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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落的孩子

        2016-05-14 15:37:16駱永林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彝人大涼山木棉

        駱永林

        俄羅斯大作家托爾斯泰有句名言大意是,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同。讀這篇小說,主人公的境遇似乎讓我們對托翁的話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就有了一定新意??梢哉f是作家獨(dú)辟蹊徑,用嫻熟、老道的語言,講述的一個曲折的愛情故事。愛情確實是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問題是怎樣在永恒的主題中,開掘豐富多彩的新意,那可就要看作家們的本事了。此篇小說的不俗就說明永恒的主題中,永遠(yuǎn)不乏熱愛生活、常綠常新的進(jìn)取創(chuàng)新的高手!

        “南來,站??!”

        南來是報社的副總編。在機(jī)關(guān)樓的大廳前,人們溫和地點(diǎn)頭致意或者小聲地問候,沒有人如此地斷喝。喊話的人一定把南來的姓名沉甸甸地含在口腔里轉(zhuǎn)來輾去地囫圇,見到本人時便迫不急待地噴吐出來。喊得急促與響亮,讓所有走上臺階的人們停足,側(cè)目關(guān)注。

        ——是女人的尖細(xì)的聲音。

        南來遁聲望去,在進(jìn)入報社的大門的臺階下,站立著一個女人。南來第一眼并沒有認(rèn)出她到底是誰。撞進(jìn)眼簾的是她寬厚的身板,雖然胖,但胖得壯實,每一塊肉都扎扎實實地貼在身上。一件白色的短袖鐵路制服襯衣配一條黑底紅花的棉質(zhì)中長裙,這是鐵路小站的中年女職工和家屬們來到省城的裝扮,幾十年來一成不變。如果在小站上這樣穿是沒有問題的,但在省城也穿成這樣無異表明自己的來源地。也難怪她們,不知道省城的流行,貿(mào)然搭配更是不好把握,以這樣的不變應(yīng)萬變,在心里覺得很妥帖。她的臉色、皮膚的顏色也會告訴所有走上臺階的報社同仁們,她是從大涼山來的,是從大涼山鐵道線上峨嵋車站以南的沿線小站上來的。

        南來太熟悉這種皮膚的顏色:陽光的手指頭在大涼山上比川西壩子要粗糙得多,雖然它們來自同一塊發(fā)光體,大涼山的太陽是一塊粗砂布,川西壩子的太陽是一塊織有花朵的蜀錦。粗砂布搓揉在人的臉上,臉蛋會生出裂紋、皮膚下會泛出毛細(xì)血管,把臉抹成干澀的赫色。南來年輕時在大涼山鐵道線上廝磨過,對大涼山的太陽有深刻的理解。

        南來再看看她的面容,眉頭緊皺、嘴唇干裂,喉嚨涌動著,似乎有很焦急的事要敘說。駐足觀望的人都以為是大涼山鐵道線上的職工,因為有什么不平的事來找報社反映,南來以前跑那條線的報道,偶爾有職工找他解決事情是沿線職工容易想到的路子。來人總是這樣大聲武氣地直呼其名。停步的人們又邁出腳步了。

        南來心里突然一咯噔:啊,好像是……她?真是她嗎?趕緊快步地走到她的面前?!澳恪?/p>

        壯實女人的眼光繚亂起來,低垂下去,似乎有眼淚要滴落,她趕緊用寬厚的手背抹眼眶,她說:“你是記不得我了……我是袁木棉,烏斯河站的袁木棉……”她怕南來忘記了,放低聲音再加上一個強(qiáng)調(diào):“……沙瑪隧道,看守工?!?/p>

        沙瑪隧道、女看守工,這兩個名詞懸掛在南來心頭。歲月的風(fēng)聲水色浸染,它們已經(jīng)綠銹斑駁、嫩色褪盡,混沌如兩根忘記采摘的絲瓜,甚至肉質(zhì)都褪去只剩下絲絲縷縷的粗筋。但是現(xiàn)在,袁木棉的敘說瞬間就把老絲瓜蛻變成銅鐘,雙鐘齊鳴——沙瑪隧道、女看守工。

        南來倒吸一口涼氣,烏斯河!南來永遠(yuǎn)記得這個地名,記得烏斯河山峰的突兀、記得峽谷的深邃、記得那引起赫色的大滑坡地帶,更記得有一個沙瑪隧道的女看守工,她叫袁木棉。那時她穿的是裙子或者是緊身褲,墨色枝葉配紅花的裙子或者大紅色的包裹得絲絲入扣的緊身褲。十多年前來找過南來,讓南來膽戰(zhàn)心驚了很長的時間,后來風(fēng)平浪靜,再也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南來怕聽到烏斯河,更怕聽到袁木棉三個字。

        南來不忍心看低頭啜泣的袁木棉,他短暫地閉上眼睛,闔目間卻看到了烏斯河傾復(fù)的泥石流洶涌而來,許多世紀(jì)以來就高懸頭頂?shù)拇笫^和泥巴,裹挾著渾濁的山洪傾瀉而來——烏斯河工務(wù)段召集搶險隊伍的鐘聲呼叫起來——這也是他以前在成昆線上做記者時經(jīng)常描寫的場景。南來睜開眼時,同棟大樓的同事們正紛紛從身旁走進(jìn)報社,這些都是機(jī)關(guān)的練達(dá)的人士,事不關(guān)已會快步地越過,但很難說他們不會斜覷或者偷瞄。南來定神后,對袁木棉說:“你還是來了……到我辦公室來談吧。”

        袁木棉止住抽泣,亦步亦趨地跟在南來的身后。局機(jī)關(guān)恢宏的大樓讓她有些膽怯。上樓的這段時間,南來的心情也平息一些,他想明白了,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他下定決心了,不能這樣糊里糊涂地提著心過日子。進(jìn)入辦公室后,南來虛掩上門,但門邊小心地推近貼緊門框,這樣也不會透漏出交談的聲音。

        南來靠在辦公椅背,把腰板挺直,仍然保持一種警惕的身姿。他不說話,用眼睛瞅著接踵進(jìn)來的袁木棉。因為他實在不清楚她為什么來找他,在這個時候!

        袁木棉不安地用手指劃著茶機(jī)前的玻璃板,她語無倫次地解釋:“我真的不愿意來見你,我以為永遠(yuǎn)都不來找你的。但是……我昨天搭573次車連夜連晚地來,我必須來,因為他到省城里來……他不聽話喲!”

        看她局促不安地樣子,南來的緊張松馳下來,問:“誰來了?是誰到省城?”

        “兒子?!?/p>

        “他多大了?”

        “16歲?!蹦蟻硖ь^想一想,在心里默算一下,倒吸一口涼氣:“他來了……來做什么呢?”

        “那個長著巖石腦殼的犟拐拐,他到省城來看看。省城多大呵他才多大哇,他剛滿16歲也不仔細(xì)想想迷路了咋辦?而且他的身上沒有多余的錢,只背著一個裝滿樂器的袋子。他說走就走,從學(xué)校里走的,過了半個月了我才知道他來省城了?!?/p>

        一個冒冒失失的離家出走的少年,所以母親會如此心急。但是她不找別人幫助,一下車就候在報社門前等他,為什么呢?南來沉吟一會兒,堅決地拋出一個埋藏多年的疑問:“他是誰的孩子?”

        袁木棉的臉頓時窘迫得潮紅,但她咬咬牙后恨恨地說:“他是我的孩子。我的!”

        “你一定要回答,他的父親是那個彝族人吉黑瓦達(dá)……還是我?”

        “唉,作孽喲。你還記得過去的事?”

