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蓬草
我從村小學轉到鎮(zhèn)小學上五年級時,哥哥正好從鎮(zhèn)小學畢業(yè)去上初中了。我現(xiàn)在上六年級了,姐姐上初三,哥哥上初二。他們從來就沒跟我同校過。初中是所寄宿學校,所以他們也不跟我一起上下學。我仔細算了一下,等我上初一的時候,總算可以與哥哥同校一年,也不知到時是怎樣一個情景。
放學時,有個瘦瘦高高的男生在校門口外攔住了我,“你是吳音的妹妹吧?你姐姐在學校崴了腳,叫你去看看她?!闭f完,男孩帥帥地跨上自行車,吹著口哨走了。
旁邊有同學圍上來問:“你有姐姐啊?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剛才那男生好帥呀,你認識他嗎?”
我當然是有姐姐的,沒聽說過是因為從來沒人問我。況且這不是問話的重點,重點在后面。我確定我不認識那個男孩,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的身邊還從沒如此熱鬧過,我有點無所適從,只得說:“我得去看我姐姐?!?/p>
一條河從我家延伸六里到小學,又從小學延伸兩里到中學,在這里拐個彎往遠處繼續(xù)延伸。我氣喘吁吁地趕到中學大門時,三三兩兩的學生正捧著飯盒在里邊走來走去。那個男孩捎了那么一句話就酷酷地走了,我都忘了問我姐在哪個班哪個宿舍。他一定認為我不可能連自己姐姐的班級都不知道吧。事實上,我和哥哥姐姐的學校生活沒有交集,他們也不會跟我說起他們的校園生活。他們連父母都很少告訴。估計他們的同學也不可能知道他們還有個妹妹,真不知道那個男孩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隨便找了一個面善的女生問道:“請問初三女生宿舍在哪里?”
她疑惑地問:“初三有三個女生宿舍,小妹妹你要找哪個班的?”
“要不您給我指一下,我一個一個地去找?!?/p>
她爽朗地笑了,“小妹妹你真可愛。這樣吧,你說一下你要找的人的名字,看我認識不。我也是初三的?!?/p>
“我找吳音?!?/p>
“吳音啊,太巧了,我和她同寢室。她去井邊打水了,我?guī)闳ァD闶撬拿妹脝??怎么沒聽她說過?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女生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一連串的問題從她嘴里冒出。
我想說姐姐崴了腳怎么還去打水,但還是先告訴她我的名字:“我叫吳桐。”
女生回過頭一笑,“好名字!人也比吳音長得漂亮。這么可愛的妹妹,吳音居然還藏著掖著?!?/p>
我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尷尬地笑笑。長這么大,這是頭一個夸我比姐姐好看的人。親朋鄰居都說:“吳音,你妹妹怎么看上去比你大?沒你好看。”每當這時,姐姐總是一面很謙遜地說:“哪有?瞎說。”一面又驕傲地微笑。
快到井邊,我看到姐姐跟幾個女生在那兒說笑,把一桶水提上來。帶我來的女生大叫一聲:“吳音,你妹妹來了!”
