奶雙手合一,口中不停地念誦:“謝謝菩薩保佑!”但四周的房屋大多被炸得東倒西歪,街上的電線桿、樹枝、房頂上,到處掛著殘肢斷腳,在凄風(fēng)中搖來晃去,就像過年時掛在屋檐下風(fēng)干的臘腸。老百姓的哭聲、喊聲、叫罵聲匯成一片,此情此景,無不讓人心酸。

        為了活命,奶奶做出決定:家中只留下奶媽和廚師,其余雇工一律解散。隨后,奶奶吩咐打點行李,連夜起程。她是個小腳女人,帶著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牛角沱,乘船過江,再到江北的寨子坪,投奔親戚范國熙家。

        5月4日,日機再次對重慶進(jìn)行狂轟亂炸,市區(qū)燒紅了半邊天,身處市郊,也能聞到空氣中充滿火藥味。寨子坪依然不是安全之地,日機仍是經(jīng)常飛臨。這一帶沒有防空洞,范家附近有一些生基墳,人們?yōu)榱颂用么箦N將古墓的石門砸開,躲在里面。生基墳不大,只能容納三五人,不能伸腰,洞里充斥著爛腐之氣,令人犯嘔。這一幕情景,成了我永遠(yuǎn)抹不去的記憶。

        父女重逢

        1939年的5月,是一段無比血腥慘烈的日子。日機不停地實施疲勞轟炸,有時剛解除警報還沒跑回家,日機又來了,又得跑向生基墳藏身。一天往返數(shù)次,奶奶和我被折磨得筋疲力盡。有一次,日機轟炸了幾天幾夜才停止,奶奶不放心,讓親戚進(jìn)城去看看家里的情況。親戚回來后,帶著哭腔對奶奶說:“城里全炸成了一堆一堆的爛磚破瓦,好不容易找到地址,家的影子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奶奶又驚又氣,頓時倒地,不省人事。我嚇得撲在她身上,大聲哭喊著“奶奶,醒醒!”。這一年,我8歲。

        家業(yè)盡毀,萬念俱灰之余,奶奶惟一的精神支撐就是在貴陽的兒子。但因時局惡化,雙方不能見面。沒辦法,奶奶和我一直住在寨子坪,起初,還能靠著一些積蓄生活,日子一久,積蓄漸空。奶奶有很好的針線活手藝,每天蹣跚著小腳出門攬活。日子雖然艱辛,奶奶仍堅持讓孫女讀書。我在寨子坪讀完小學(xué),考進(jìn)巴縣女二中,后入讀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江北劉家臺小學(xué)教書,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

        1949年,我收到一封幾經(jīng)輾轉(zhuǎn)寄來的信件。從信中得知,父親后來從貴陽到了新疆哈密電臺任臺長。但信件不是父親本人所寫,而是哈密電臺以公家名義寄來的,告之我的父親患了斑疹傷寒,生命垂危,臨終前想與在重慶的家人見一面。當(dāng)時,莫說到新疆的火車,就連到哈密的公路都沒有。路途迢迢,奶奶是個小腳女人,我年紀(jì)尚不足20歲,世道叵測,若冒然前去,這一行恐怕是兇多吉少。萬般無 奈 , 我 倆 唯 有 抱 頭 痛 哭 一場。

        譚家雖然曾經(jīng)是富裕之家,但被日機炸得一貧如洗,重慶解放后,在劃定成份時,我和奶奶被劃為貧民。在20世紀(jì)50年代,和我相依為命的奶奶含恨去世。我一直從事教育工作,后來調(diào)入重慶市商業(yè)系統(tǒng),一直到退休。

        命運總是充滿變數(shù)。時至80年代,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陌生的來信,展讀后,仿佛被重重一擊。這竟然是我“死去”父親的來信,他還活著。原來,父親在新疆哈密患重癥被推進(jìn)了太平間,冥冥中他居然游絲一息蘇醒過來。由于之前哈密電臺給他在重慶的家人去信,沒有回音,他以為一家人都被日機炸死了,便隨國民政府潰退臺灣。后來,隨著兩岸關(guān)系的緩和,他在一次與友人的會面中,談及當(dāng)年留在重慶的母親與女兒,不禁潸然淚下。友人深為同情,表示他有個侄兒在大陸,愿意幫忙打聽我們的下落。就這樣,費盡一番周折,父親終于得到了我們的消息,只是奶奶已經(jīng)訣別人世。

        在經(jīng)歷近半個世紀(jì)的生死離別之后,父女相見的日子終于來臨了。在重慶白市驛機場,當(dāng)年老的父親向我走來,那一刻,我們淚水長流,緊緊擁抱。后來,父親又往返海峽兩岸多次,最后,他選擇了在重慶定居,他對我說:“我死也要回到家里,落葉歸根,不在臺灣當(dāng)孤魂野鬼?!?993年,父親辭世,遺骨安葬故鄉(xiāng),圓了他今生最后的心愿。

        (作者系重慶市寫作學(xué)會、散文學(xué)會理事)

        (責(zé)任編輯:韓西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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