        “我沒有忘記。”

        袁木棉的眼眶里盈盈地閃著光,她虛弱地回答:“我不知道孩子在哪里,求你幫我找到他,找到他……你就明白了?!?/p>

        南來把車開出來,側(cè)身打開車門時,袁木棉站立在車門邊。早上的太陽照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與頭發(fā)上散發(fā)著太陽的金輝,她的身姿卻掩藏在背光的陰影里。

        南來又看到了沙瑪隧道前的光影,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維修的軌道車載著全國和省市級媒體的二十多名記者往大涼山鐵道線采訪,軌道車快要竄出沙瑪隧道時,車上的幾位攝影記者突然尖聲地叫起來:“停,停車呵!”南來當(dāng)時在鐵路分局的宣傳口工作,掛名路局報社的通訊員,此次陪同鐵路外的媒體采訪。南來抬頭看看隧道口,明白了攝影記者叫停的原因,眼前呈現(xiàn)絕妙的光影:

        沙瑪隧道口的條石壘壘,黝黑和沉重的質(zhì)感畫出明暗變化的半圓形,為整個構(gòu)圖提供絕妙的黑白分明的邊框。底部是枕木和道砟,被隧道的滲水滴瀝得濕漉漉地反射光。這光不是寒光,是那種飽含水分的物體發(fā)出的水晶般的柔光,道砟本來就是平庸之物,是這個場景中作底部閃閃爍爍的陪襯,道砟石的棱角紛亂,發(fā)出的柔光也就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散漫,恰到好處地烘托出之上的鐵道與人。在道砟石之上臥著兩條鋼軌,由于出隧道口就是彎道,要克服離心力整個路基面會有一些傾斜,鋼軌也是一高一低地彎曲,車輪日夜輾轉(zhuǎn)在軌面上磨出了兩條明亮的光帶,在黝黑的邊框圍護(hù)下在道砟石上飄曳起來。此時的鋼軌和道砟仿佛失去了鐵與石的硬性,在明亮與晦暗之間轉(zhuǎn)化為柔軟之物。隧道外就是大涼山天空,明凈凈地不著一絲云彩,構(gòu)畫出弧形的留白。所有的一切只為浮現(xiàn)一個人影——

        沙瑪隧道的看守工高舉著一盞信號燈側(cè)身展示允許通過的黃色信號。因為逆光,他的整個身影只有輪廓,手臂上端是一朵閃亮的向日葵,手臂以下是一個纖細(xì)的身形。哦,立即讓人聯(lián)想到看守沙瑪隧道的是一個女工,只有女人才會有這么下滑的肩與膨脹的胸部,舉手后挺立而出的是急劇擴(kuò)張的一團(tuán)圓弧,圓弧的下端因為沉重似乎顫巍巍地抖動?;⌒我韵录眲∈帐难盏媚敲淳o致與纖細(xì),平坦之后再次向下發(fā)散。哦,她那時穿的是當(dāng)時流行的緊身褲。

        在上世紀(jì)的末期,城市里鋪天蓋地的流行緊身褲,就是用腳底踩住高彈的面料以便貫穿半身。南來從那個年代過來,見識無數(shù)穿緊身褲的女子,至今他還是認(rèn)為沒有人比她穿得更好看。黝黑的光影包裹臀部的渾圓,完美的渾圓向上翹立,并攏的胯把下部變成一條纖細(xì)的鰭,顯示出兩條繃緊的大腿、小腿以及腳踝,它們挺立出女性少有的力量感!對了,她的緊身褲是大紅色的,非常的鮮艷奪目,躍然地沖擊眼簾。因為緊身褲的紅,所有的黑白光影全部飄逸起來。

        一條站立的美人魚,一條舉著向日葵的美人魚,以模糊得最美的樣子出現(xiàn)在大涼山鐵道線的沙瑪隧道口——這圖景和光影也許正是攝影者苦苦追索的。軌道車剛停下,攝影記者們紛紛跳下舉起照相機(jī),甚至有記者跳進(jìn)了隧道內(nèi)的排水溝以便拍到最佳的角度。因為沿線采訪下來,大涼山鐵道線上的看守女工們雖然很多,穿著緊身褲的只有她,而且是紅色的緊身褲。

        記者們的忙亂把她嚇住了,她丟下信號燈蹲在路基下不知所措。陪同采訪的烏斯河養(yǎng)路段的領(lǐng)工員恨恨地說:“怎么這么沒有出息?!边@個沒有出息的女子就是袁木棉。領(lǐng)工員催促她趕緊站起來,保持剛才的姿勢。因為羞怯,袁木棉做得有些忸怩,手腳沒有剛才繃得那么緊,顯露出一點(diǎn)膽怯與畏縮的樣子,當(dāng)然也更增添了一點(diǎn)女性的柔美。當(dāng)年畫報和報刊上都有她持燈站立在沙瑪隧道口的不同角度的圖片,冠名為“成昆線的看守女工”或者“列車安全的守護(hù)女神”。

        南來后來明白了為什么袁木棉穿緊身褲最好看,穿在她的身上不只是顯示出女性的水波般的曲線,最重要的是她肉體里蘊(yùn)藏著那么多的狂野的蓬勃的活力,如熟透的石榴,密集的籽實每一顆都在膨脹都要炸裂。這種活力就是高彈的面料也包裹不住,而且放在具備勞動美感的場景更是酣暢淋漓地噴涌而出。

        十七年后,南來再次看到袁木棉的逆光的剪影,雖然沒有松松垮垮的墜落之勢,但奪人心魄的熱力失去了。她把臃腫的自己塞進(jìn)副駕座,這一切讓南來恍若隔世。嘆口氣,十七年呵!誰能不老?就是自己還能再次攀上烏斯河站高高的棉來山嗎?他為自己的失落感有點(diǎn)自責(zé)。

        汽車離開局機(jī)關(guān)大院后,南來才想起問她:“哦,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吉黑阿木,就是吉黑家的大兒子?!?/p>

        南來心里念叨:阿木——大兒子,這個長在彝家的孩子他究竟長得什么樣呢?真像我嗎?不僅僅是面相還有他的性格,到底是誰的稟性呢?

        袁木棉沒有孩子的落腳地,沒有他的聯(lián)系電話,她只知道孩子的去向是省城?!叭绻矣兴男雄櫍乙膊粫砺闊┠愕?。”

        這話讓南來聽起來心里刮過一道寒風(fēng),她真是不想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在是孩子丟了不得已找來的。那么我在她心里是如何的不堪呢?南來想到這一層,也為自己嘆口氣。我怎么就成了這樣不能依賴的人呢?南來覺得憋屈和悲哀,一定得把這個孩子找出來。他現(xiàn)在找到孩子的心情與袁木棉一樣的急迫了。南來開車時已經(jīng)想到應(yīng)該到哪里去尋找孩子,鐵路南站??隙ㄅc鐵路南站有關(guān)。省城人都知道大涼山來的彝人聚集在省城的南部區(qū)域,在鐵路南站附近轉(zhuǎn)悠的多,與南站的鐵路派出所多有關(guān)聯(lián)。車站派出所的劉所長正好是多年的朋友,通過劉所長也許能挖出冒失地闖進(jìn)省城的吉黑阿木。這個孩子!

        來到火車南站,在廣場上就看到了正在巡視的南站派出所的劉所長,劉所長老遠(yuǎn)就伸出手來?!鞍パ窖剑稍L的事安排一個小編或者小記者來就行了,何須大總編親自出馬。”

        南來寒暄:“最近忙嗎?”

        劉所長回應(yīng):“你知道南站這邊有一群搗蛋的人,攆不走也惹不起,他們又有政策保護(hù),咋會清閑呢!”