姐姐嚇了一跳,提上來的桶砸到地上,濺出無數(shù)水花。她直起身,蹙著眉頭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也嚇了一跳,姐姐的腳壓根就不像崴了的樣子。我囁嚅著:“有個男生說,你腳崴了,讓我來看看你?!?/p>
我以為她聽了這話一定會憤怒,怪我多事。但姐姐眉毛一挑,瞬間笑了,“他倒當真了?!庇謱ξ艺f:“我沒事,他騙你呢,快回去吧。”說完,她招呼那些女生一起回去,也叫上了帶我來的女生,提著水桶走了。我看到那個女生邊走邊回頭看我一眼說:“你就這么把你妹妹丟這兒了?不送送她嗎?天快黑了。”
她們漸行漸遠,我也沒聽清姐姐回答了句什么,大概是“沒關系”之類的話吧。她對我從來就這么輕描淡寫。我對初中的第一印象尚未完整,就被姐姐輕易地打發(fā),又倉促地回去了。
畢業(yè)前夕,我后邊的幾個女生在談論她們的未來。有的說:“我考不考得上初中還難說,而且還得看我家有沒有錢供我上學?!绷硪粋€接過話頭:“那你要是上不了初中,想去干嗎?”“我想去學理發(fā),我媽也有這個打算,正在問鎮(zhèn)上哪家理發(fā)店的師傅手藝好?!边@時有個人說:“反正我是考不上的,我對讀書沒興趣。我媽早就跟鎮(zhèn)上裁縫鋪的師傅說好了,畢業(yè)后我就去那里當學徒。以后我要開間大鋪子,你們以后的衣服要全都到我的店里來裁啊。”其他女生嘻嘻哈哈笑了起來,說她口氣好大呀。又有人說:“也不知咱班能考上幾個。”有人答道:“別的人我不敢說,但吳桐肯定是要考上的。她可是咱班第一呀?!彼齻兓蛟S還看了我一眼,我背對著她們,她們又熱烈地討論別的去了。
我畢業(yè)后注定是要上那所初中的,那是鎮(zhèn)里唯一一所初中??晌掖丝塘w慕她們的活泛。有人替她們打算,表示有人在愛著她們。我的父母也早早為姐姐哥哥做好了安排,他們初中畢業(yè)后將要去上一所技校,從技校畢業(yè)后可以憑父母的單位內(nèi)招指標直接進單位上班。多輕松的未來啊。可是父母說:“桐桐啊,你的成績這么好,以后就上高中,考上好大學,為爸媽爭口氣啊?!备改缚梢詾楦绺缃憬沅伜梦磥淼穆?,唯獨要求我為他們爭氣,我不懂。
初中生活還是來到了。這是個全新的世界,第一次來因為匆忙未看清楚,以后我將有三年的時間細細體會。
姐姐已畢業(yè)了,哥哥還在這里上初三。我相信沒人知道我們是兄妹。姐姐的同學大概知道她和哥哥是姐弟,他們兩個還是很親近的;他們也知道姐姐和我是姐妹,故而肯定能明白哥哥和我是兄妹。有點像數(shù)學推理,若A>B,又B>C,則A>C??上Ы憬愕耐瑢W隨她一起畢業(yè)了,從此大概沒人知道這復雜又簡單的關系了。
我開始喜歡在放學后到河邊的路上走走并發(fā)呆。這條路雖然是進出校園的唯一一條路,但放學后很少有人往校外跑,即使有,也很少有人往我這個方向走。他們都愿意往反方向走,那里有村莊,有種著瓜果的田園。
太陽下山了,將最后的幾縷霞光也收起。河面變得朦朧起來,山和樹都似被奪去了色彩,像灰色的剪影,只看見輪廓。幾只白色的水鳥在不遠處盤旋,然后緩緩落下。倦鳥也要歸巢了。可是巢呢?落下的地方不是河水嗎?我和河岸的中間還隔著一片稻田,為了看個究竟,我穿過田野,來到河岸。岸邊長滿了比我還要高的蘆葦。我找到水鳥落下的大致方位,扒開蘆葦叢一看,啊,是一個也長滿蘆葦?shù)男u!我在河邊生活了六年,只看到過黑黑的礁石露出水面,還從沒看見過島。這個小島真小,七八米的長度,離岸邊不算遠,除了蘆葦,再沒有高起來的東西。島上的蘆葦和岸邊的蘆葦在視覺上連成了一片,怪不得從我站的地方都看不到這里有一個島。這么近的島,我卻從未發(fā)現(xiàn)。河上劃舟的以及河對岸的人們,都能輕而易舉地看到它。但他們又怎會對這么一個孤獨的小島產(chǎn)生興趣呢?也只有我,才這么驚嘆它的存在。
我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忐忑又興奮。島上也許不只有蘆葦和水鳥,或許藏著什么珍奇的寶藏,又或許有人曾利用它藏過自己的心愛物品卻忘了取。就像我小時候曾把心愛的玩具藏在屋子后邊的荒草地里。因為我家要搬家,從遙遠的山區(qū)搬到現(xiàn)在住的地方,我的玩具不能帶走,只好找個地方藏起來。說是玩具,其實就是一把生銹且卷了邊的菜刀、兩只缺了口的破碗、一輛用算盤珠子和高粱稈做成的小車。菜刀和碗是我玩過家家時用的,姐姐和哥哥不屑與我玩,我一人分飾兩角,既當媽媽又當女兒,玩得心酸而快樂。車是哥哥做的,有天媽媽帶姐姐、哥哥和我去山上除草,哥哥就帶著這輛他為之驕傲的車在山頂上玩。我求了好久,他終于答應借給我在一塊大石頭上玩一下。沒想到我玩的時候用力過猛,車從大石頭上飛馳出去,從山頂摔下去了。從此哥哥再也不許我碰他的任何玩具。我后來找了許久,終于在山腳下的河灘上找到。它幾乎散架了,卻成了我的珍藏。這些破敗的玩具陪伴我度過了孤獨的童年,也不知我家搬走后,有誰會在荒草地里發(fā)現(xiàn)它們。是否會像我此刻發(fā)現(xiàn)小島一樣興奮?
