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十二歲那年的初夏時節(jié),蠶豆熟了。媽媽從街上買回一竹籃青蔥蔥的蠶豆,我和姐興致勃勃地端了小凳,坐在天井里剝青蠶豆,一顆顆蠶豆,落在鋼精鍋內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剝好青蠶豆,姐用她的一雙纖細的手,剝去青蠶豆的皮,像變魔術一樣,做成了一枚枚綠色的蠶豆戒指,蠶豆戒指小巧玲瓏,惹人喜愛。姐給我戴上蠶豆戒指。我們把手伸出來,空氣里透著一縷縷幽幽的清香。媽從里屋走出來,看見我們手上都戴了蠶豆戒指,笑吟吟地對我們說,小時候戴蠶豆戒指,長大后一定能戴金戒指。
小學畢業(yè),我考上了縣城的一所中學,我對媽說,我不想上學了,和姐一起扳竹殼子吧!媽聽了生氣地對我說,你只管去讀你的書,我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去上學!媽和姐為了提供我上學的費用,起早摸黑趕做熱水瓶竹殼子。我很心疼她們,每天傍晚燒好一鍋粥,一碗一碗地盛在青邊大碗里,放在桌上涼著,再燒好一鍋洗澡水。
媽和姐在蒸籠似的小屋里,不顧身上汗流浹背,一身汗地扳竹殼,我用大蒲扇給她們扇風。后來,我讓姐姐教我扳竹殼子,中間姐休息時,我去幫她扳,讓她歇會兒。每一次媽媽交貨回家時,她一踏進我家弄堂口,便聽到篾絲拖在地上的“沙沙”聲,我連忙迎上去,只見媽一手拖著廠里廢棄的竹絲和竹花,一手拿了做竹殼子的原料。我忙接過媽媽手中的篾絲、篾片。媽媽的頭發(fā)被汗水粘在額頭上,笑瞇瞇地說,師傅都說,我們家的竹殼子是全廠做得最好的!
開學前的一天傍晚,媽媽把竹殼廠領來的工鈿中拿了一大半給我,我拿著沉甸甸的一疊錢,心中喜憂參半,這是媽和姐的血汗錢,我豈能不好好學習?第一學期,我最早來到教室,最晚離開。功夫不負苦心人,期終考試,我取得了第一名。寒假回家,我把成績單交給姐,姐對媽說,媽,這是弟對你最好的報答!媽布滿滄桑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甜美笑容。
第二年暑假,媽媽也給我去竹殼廠領了任務。每天天一亮,我和姐一起開工,一直干到天黑,吃罷晚飯,張燈再開夜工。和姐干活一點不累,姐邊干邊唱越劇,她的越劇唱腔不輸戲班子里的演員。我對姐說,以后我去學拉胡琴,等我學會,我給你當琴師。姐半開玩笑地說,等你學好胡琴,你不知在哪里讀書,我也不知在哪里,也許再也不會唱越劇了!
我念高二的初夏,學校開運動會,我的一只腳不慎扭傷,便請假回家。我到家一放下行李,便和姐一起扳竹殼子。我提出和姐比賽,姐淡然地笑著說,就你這點技術敢和我比,但你這種精神可嘉!比賽開始,姐的右手指頭像鋼琴家的指頭在琴鍵上飛舞。我那笨拙的動作,就像老鴨子走路搖搖擺擺。為了趕上姐,我不顧質量,只顧速度,扳好竹殼,交給姐看,姐皺緊眉頭說,中間松兩頭緊,便成了大肚子!我急著問,怎么辦!姐拿起一根竹尺“啪啪”地敲打著竹殼子,大肚子漸漸地癟了下去。姐真棒!
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省城高中,那年秋天,姐出嫁了,嫁給鎮(zhèn)郊的一個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媽對姐這門親事還算滿意,雖然姐夫家境清貧,但為人正直、善良、勤勞。家里的幾分自留地被他侍弄得欣欣向榮,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蔬菜,還可以上街賣些小銅鈿。姐嫁過去后勤儉持家,飼養(yǎng)家禽,一天忙到晚,雖然很辛苦,但他們的小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我上高中的寒假,姐和姐夫來我家吃年夜飯,吃罷,姐悄悄地塞給我一張十元的鈔票。我開玩笑地說,是給我的壓歲錢嗎?姐羞澀地微微一笑。
初夏時節(jié),學校放農忙假,我從省城回家的第二天,便去鎮(zhèn)郊看望姐。到姐家時,姐從田頭剛采回一籃帶著晶瑩露水的青蠶豆,于是,姐端了兩只小凳,我和姐在門口邊剝蠶豆邊聊家常。小外甥來了,小小年紀湊上來也剝起青蠶豆來。我情不自禁地問姐,你還做蠶豆戒指嗎?姐淡然地搖搖頭。我卻仍讓姐重新教我做蠶豆戒指,姐也重新拾起童年的興趣,做了兩只蠶豆戒指,一只給我戴上,一只給她三歲的兒子戴上,小外甥伸出小手,蹦蹦跳跳地去玩了。
飯桌上姐燒了不少葷菜,一碗生青碧綠的炒蠶豆,卻是我的最愛。多年沒吃青蠶豆了,一吃便想起我們的童年。但眼前的姐,已不再是童年的姐,她的眼角已飛起了細細的魚尾紋,穿著不修邊幅,一件又寬又長的藏青長袖襯衫,很不合身。望著瘦弱的姐,我的眼淚幾乎要奔涌而出。姐夫是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村教師,工資不高,生活拮據(jù),至今依然住在父母給他的三間平房,他們前前后后的人家都把平房改成樓房,夾在他們中間,顯得多么寒酸。