        南來知道這個狀態(tài)才來找他的:“我有急事找你!私事,我的……親戚在找她的孩子,一個離家出走的彝族少年?!?/p>

        劉所長撓頭:“這事不好辦,他們很散亂的。有時候管不住自己,當(dāng)然也就誰也管不住誰了。而且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孩子?!?/p>

        袁木棉插話:“彝人聚集一地總有頭兒的。我知道你能找到頭兒,也能找到我的兒子。”

        劉所長仔細(xì)地瞧瞧袁木棉,“好吧,我試著找找。你們就在這里等還是到辦公室里去等?”袁木棉回應(yīng):“不麻煩了,我們就在廣場上等。所長快去快回吧!”劉所長就轉(zhuǎn)身向站外走去,肯定是辦事去了。南來與袁木棉走到廣場的一隅相對而立。袁木棉覺得總要說點(diǎn)話,“你說我是你的親戚,還好呃,沒有說你在學(xué)雷鋒做好事,幫助鐵路小站的職工尋找失散的孩子。好的,我就榮幸地算是你的親戚吧?!?/p>

        南來聽這話隱隱地有些刺耳,一時間也找不到回話:“哪——該怎么說呢?為什么要來省城呢?”

        “誰?”

        “兒子——”

        袁木棉漲紅了臉,想想說:“他來找親戚。怎么勸也勸不住,他一定要來找的。”

        “你們在省城還有親戚嗎?”

        袁木棉搖頭。南來意識到:“那么——他是來找我嗎?我最近哪里都沒有去,也沒有少年來找過我。他為什么沒來呢?”

        “你愿意他來找你嗎?”袁木棉幽幽地問。噎得南來一時語塞。

        “他怎么知道我呢?你告訴他了?怎么說的?”

        “我什么也沒告訴過他。但是他可能知道點(diǎn)什么了。”袁木棉這時從挎包里取出一個本子遞給南來。牛皮紙質(zhì)的封面已經(jīng)須須縷縷的破舊,抬頭是養(yǎng)路工區(qū)的交接班記錄本,脹得鼓鼓囊囊的厚實。南來接過手,翻開瞧瞧,原來是一本剪貼本。但是這本剪貼有些不尋常,都是南來發(fā)表在路局報刊上的詩文。

        “他從小就看見我在剪貼,也許他猜到的——他是一個聰明的男孩,他長大了什么也瞞不了他。”

        南來與許多弄新聞的人走的路是相同的。青年時期揮灑激情弄詩作文,宣傳部將其招入麾下,寫新聞報導(dǎo)寫社評,憑手中的一支筆寫上了領(lǐng)導(dǎo)崗位,詩文反倒是昨夜黃花了。沒有想到,還有人把這些裝點(diǎn)版面的小詩小文從報刊上小心翼翼地剪貼下來,把編輯和自己都覺得是黃花菜的小詩文一一收集。十多年來在路局報刊發(fā)表的文學(xué)作品幾乎囊括其中,南來都快忘記了自己寫過這樣的作品。翻著本子,南來仿佛看到袁木棉收集剪貼的情境:在沙瑪隧道口,軌道車丟下給養(yǎng)呼呼地開走了,女看守工把米和蔬菜、油桶擱在腳邊,忙不迭地打開隨同丟下的幾張路局的報紙和路局的雜志。如果印刷著南來的字樣,她目光閃閃地莫名地驚喜,然后把那一張在其他地方隨意拋棄的紙張小心翼翼地收好。在夜深車稀的時候,在看守房的一盞暗淡的燈泡下,如果停電就在一盞備用的油燈之下,女看守工捧著剪貼本細(xì)細(xì)地誦讀。此時大涼山的千山萬壑黑得渾然的純粹,半山壁映著唯一的光,光也抹亮了鑲嵌在山壁的兩條銀色的軌道。臉龐抬起向黑暗的遠(yuǎn)方凝神,眼珠子亮閃閃的。

        南來想到這樣的情景,把臉低向剪貼本上。

        袁木棉說:“孩子小時候就看見我在收集這些。后來有一件事,讓他知道了吉黑瓦達(dá)不是他的親生父親。唉,這孩子這些年來一直在追問我,他有幾次甚至也問起過你。問為什么專門收集你寫的詩文。我都搪塞了他,沒想到他長大了,心也野了,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突然離開大涼山,說是到省城里來?!?/p>

        南來說:“來找我的。一定是來找我的?!?/p>

        “他只說來看看,和你以前說過的話是一樣的。只是來看看,他說要看個明白就回來?!?/p>

        “我們的報紙每天都貼在南站廣場上,我的姓名每天都赫赫然地印在上面,報社的電話與地址也一目了然,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呢?”南來現(xiàn)在更著急了。

        “不知道。千萬不要出……事?!痹久捺ㄆ饋?,南來走近她,抬起手遲疑片刻還是拍在她的肩上。袁木棉立即抓牢他的手掌,把臉貼在南來的掌心。

        南來的手掌立即稀里糊涂地潮濕,一掌的淚。廣場上的風(fēng)很大,人很多,南來左右環(huán)顧,沒有把手抽回來。就在這當(dāng)兒,劉所長走過來,效率真高。跟在所長背后的還有一個人,皮膚黝黑的壯碩漢子。他收攏了肩胛骨,低垂頭顱,謙恭地眉眼之間仍然藏不住一種暴戾的尖銳。劉所長說:“你們把要找的人告訴他。他知道在南站這一帶的所有的彝人?!?/p>

        袁木棉上前拉住他:“我的兒子,吉黑阿木,16歲。你知道?”

        “我記不住姓名,你得說他的模樣?!边@位漢子就是南站附近彝人的頭目了。他瞧見袁木棉身后的南來,恍然大悟。“我知道你們要找的是誰了。一個少年,彝人里少有的白臉少年。你是他的媽媽,你是他的爸爸。你們咋會現(xiàn)在才來找他呢?”他指著南來說他是少年的爸爸。

        劉所長不以為然:“胡扯!他怎么可能是他的父親呢?他是總編,我們報紙的總編?!?/p>

        “不管是什么,他和那孩子長得一模一樣。一個模子翻印的能有錯嗎?”

        “咦,有這回事?總編的夫人在局機(jī)關(guān)財務(wù)處,怎么……哦,南來以前也是大涼山鐵道線的人。你們又是親戚……那就是娘舅關(guān)系,外侄如娘舅,這就不奇怪了?!眲⑺L的自圓其說替?zhèn)z人解了圍,袁木棉也在點(diǎn)頭默認(rèn)。

        袁木棉已經(jīng)抓緊那人的肩膀,“走,快帶我去找他。”

        “他走了。被我們打走了?!?/p>

        “你們打他?你們?yōu)槭裁匆蛩繛槭裁茨???/p>

        彝人頭目抬眼瞄瞄劉所長。劉所長厲聲地說:“老實交待,必須如實地講。”頭目就接著說:“他流落在南站,我們收留了他。給他房住給他吃飯也給他灌酒,但是他卻不替我們做事,當(dāng)然要打他。”

        “他才16歲,能做什么事。你們要他做什么?”

        “當(dāng)然是最方便就來錢的事……進(jìn)屋偷……攔路搶。這個犟小子就是不干,就連在路邊的順手牽羊也不肯。他說是來找父親的,如果找到,父親知道他在做壞事,怎么好見父親呢?媽的,他說我們在做壞事,說我們是壞人,我不打他,其他人不會放過他的。他們打了他?!?/p>

        “啊,你們打他?”