到小島上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游過去。對于從小在河邊長大的我來說,游泳不是難事??墒菍W校禁止學生私自下河游泳,我從沒干過一件大人不允許干的事。況且我要是一身濕淋淋地回去,不就明確地告訴大家我干了什么了嗎?沒有換的干爽衣服,今天是不可能去了。明天也不能去,明天是周五,我該回家的。我努力抑制住探求的沖動。回到學校,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的奇遇,當然,也沒人問我。
周五這天,老師們似商量好的,每科都要進行摸底考試,讓人慌張又忙碌。我疲憊地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哥哥并沒有回來。媽媽念叨了兩天,星期天下午我返校的時候,她給我兩袋米兩罐咸菜,說:“你哥沒回來,你幫他帶一份去,記得告訴他下次一定要回來?!蔽掖饝?,像負重的蝸牛一樣出門了。
怎樣把東西交給哥哥成了一個難題。我不知道他在哪個班級,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推開門叫:“哥,我給你送東西來了?!彼隙ú粯芬庠谌嗤瑢W眾目睽睽下與我來個兄妹相認手足情深。他從來沒叫過我一聲“妹妹”,要么叫“喂”,要么叫“哎”,要么叫“矮子”。我想了又想,決定第二天上完早操給他,那時雖然人多,但都爭先恐后地去食堂,應該沒人注意我和他吧。
星期一早上,我提著米和咸菜去上早操。有人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但又行色匆匆,趕快站隊去了。我吁了一口氣,開始搜索哥哥的身影。從我往右的最后幾隊,應該就是初三的隊伍了。我往他們的后排看去,哥哥果然站在最后一排,人群中他最高,而我站在順數(shù)第二。
做完早操,人群開始一哄而散。我提著東西逆流而上,終于擠到他面前,舉著東西對他說:“這是媽媽讓我?guī)Ыo你的,還有媽媽讓你下次一定要回家?!睎|西放到他手上,我不敢看他的臉色,逃也似的走了。
他身旁的幾個女生像炸開了鍋,“哇,你妹妹嗎?”“怎么從沒聽你說過?”“咦,你妹妹不就是那個中考成績?nèi)?zhèn)第一名的女生嗎?”……
到了班里,我的前后左右同學齊齊湊過來問:“那是你哥哥嗎?長得好帥哦,個子又高,做他的妹妹好有面子啊。”
我只知道我哥肯定不會因為我是他妹妹而覺得有面子,他此刻估計還在覺得難堪吧,就像千辛萬苦掩藏的秘密被揭穿一樣難堪。
各科的成績出來了,班主任臉上綻放著夸張的笑容:“這次摸底考試,全年級前三名都在咱們班,尤其是吳桐同學以絕對優(yōu)勢斬獲第一。我作為班主任也臉上有光啊。希望各位同學向吳桐學習,再接再厲?!?/p>
同學們的眼光是羨慕還是嫉妒,我已無心理會了。剛剛還興致勃勃談論我哥的女生們都撇了撇嘴。明明是極榮耀的事情,為何我每每都有種為之羞愧的感覺?似乎這不是榮譽而是恥辱。
最后一節(jié)課是化學,化學老師讓我站起來回答一個問題后,說:“別以為你是第一名就有多了不起,你看看你的化學才多少分。全靠其他科拉上去。雖說別的老師都對你贊賞有加,但你化學學不好,我就看不起你。”