臨走,姐送我出村口,姐拉著我的手說,姐也想造房子,不給你寄錢了。我忙說,不用,我有助學金了,你不用給我。姐默默地一邊點頭一邊朝我揮手。
回學校不久,我寫了一篇散文《蠶豆戒指》,在學校的一次征文大賽中獲得一等獎,得到獎金三十元,我立刻給姐寄去,告訴她這是我一篇文章參加學校征文大賽獲得的獎金,數(shù)額雖小,意義重大,相信姐會高興的。沒想到姐立刻就給我回了信,她說,收到你的獎金,知道你的進步,我激動得一夜沒合眼。姐為你而自豪!我的樓房馬上要蓋好,等樓房造好,我想請你回來吃進屋酒。
期終考試結束的那天下午,我接到姐夫來信,說姐病重,看了幾家醫(yī)院都被婉言拒絕,病倒才一個月,已骨瘦如柴……讀完姐夫的信,信箋都被我的淚水打濕了。我心急火燎地從省城趕回家鄉(xiāng)去看望姐。到達姐家時已是暮色蒼茫,走進姐的新樓房,我發(fā)現(xiàn)殘缺的門窗上遮著一塊塊尼龍布,隨風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備感凄涼。我在樓下朝北的-間又黑又暗的里屋,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姐,第一眼見到姐那張形容枯槁的臉,我的鼻子一陣陣酸澀,話也說不出來。姐夫為何要讓姐住在樓下這間陰暗、潮濕的里間?大概姐夫看出了我臉上的不悅,他把我一把拉到門外,輕聲對我說,阿弟啊!你姐發(fā)病后一直住在樓上朝南向陽的房間,就是最近這幾天,她的情緒特別反常,一忽兒要這樣,一忽兒要那樣。有一天她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我要搬到樓下朝北的里間,我不答應她,她又哭又鬧不知多少回!她看我態(tài)度堅決,便向我苦苦哀求,我的心軟了下來,她病成這樣了,我只好順從她,幫她從樓上搬到樓下。
聽了姐夫的話,我急于要了解姐搬到樓下的原因,就又踅進姐的里間,坐在姐的床沿上,一只手握著姐的手,輕輕地說,姐,住在樓上陽光好,空氣好,你為什么不愿住,要讓姐夫給你搬到樓下來,你到底為的啥?姐的兩眼噙滿了淚水對我說,阿弟??!你知道,我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了!你姐夫還年輕,孩子還小,總不能讓他又當爸又當媽。
姐的一席話,令我心碎,我的好姐姐??!你在離開人世之前,還要為你最愛的人考慮他們的明天,你的胸襟何等寬廣,你的內心何等善良!我和姐夫靜靜地守護在姐姐的病榻旁,姐已處在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時而說夢話,時而清醒,她突然拉著我的手說,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和你一起剝青蠶豆時,我替你做蠶豆戒指,給你做一個,你要做十個,于是,我和你的兩雙手戴滿了蠶豆戒指。媽媽從街上回來看見我們手上的蠶豆戒指,她便說,小時候戴蠶豆戒指,長大后要戴金戒指,你說對嗎?我默默地點頭。她又說,我長這么大,還沒戴過金戒指哩。我說,等我工作了,我給你買!姐嘆息了一聲說,姐等不到了……我現(xiàn)在就要金戒指!姐說罷,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和姐夫面面相覷,姐要金戒指怎么辦?姐夫平日積攢的錢,都給姐看病花光了,哪里還有錢給姐買金戒指。正當我和姐夫一籌莫展時,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陣悠揚的笛聲,越來越近,我聽出了是貨郎擔吹笛的聲音,立刻出門在村里村外循聲尋找,終于在村里一個偏僻的轉角處找到了這個吹笛的貨郎擔。我在小商品中尋找來,尋找去,賣貨郎問,你要買什么?我說,金戒指!賣貨郎笑著說,你開玩笑!我說,不開玩笑,我真的要買金戒指!
“啊!金戒指!” 我兩眼發(fā)光地盯上那些琳瑯滿目的小商品中的一枚戒指,興奮極了!
“不,這是銅戒指!” 賣貨郎笑著說。
“銅戒指也好!多少錢一個?”
“五角錢一個!”
“我買一個!”我興致勃勃地邊說邊付錢。
賣貨郎遞給我一枚黃澄澄、金燦燦的銅戒指,我把它放在手掌里掂量,它和金戒指一模一樣。我迫不及待地拿了這枚銅戒指,奔進了姐的房間嚷著:“姐,你看!這是什么?”
“金戒指!”姐兩眼發(fā)光地用雙手撐了起來說。
“姐,我給你戴上?!蔽疫`心地把這枚銅戒指戴在姐那只枯瘦的手指上,姐貪婪地看著她手指上閃光的戒指,仿佛怎么也看不夠,看著,看著,她陶醉在她的幻覺中,甜甜地笑了,她越興奮越幸福,我的心情越沉重越痛苦。
姐的兩眼突然發(fā)出奇異的光芒,注視著我們,姐仿佛沒有了遺憾,漸漸地閉上了眼睛,終于離開了我們。在給姐送葬的路上,姐夫問我,小弟??!你姐的金戒指到底哪兒來的,你怎么像魔術師一樣變戲法變出來的?我如實地告訴姐夫,這枚不是金戒指,是我在貨郎擔上買來的銅戒指。
其實,姐的心思我明白,她最喜歡的莫過于我們童年時代的蠶豆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