        “我們當(dāng)時也不知道你們當(dāng)家長的在找他,也不知道你們和劉所長有熟人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他就被打得趴下了,動彈不得。人長得白凈不像彝人,打死也不低頭這一點(diǎn)真像彝人。嗬,人小卻有硬氣,他說打死他也不干偷盜的事,誰把他教得這么傻也這么倔犟?他說來找爸爸,有這么蠢的爹嗎?”他說著,瞄一眼南來。

        “你們到底把他怎么樣了?他現(xiàn)在是死是活?”

        “搬走的時候是活的。是我憐惜他,他們說丟在花臺的草叢里就算了,我憐惜他,知道為什么憐惜他嗎?他會我們彝家的所有的樂器,一支竹笛能把人心吹軟下來。我一般不感動的,他的笛聲差點(diǎn)讓我掉眼淚??丛诘崖暤姆萆?,我讓人把他送到一間房里,還留了錢讓人侍候。也許活過來了,也許……”

        “你們是在犯罪,謀殺罪知道嗎?”劉所長拍了桌子。

        袁木棉已經(jīng)被嚇得淚眼婆娑了,她上前拖拽著頭目,“如果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會咬死你。快!帶我去,帶我去他養(yǎng)傷的房間?!?/p>

        頭目見勢不妙,甩開袁木棉的抓扯,撒腿就跑,邊跑邊喊出一個地址。劉所長扼腕嘆息:“在山坡上他們能跑得過兔子,在平地里他要逃命誰也追不上。跑不了他。我會把他揪回來的。”真是的,逃跑的頭目腳步飛叉叉的如風(fēng)刮過。

        南來知道孩子養(yǎng)傷的地址是省城的一個城中村。寬闊的蜀錦大道在這一段左右分明,左邊是新建的春江寫字大樓與西班牙風(fēng)格的芙蓉香醍,它的價格不菲,居者也都是大富大貴之人。右邊從一個十字路口拐進(jìn)去后,路越來越逼仄,地上也越來越爛,最后變得坑坑洼洼,據(jù)說路燈經(jīng)常被人打熄滅,基本上是本城人夜間的禁忌之地。左右兩過是城市的兩個天地。

        吉黑阿木就住在地上的一邊?

        一路問過去,終于找到對應(yīng)的門牌號,一棟四層樓的自建房。南來停好車后,袁木棉告訴他:“你別下車去?!?/p>

        “不是讓我看看他嗎?”

        “不行,我不想讓你看到他,而且他也可能不想看到你?!迸俗兡樒饋砜烊玳W電。袁木棉找到地點(diǎn)了,似乎南來的作用就完成了。

        “能撇清嗎?你說能撇得兩不相干嗎?”

        “能。這以后都是我們家里事,與你不相干了!”袁木棉的語氣決絕?!澳汩_車回吧?!?/p>

        南來猶豫片刻,決定在院落外等待。以前袁木棉也這樣拒絕過他,他離開了,卻留下長久的懸疑。今天,他要等等結(jié)果了。

        袁木棉闖進(jìn)去對著四層樓房就喊:“吉黑阿木——阿呷阿木!”她交替地喊。沒有回聲,袁木棉又鉆到底樓,趴在一堵窗前向里面瞧,什么也看不到。她又喊:“其他人都死了嗎?吉黑,吉黑,快出來,你這樣要把媽媽急死呀!”

        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yīng):“住嘴。有人做了夜班正睡覺,不要吼喪似地喊?!苯又吹揭晃桓訅汛T的中年婦女從一道破門橫空地站出來。

        “我喊我的孩子。他就住在這里?!?/p>

        “這里沒有孩子,而且住的全部都是彝族人?!蹦蟻碇肋@里的原因和曲折,最初一些彝人找到環(huán)衛(wèi)、保安之類的工作的來此租房,同族人越聚越多,由于生活習(xí)俗的差異,其他人就離開了。房東只好找個彝人代收房租。她長著彝人黝黑的寬臉膛,可能就是這棟房的二房東。

        “他就是彝人,我知道他就住在里面,他被打傷了,你們是一伙的兇手。你們把他弄成什么樣了?”袁木棉又喊叫起來。

        那胖女人伸手來捂她的嘴?!拔艺f沒有就沒有,再吼,撕碎你的嘴。”

        “呸,你們傷害我的兒子!你也是兇手?!眱蓚€女人似乎要干一架。南來在院墻外聽到對話,袁木棉從來都是柔順到糊涂的地步,沒想到還會有剽悍的蠻勁。

        一個被吵醒的男子披衣出來,二房東回頭對他講:“就是這婆娘不聽勸,在這里吼叫。你把她丟出去。”那男子便撩手走過來。

        南來發(fā)現(xiàn)袁木棉可能要吃虧,趕緊下車跑過去,擺手擋住走近的彝族男子。二房東看一眼南來,突然一拍屁股:“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誰!”

        “少費(fèi)話,快把他交出來?!痹久抻謸踉谀蟻淼纳砬?,試圖制止女人胡說。

        二房東不理會她,對著南來說:“看你就知道是他的爹——哦,那個少年人,多遭罪多可憐的,你們咋就讓他來吃這個苦呢?”

        南來問她:“你認(rèn)出來了?”

        二房東再拍大腿?!澳呛⒆雍喼卑凑漳愕哪W佑〕鰜淼?。挺挺的鼻梁兒、小巧的薄嘴皮,特別是這兩道眉毛,一樣的粗得像兩條鬃刷子?!?/p>

        南來回頭瞪了袁木棉一眼。她窘得低下頭去。

        “快帶我們?nèi)ニ〉姆块g?!?/p>

        二房東掏出一串鑰匙,走向低樓的最角落。打開房門,只有一架小床和一排生銹的鐵釘子,房間里飄蕩著破舊和霉?fàn)€的臭味。袁木棉看見兒子住在這么簡陋的房間眉頭緊皺?!皣K,嘖。他在哪里呢?”

        二房東顯然是碎碎嘴,不斷地嘮叨:“當(dāng)初他們把他送來,喲,那血喲糊滿了衣襟,臉腫得成了豬頭。嘖,嘖,我就說哪個殺千刀的這么狼心狗肺,把個娃兒弄得半死!我讓他躺在床上,替他抹了血跡,替他上藥、替他喂水、替他熬粥,還替他什么呢?”二房東眼睛轆轆地轉(zhuǎn),想不起來,就直說:“我做這么多事,你以為我收了多少錢嗎?能發(fā)多大財嗎?沒有!我看他也是一條命,年輕輕的,憐憫他。他好起來,能站立了就走了。”

        “他那么重的傷,怎么能讓他走呢?”

        “錢用完了,不該走嗎?難道我還能供養(yǎng)他一輩子?哪個是他的爹媽喲?你們當(dāng)親爹親媽的都不管不顧,要我來侍候,好意思嗎!”二房東說話也狠。

        南來想想孩子受傷真不關(guān)二房東的事?!八麄麆偤?,你也應(yīng)該讓他多住幾天嘛?!倍繓|叉開手指比劃:“嗨,我愿意攆他走嗎?我還想聽他玩的彝族的樂器,笛子、巴烏、阮,他都能搬弄,好聽得很!但這里的立錐之地都要用錢來蓋,我敢倒貼?”