化學老師這番話一定憋了很久,要不然也不會在我已經(jīng)回答出問題之后還這么不留情面地訓斥。我的化學和物理相對于其他科確實是不算好,可能是我沒這個天賦吧,但我也沒放棄過努力。我不知道老師何以這么憤怒和嘲弄,只是因為我是第一名,就理所當然所有科目都能拿第一嗎?我聽到了幸災樂禍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還以為她多牛,原來也偏科。”“她的化學也許還不如我?!薄暗谝挥衷鯓樱窟€不一樣被老師訓。”……
老師大概認為我這時應該羞愧地掩面哭泣,或者奔出教室失聲痛哭??晌覜]有,我繼續(xù)沉默地坐著,沒有一絲臉紅。這樣的冷嘲熱諷我經(jīng)歷過,不算什么。而這時我在想什么,老師和同學一定都不知道。我在想跟課程毫無關系的事情:陽光下的小島,是否還和黑夜里一樣神秘?陽光下的小島,是否能遮蓋住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可惜我看不到暴露在太陽下的島,我只能在今晚去探求一番。
終于放學了,我迫不及待地用塑料袋裹著一身干凈衣服來到了昨天的地方,把衣服藏在蘆葦叢里,然后坐等天黑。其實我最討厭天將黑未黑的時候,朦朧的天色渲染出一種孤獨憂郁的氣氛,仿佛天地間就剩我一人。不遠處的學校里還是人聲鼎沸,有人吃飯有人洗澡,有人打球有人游戲,活力四射熱鬧非凡。所有的聲音離我很近,但那熱鬧里沒有我,我在他們的世界之外。我從小就小心翼翼恪守規(guī)矩,不做任何錯事,努力做一個好孩子。而現(xiàn)在,我將做一件規(guī)矩以外的事,我要游到那個小島上去。不知我的父母、我的老師和同學們知道了,會是怎樣一種表情。我站起來,呼出一口氣,抬腳下到河里。
河水清涼,淌過身上,感覺柔柔的,很舒服,燥熱一下子被它趕走。如果因為它舒服就由著它帶我走,那么我會被帶向危險的地方。所以說,溫柔的未必就是無害的。若是白天,我還得擔心水下是不是有很長的水草會將我的腳纏住,但現(xiàn)在天黑了,水下一片漆黑,我看不清也不敢看清,一心只想著不遠處的小島。
沒有想象中的困難,我一路順暢地游到了小島。心里有些失望,但又立刻點燃希望,小島就在我的腳下呢!我扒開蘆葦,從一端上岸,慢慢地朝另一端走去。每走一步,我都瞪大眼睛看著,期望能找到點什么。但我走完了整個小島,除了地上一個鳥窩里幾個白色的蛋,我再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連那天看到的水鳥也毫無蹤影。探險過程的艱難,探險結果的喜悅,在這里,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呆呆地站在小島上好幾分鐘,才轉身下水,游回岸邊。
我在岸上換好衣服,把濕衣服擰干水,裝進塑料袋里,朝島揮了揮手。它還是孤獨地佇立在水中,并沒因我的到訪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它其實并沒有秘密,若是白天,它在陽光下應是一覽無余,但黑暗給了它神秘感。小島孤獨得像我的未來,但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不要這種同病相憐。我之所以踏上它,其實是想證明它和我不一樣,它并不孤獨。然而我沒有得到證明。
以后我應該不會再來了,就讓它孤獨地留在那里吧,直到有另一個人去發(fā)現(xiàn)、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