        東南來在鐵釘子里發(fā)現(xiàn)一根漆花的竹筒,摘下來看竹筒里裝著三片口弦琴,其中一片破裂了,南來不知道怎么吹奏,只能隨手撥動,口弦的葉片錚錚地彈響,余聲繚繞。二房東過來碰碰南來的手肘,“這孩子的樂器是你這當(dāng)?shù)慕虝克档陌蜑跄馨讶诵陌l(fā)酵成一罐麥芽糖?!?/p>

        “是嗎?真有那么好聽?”南來今天是第二次聽說十六歲少年的演奏能捫在人的心坎上?!坝械?。他彈月琴時能把人心舉到天上去!”二房東又向南來的跟前靠。

        袁木棉一把拉回南來,她兇狠地上前攥住那胖女人的手。“你也得把我的兒子找回來,他是被你狠心趕走的?!?/p>

        “遇到瘋婆娘了,我到哪里去把他變出來?你到黃泥塝的那塊破地方去找他吧,沒有錢的外地青年都聚集在那里,也許做偷和搶的事,也許在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也許還學(xué)會了吃白粉。你們快點(diǎn)找吧,晚去了可能就是去收尸了。”這女人翻臉也不比袁木棉慢,她甩開袁木棉的拉扯,轉(zhuǎn)身就退縮回屋。末尾的話把袁木棉嚇傻了,嚇得腿也軟了。南來扶著木棉回到車上。

        南來沒有發(fā)動汽車,只是攥著方向盤恨恨地咬著牙。他突然側(cè)過頭對著袁木棉說:“還說與我沒有關(guān)系嗎?他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哦,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蹦蟻韺W(xué)著二房東的話說。

        袁木棉埋著頭不理睬南來,但是仍然看見她輕蔑地撇撇嘴。

        南來繼續(xù)說:“八年前我來問過你,你說與我不相干。難道真的不相干嗎?你為什么不說實話呢?”

        袁木棉抬頭,淚水婆娑地望著南來?!八悄愕暮⒆?,你的種。但是十六年了,你養(yǎng)過他、教過他和他一路地走過一回嗎?孩子十六歲,十六年來,你說啊你在哪里呀?”

        袁木棉話未說完已經(jīng)淚如雨下。

        南來與大涼山里的一個孩子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南來不是第一次聽說,以前聽劉海亮說過。劉海亮,因為他更早地到鐵路分局的電視臺,在拍攝視頻節(jié)目上他是南來的師傅,在八年前、在烏斯河車站,劉海亮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他知道南來與袁木棉有個糾纏,但是也沒想到有這樣的結(jié)果。

        時光進(jìn)入2000年后,城市與鐵路沿線的生活反差實在太大,為豐富職工的生活,路局工會為邊遠(yuǎn)的站段購置了一批影音器材,建立傳輸網(wǎng)絡(luò),放電視劇、唱卡拉OK,也在職工集中的車站進(jìn)行露天舞會。那個時期,沿線站段也曾熱鬧過一段時間。

        南來和劉海亮再到烏斯河站,拍攝烏斯工務(wù)段組織的一次站線職工的聯(lián)歡晚會。沿線的工區(qū)為這個晚會精心地準(zhǔn)備了文藝節(jié)目,這些被太陽曬黑的臉膛第一次涂抹了油彩,這些在路基上巍然挺立的漢子第一次在舞臺上拿捏身段,這些喊慣了號子的喉嚨第一次逼細(xì)了唱流行歌曲,真有些難為他們。但是這么多的第一次也給他們帶來新鮮感、緊張感、滿足感。南來在晚會的過程中沒有看到袁木棉的身影,南來本來以為可以看到她的,她這么一個追求歡樂的人在烏斯工務(wù)段難得的歡愉的場景中并沒有出現(xiàn)。

        節(jié)目表演結(jié)束后是交際舞會,在籃球揚(yáng)中央有幾對人在翩翩起舞,在籃球場邊卻有上百的人在注目觀看,音樂震天的轟響。南來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是這樣,但在上世紀(jì)末的鐵路沿線地區(qū)每有舞會總是這樣的:觀看者眾,而工會的工作人員就在場邊不斷地拉扯和推搡,捏著這個人手腕、推著另一個的后背,向場地的中央如趕鴨子那樣趕。人們擺著手躲閃著,也不離去,仍然興趣盎然地站立于四周觀望,直到曲終人散。是什么原因讓他們只肯在外圍注視卻不肯參與其中呢?南來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南來與劉海亮分別穿梭在跳舞的人群中,拍攝他們的舞姿留作節(jié)目的素材。南來一直留意觀察,熟悉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在旋轉(zhuǎn)的人群中,轉(zhuǎn)頭張望也沒有出現(xiàn)在佇足的人群中。

        師傅劉海亮被強(qiáng)勁的揚(yáng)聲器轟炸得有些累了,鉆出人圈在外圍休息時,突然間有一絲聲音飄來,如在雷鳴電閃的山野聽到一股清泉的流淌,很入耳,他仔細(xì)地在噪雜中尋找。遁聲走去,走出工務(wù)段的籃球場,聲音是從路旁的小賣店里傳出來的。小賣店坐落在簡易花臺旁,一棟極不起眼的小平房。劉海亮看清楚了開這家小賣店的是袁木棉,雖然她胖了很多,從她的眉眼上仍然可以認(rèn)出她來。她此時沒有靠近售賣窗口,卻堵在內(nèi)間的一道門前,門上掛著鐵鎖。

        “木棉,木棉?!眲⒑A劣浀盟拿?,很好記的。“是你開的店嗎?”

        “當(dāng)然是我開的。但是我不認(rèn)識你?!?/p>

        劉海亮舉起手中的攝像機(jī),希望她能回憶起來。袁木棉只是皺皺眉頭,淡淡地回應(yīng):“哦,知道了,你是從分局電視臺來的。又勞你們的大駕了!你要買什么東西嗎?我給你拿?!?/p>

        “不需要什么,是你在演奏音樂嗎?”

        “什么音樂喲,就是一支巴烏在吹響,是我的孩子弄出的聲音?!?/p>

        “巴烏?吹得真好聽。你結(jié)婚了?你有孩子?”

        “當(dāng)然!”袁木棉拉起來一個男人。他一直蹲在暗影處,剛才沒有注意到。他突然矗立起來如一道厚實的山壁。并不是因為他長得高,是他醬紫色的臉龐,風(fēng)霜刻畫出的面部的溝壑,深陷的灼灼逼人的眼睛,還有厚實的胸膛,讓人感覺巖石的堅定和厚重。袁木棉指著他說:“我的老公、吉黑瓦達(dá)。”

        吉黑瓦達(dá)對著劉海亮說:“你們遠(yuǎn)道來……嘿,嘿?!彼冻龊┖竦男θ?,這種笑容在沙灣以南的大涼山隨時可見,剩下的話語也是這樣不知道如何表達(dá)就以笑容替代了。

        劉海亮知道了袁木棉嫁給了彝族同胞,他訕訕地問:“好嘛,你是哪個工區(qū)的職工呢?”

        袁木棉坦率地回答:“他不算鐵路上的職工,他現(xiàn)在排危石工區(qū)做臨時工,他的老家就是沙瑪隧道頭頂?shù)囊图艺印!?/p>

        劉海亮明白了,袁木棉嫁給了當(dāng)?shù)氐囊妥謇相l(xiāng)。他想起以前采訪時,聽到了袁木棉當(dāng)看守工被過路的彝人欺負(fù)的事,那事與嫁給面前站立的吉黑瓦達(dá)有關(guān)系嗎?他想起當(dāng)初對南來囑咐過的話:非禮勿視、非常勿究,這大涼山自有大涼山的故事,大涼山的人自有大涼山特殊的處事的規(guī)則。劉海亮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好嘛——剛才的巴烏聲音真好聽,能讓孩子出來吹奏一曲嗎?”

        袁木棉緊張起來,她擺著手說:“沒辦法。這孩子沒辦法治了,我不允許他玩這些的,他偏要玩!所有能發(fā)出嗚哇哇的東西都喜愛。這不,作業(yè)不寫卻要看演出,被我關(guān)在屋里不準(zhǔn)出來……”

        屋里的孩子顯然聽到了這樣的對話,響亮地吹奏起竹笛,笛聲頓時穿透房門沖出小賣店。這笛子吹得真好,笛聲跳躍、尖厲、激越如一串聲討的音符,表達(dá)出強(qiáng)烈的憤慨。劉海亮心里贊嘆:這孩子居然能用音符表達(dá)自己的情緒,吹奏得真不賴!只是不知道孩子有多大!

        旁邊有人在買汽水,對著袁木棉喊:“今天你咋不來跳舞呢?路局工會帶來的好舞曲、好喇叭,來吧!你平日里都是愛好蹦跳的人嘛?!?/p>

        袁木棉遮掩地說:“我要守店。”瞄著身邊還有吉黑瓦達(dá),這不成理由,她繼續(xù)解釋:“我要守著孩子寫作業(yè)。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我焦心死了?!?/p>

        “他在吹笛子,孩子愛好音樂,這也是難得的機(jī)會,你咋就把他關(guān)在屋里不準(zhǔn)出來呢?你和他都來吧?!眮碣I東西的人熟悉他們一家,熱情地邀請。

        袁木棉此時卻變了臉色:“不去,我們不去——用得著你來管閑事!屋里的娃兒你也聽好了,安心寫作業(yè),再這樣吹,老娘進(jìn)屋來就要狠狠地揍人了?!焙菰挼酱?,邀請的人汽水沒有喝完,把瓶子猛地墩在櫥窗板上,轉(zhuǎn)身悻悻離開,邊走邊咕嚕:“不識好人心。”

        笛聲嘎然而止,屋里頓時安靜下來。孩子怕她了,也許袁木棉平日里也這樣苛責(zé)孩子的。嘖嘖,這氣氛,劉海亮也不愿多說話了,打個招呼離開。袁木棉懶懶地回應(yīng),對離去的劉海亮頭都不抬起來。

        劉海亮離開后在想:唉,歲月真是不饒人。那么靚麗的女子脫形散架成一個肥女人、那么歡樂的女子兌換成一個庸俗的女人,要不要把看到袁木棉的情況告訴南來呢?如果沒有后邊的事,劉海亮肯定不會把現(xiàn)在的袁木棉的境況講給南來聽。

        劉海亮剛回到籃球場邊,看見袁木棉瘋似地跑來,邊跑邊喊:“救孩子,快救我的孩子。他掉下崖了!”原來袁木棉在前門鎖住了孩子,他卻偷偷地翻后墻,后墻下就是高崖,濕滑的后墻把袁木棉的孩子跌落烏斯河里。十米的高崖,崖下是洶涌的烏斯河的波濤。

        參加晚會的十幾個工友圍上來,跟著袁木棉向小賣店后墻邊跑去。吉黑瓦達(dá)已經(jīng)緊跟著徒手攀爬下去了。人們跑到崖邊,聽到吉黑瓦達(dá)在溝谷底的叫喊:“孩子不行了,快把我們拉上來??旆爬K下來拉我們!”

        好在工務(wù)段的材料庫房就在旁邊,進(jìn)入防洪季節(jié)后,所有的防洪材料擦亮后整齊地堆放:電池與電筒并排放置、挽成一束的吊繩緊挨著安全綁帶、鐵鍬與道鎬同列,保證烏斯河養(yǎng)護(hù)鐵路的人在防洪季節(jié)隨時出險,所以職工們的反應(yīng)極為迅速。有倆工友已經(jīng)拴好安全綁帶由長繩懸掛著,正一步一步地下沉到溝谷,為吉黑瓦達(dá)父子倆拴好安全繩,由崖上的人們把他們拉上來。到底是線路養(yǎng)護(hù)的職工,經(jīng)常做的搶險練習(xí)派上了大用場。

        劉海亮看到吉黑瓦達(dá)懷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升上來,父子倆被烏斯河的波濤浸泡得透濕,孩子的膝蓋已經(jīng)跌破,鮮血已經(jīng)被河水沖洗干凈,嶄露出白森森的腿骨斷碴。袁木棉撲上來抱緊孩子。

        劉海亮把停在近處的采訪車開過來,趕緊把孩子送到烏斯河的鐵路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值班醫(yī)生簡單地包扎后要求送大站上的鐵路醫(yī)院。劉海亮又開車進(jìn)入烏斯河車站,經(jīng)調(diào)度同意,一列正準(zhǔn)備通過的貨車停點(diǎn)一分鐘,帶他們到鐵路的大站上。等待貨車進(jìn)站的短暫時分,擔(dān)架放在站臺上,袁木棉跪下來,掀開包裹孩子的床單,孩子還在昏迷狀態(tài),她滿懷歉意地呼喚:“孩子,都怪媽媽,不該鎖你。你跟媽媽說說話呀,你這樣媽媽怎么活?。俊?/p>

        劉海亮乜斜瞄了袁木棉一眼:“哪有這樣當(dāng)媽的!”

        吉黑瓦達(dá)也蹲低,他伸手把袁木棉攬在懷里,安慰她:“我們的孩子是大涼山的鷹,他不會在今夜折斷翅膀。木棉,你不要哭了,他會好起來的?!奔谕哌_(dá)把虛弱的袁木棉抱得緊緊的,這個憨厚得木訥的人也有這樣溫暖的話語!木棉把頭靠向他的懷里,兩個大人的腦袋緊貼著孩子的臉。

        在列車進(jìn)站時他們站起來的瞬間,劉海亮看清楚孩子的臉龐:堅挺的鼻梁,小巧的薄嘴唇,兩道眉毛粗得像兩條鬃刷子。劉海亮心里一陣驚愕:這孩子的面相與吉黑瓦達(dá)完全不相符,這是南來……沒錯。雖然他還小,但是遺傳因素完全彰顯,顴骨與前額支撐相同類型的面龐,相同的嘴形和鼻孔,甚至眉毛這種皮膚的附屬物都在彰顯與南來的關(guān)系,這種聯(lián)系旁人可能不會一眼識透,但是劉海亮與南來朝夕相處,怎么會不明白!劉海亮頓時心里清亮了:孽債呀孽債!

        第二天,劉海亮專門問工務(wù)段的送行人,昨晚跌落烏斯河的孩子怎么樣。工務(wù)段的人感慨地說:“娃已經(jīng)脫離危險,全靠娃的爹,他在娃跌落后果斷地溜下懸崖,把他從波濤中撈出來。不然,那么飛快的烏斯河的波濤,不知會把昏迷的孩子帶到哪一個河灘上去,哪會有活人——也多虧了他是彝人,天生有攀爬崖壁的功夫?!?/p>

        孩子總算大難不死!劉海亮聽后,長舒一口氣——為南來。以前的事,他知道一些,沒想到有這樣的結(jié)果?;氐绞〕?,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下午,劉海亮和南來閑坐,劉海亮臉色嚴(yán)肅地問南來:“你還記得烏斯河、烏斯河站的袁木棉嗎?”

        南來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沒有忘。咦,你怎么說起她呢?”

        “袁木棉,她結(jié)婚了?!?/p>

        “我知道,我還知道嫁給當(dāng)?shù)氐囊妥迥腥?。問題不在于對方的民族,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嫁給一個居住在高山頂?shù)哪吧哪腥??!?/p>

        “哦——他們有一個孩子。你會說這也正常,那孩子我見過,他不像彝人,也不像他的父親?!?/p>

        南來臉色煞白地問:“像誰呢?”

        “你!他有和你一樣的面相,你的臉型、你的鼻梁與嘴唇,特別是兩把鬃毛刷一樣的眉毛……這事,你得慎重考慮,現(xiàn)在你的向上的路途已經(jīng)展開,你要處理好喲?!闭f得南來倒吸涼氣。

        南來如何處理的呢?南來當(dāng)初用短促的話語就讓袁木棉轉(zhuǎn)身離去了。后來,她悄無聲息地沒有給南來帶來想象的麻煩?,F(xiàn)在他倆在汽車?yán)?,面對袁木棉的?zé)問:“孩子都十六歲了。十六年來,你在哪里?”

        南來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

        八年前,南來聽說有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在大涼山的烏斯河的峽谷里。南來時常眺望著大涼山方向,他的目光柔軟了許多,也遲滯了許多。牽掛久了,他專程去了一趟。

        南來乘坐843次車到達(dá)烏斯河站是深夜21點(diǎn)30分,袁木棉的小賣店也在等待這一趟車做最后的生意。南來在籃球場的樹蔭下稍微等待了一陣,他觀察到店面只有她一個人在忙碌,在她準(zhǔn)備關(guān)門時突然走近?!澳久?!是我。”

        背身撿櫥窗門板的袁木棉肩膀一陣抖動,她沒回頭地輕問:“你來了?做采訪?”

        “采訪是我找的理由,其實,我是專程來看你的?!?/p>

        袁木棉轉(zhuǎn)身面對時目光已經(jīng)變得清澈:“我不用誰看。你走吧!”

        “我來看孩子……你的孩子。聽說他跌下山崖。”

        袁木棉頓時警覺,“你看他做什么?吉黑瓦達(dá)說過他是大涼山的雄鷹,他不會跌落的。也用不著你來操心——他的傷已經(jīng)復(fù)原?!贝藭r,小賣店的里間傳出一個童聲:“媽在和誰說話?他在問我的事嗎?”

        “是一個喝醉酒的顧客。他只是順口提到你,哦,他已經(jīng)走了?!毙≠u店用老式的木板櫥窗作為售賣窗口,袁木棉把第一塊木板用力地推進(jìn)櫥窗的卡槽里。

        南來擋住第二塊櫥窗板?!安唬乙纯此?,只看一眼?!崩镂輦鱽砗⒆拥穆曇簦骸八€沒有走嗎?我出來讓他看看,我好得很?!痹久摅@慌地轉(zhuǎn)身,對著里屋喊:“別起來,他是胡鬧的醉漢,我正要趕走他?!闭f著狠勁地推上第二塊門板,把南來的手指夾傷。南來抽出手指,疼得快速地甩晃。袁木棉遲疑一瞬后,趕緊把全部櫥窗板裝好。

        南來聽到櫥窗后在加裝橫杠,咔嗒一聲是在扭上掛鎖。袁木棉拒他于一板之隔,他正要舉手叩門時,遠(yuǎn)處有人走來。他急忙放下手臂佯作點(diǎn)煙狀把臉遮擋住,他還是害怕別人看出什么、聯(lián)想到什么。

        是夜,烏斯河峽谷用兩面連綿的崖壁把一輪明月舉得高高的,舉得虛浮飄渺如一顆讓人想伸出舌頭舔舔的棉花糖,月光又把巖石厚重的陰影撒遍谷底。烏斯河工務(wù)段那時還保持著鐵道兵的早晚作息的號音,南來坐在籃球場邊的陰影里,先聽到烏斯河工務(wù)段播放的熄燈號,招待所的和站場的照明逐次熄滅;又聽到小賣店的母子倆交談的聲音?!皨?,你今晚想聽什么?我吹竹笛還是陶隕給你聽?”

        “媽媽今晚不想聽你弄樂器。媽媽想唱歌?!?/p>

        “好啊,媽媽還會唱歌??欤杞o我聽。”孩子拍著手高興。須臾,一陣輕曼的歌聲飄出小賣店的簡易房,唱得很小心、很舒緩。當(dāng)年流行的那首《至少還有你》。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

        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這里,就是生命的奇跡

        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歌聲絲絲縷縷地飄進(jìn)南來的心底,以前她依偎在自己懷里唱過,在那個烏斯河水洗過的清澈的夜色中。宛如那年,現(xiàn)在她又唱起相同的歌,南來卻被關(guān)在一塊木板之外。大涼山峽谷的夜靜謐得如蜜糖,蜷縮在樹蔭里的南來如癡如醉,直到小賣店內(nèi)間的燈熄滅了,他也無計而施。拍門而入?如遠(yuǎn)行人回來噼里啪啦地猛拍一氣?這不符合南來處理事件的風(fēng)格,就是說他沒有那樣的蠻橫與勇氣,他擅長的是等待與觀望,當(dāng)然這也是他能做上副總編的法寶。最后,等到萬籟俱寂時,他披一身濕又薄的霧霽回到烏斯河工務(wù)段招待所。

        第二天早上,南來很早就候在小賣店外。開門后,沒有其他的顧客時他站在櫥窗前,他想了一夜,有些囁嚅地說:“木棉,我對不起……”

        袁木棉果斷地打斷他的話:“你對不起什么?對不對有關(guān)系嗎?”她說得好,現(xiàn)在來說對不起、或者我不該那樣,還有其他的任何軟話都顯得虛偽。南來想了一夜的道歉的詞最后連一句完整的都說不出來,只好說出此行的重點(diǎn)內(nèi)容:“我今天一定要看到孩子??此磦€明白?!?/p>

        “大涼山的娃子有什么好看的?他是吉黑家的孩子,為什么要讓你看?”

        “我不放心。就讓我看一眼吧!”

        袁木棉叉手在腰、怒目而視:“你看到孩子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滾吧!安安心心地滾回去吧。我已經(jīng)把他送上今天凌晨的火車,讓他回到高山上的彝家寨子,你再也看不到他了。他是彝人就得有彝人的樣子。”

        袁木棉如此決絕,南來也暗暗地下決心不再來,以后他都回避到烏斯河的采訪任務(wù),直到去年提升為副總編,到烏斯河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烏斯河有觸碰不得的傷心:你就是看到了孩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南來在以后的沮喪的時光里漸漸地懂得當(dāng)初袁木棉的話了。

        孩子十六歲,你在哪里?現(xiàn)在面對袁木棉的質(zhì)問,南來也無語辯駁。是呵,聽說這孩子后唯一的那次探訪,南來表現(xiàn)得躲躲閃閃、生怕有人識破,只是去“看看”去印證心中的疑團(tuán),并不是已經(jīng)思考周全了要有相應(yīng)的承擔(dān),所以他央求袁木棉的話語是“就讓我看一眼吧,看個明白” 。除此之外,當(dāng)時的南來還能說什么呢?想來,袁木棉也不是糊涂的女子,但以前南來一直認(rèn)為她糊涂和無知。

        南來心里很亂,現(xiàn)在袁木棉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孩子是自己的血脈。突然冒出來的兒子,自己從來沒有照料過的兒子,他長大了,獨(dú)自來到省城,也是為了看看——看個明白??凑l呢?應(yīng)該是南來吧?現(xiàn)在看來孩子卻一直在省城受苦,一直不來看南來。

        “我們現(xiàn)在到黃泥塝去。晚了,孩子可能出事了。你快開車吧。”袁木棉想到二房東的話,著急地催促南來。此時,她沒有興致回味往事,心里一直系著孩子的安危。

        黃泥塝在省城郊區(qū),靠近火車南站。很早以前是水草豐沛、野鴨亂竄的濕地,后來城市污水灌進(jìn)來變成了臭水洼,一團(tuán)團(tuán)烏黑的水凼里滋生蠓蚊。進(jìn)入開發(fā)的年代,有人很自然想到利用這塊荒地,排水、填坑,弄出一個高檔的別墅區(qū),省城的人不賣帳,說空氣里還飄蕩著臭水的酸餿味。密集的別墅樓群十多年來賣不出手,漸漸地敗落成一具具荒蕪的空殼。流浪漢們也有了側(cè)身躺臥之地。

        很少有車開進(jìn)黃泥塝,更難見到駐車停留的。南來開著車在年久失修的園區(qū)路上轉(zhuǎn)悠。在路旁或者舊房的二樓的水泥空洞上蹲著一些男人,個別的男人身旁也有女人陪著,采取的是蹲式或者直接坐在地上。袁木棉告訴南來,他們是彝人。

        “你怎么確定的呢?”袁木棉指點(diǎn)說:“看他們的身體的姿式,他們在山坳上、在城鎮(zhèn)邊都喜歡這么蹲著,就這么蹲老半天,任時光白白地耗費(fèi)過去?!?/p>

        “吉黑阿木……他也是這樣嗎?”南來也擔(dān)心起來。

        “他不是這樣的。這孩子從小就不安分,不停地追問不斷地學(xué)新東西。他的想法太多了,他的腦袋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海就是不肯在地上安安靜靜地停留。這孩子像我以前那樣?!闭f到這里,木棉低下頭。

        “以前……哪樣呢?”

        袁木棉用恨恨的目光剜了南來一眼:“他像我以前那樣愛幻想,而且幻想得那么多那么飄渺……我怕呀,他快成年輕的男人了,幻想撞壁了跌落了,他又沒有學(xué)會忍耐和順從。如果自暴自棄,真怕他做出什么壞事來?!?/p>

        這也是南來擔(dān)心的事。南來決定問問,他問一位蹲在路邊的年輕女人,她披著彝人的羊毛披氈?!拔覀冊趯ふ乙粋€少年,他的名字嘛,我說不好。但是他長得和我一模一樣?!蹦蟻碇钢约旱哪槨?/p>

        披氈女人看了一眼,爽快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我記得他的模樣。他就住在后面坡頂?shù)姆孔永铩!蹦蟻砗驮久挹s緊下車,央求披氈女人帶他們走去。她閃身帶他們到房后的一條石梯路上。拾階而上時,南來發(fā)現(xiàn)小路旁種植的很多都是很好的樹木,桂花樹、紫薇樹、華石紅楓,甚至還有一株紫檀樹苗。可以看出開發(fā)商是試圖在此一展宏圖的。

        披氈女子的步伐極快,她已經(jīng)走上石梯路的坡頂。南來還能勉強(qiáng)跟隨,袁木棉已被落在后面。在轉(zhuǎn)彎處,南來向袁木棉伸出手來,氣喘吁吁的袁木棉一把拉住他。以前他們也像現(xiàn)在手拉手,不過以前是袁木棉拉著南來的手。

        他們比肩站在一塊小山坡頂,噫,披氈女人到哪里去了呢?他倆舉目轉(zhuǎn)頭尋找,突然看見披氈女人向另一面坡下竄去?!拔梗阋獛覀兊侥睦锶??”她不回應(yīng),飛奔之勢讓氈子都飄起來了。

        南來作勢要追,袁木棉擋著他,“他們在山坡飛奔后你永遠(yuǎn)也追不上。糟糕!她只是想騙開我們,停在下面的車有麻煩了。快返回?!?/p>

        他們趕緊下坡,回到剛才停車點(diǎn)時發(fā)現(xiàn)真的出麻煩事了。南來的車被挪動位置,車頭撞向了一棟廢棄房屋外用木板搭起的破房子,也許是廚房或者廁所或者根本就是當(dāng)初建筑者搭建的臨時小屋,車頭變形、破房子也塌了。圍在車邊的閑人們或者嘻笑或者冷笑地看著南來。按照袁木棉判斷,他們都是來自大涼山的人。

        南來走向車門時,伸手開門,一個臟兮兮的孩子伸手懸掛在他的手臂上,蕩秋千般晃蕩。南來趕緊縮回手臂,但是小孩子卻像鼻涕蟲一樣地粘在他的身上,南來躲閃著好不容易才甩掉?!霸趺茨苓@樣?你看這小孩子——”

        “怎么,你撞壞了我們的房子,還敢欺負(fù)我們的小孩?”旁邊有人冷冷地說。

        “這怎么可能呢!我的車停在道上,這還有一道坎。怎么可能開上來撞房呢?哦,是你們把車抬上來撞的。”

        “胡說,明明是你撞房了,怎么說都得賠償。”所有的人圍攏來七嘴八舌地叫嚷。

        “怎么賠?”南來想的是快點(diǎn)抽身,也許在這里另有規(guī)矩,真后悔開車進(jìn)來了。那一群人用眼色相互詢問后,站出來一個帶頭人,一個寬臉的漢子,他舉起一根手指。

        “什么?你們敢要一千?”

        “不,是一萬!不見一萬塊錢誰也挪動不了車?!?/p>

        “訛詐,無恥的訛詐!”南來恨得咬牙切齒。

        “你想被揍嗎?有人已經(jīng)攥起南來的衣領(lǐng),蹲著的人全都站起來,圍住南來。袁木棉從后邊趕來,她沖過來拽開人們的手掌,甚至張開嘴去咬攥著南來衣領(lǐng)的手?!斑@婆娘好兇悍!”準(zhǔn)備圍毆的人稍微退縮,袁木棉擋在南來的面前,用當(dāng)?shù)氐恼Z言大聲地喊:“我也是族人,你們不能這樣!”

        “喲,是本族人?!眹鷼娜朔潘上聛?,有人又采用蹲的姿勢。寬臉帶頭人心有不甘,問袁木棉:“是哪枝骨頭上的?”

        骨頭就是家支的意思。南來以前在大涼山采訪時就知道氏族觀念在那里根深蒂固,是行為處事的法則。袁木棉說出夫家的姓。

        “哦,骨頭不行?!痹久拗缹捘槑ь^人說這話的意思是丈夫家支的勢力不夠強(qiáng)大,或者是娃子出身的有不太干凈的骨頭。他想想仍然說:“還是要賠錢,至少得給500元?!?/p>

        從一萬降到伍佰元,南來思想放松下來,按照省城人處理這種情況的一般方式準(zhǔn)備好蝕財免災(zāi)了。但是袁木棉不依不饒,她制止南來掏兜的動作?!皯{什么?”

        寬臉帶頭人的解釋:“你看嘛,大伙累了一通,總得給點(diǎn)工錢吧?!?/p>

        “呸!你這樣做不是本民族的做法,是族人的恥辱?!痹久抟呀?jīng)把自己作為彝家人。

        寬臉帶頭人看清楚他倆中的軟弱處,便攥起一塊板磚對準(zhǔn)大燈,向南來吼叫:“你賠不賠?不賠,我就把它砸得稀爛。”

        他作勢舉起板磚,正要砸,一根木棍劈向他的手臂,狠狠的一棍,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寬臉帶頭人哎喲一聲驚呼,回頭一看,骨頭都軟下來。誰來了?原來就是南站派出所長找來的本族的頭目,他掄起一根青杠棒子劈頭打來,寬臉帶頭人抱著頭狼狽地躲閃。先前圍著嗚噓吶喊的一干閑人們作鳥獸散,一溜煙地跑開。看來頭目在這一帶對本族有著絕對的馴服力。

        “對他們沒有道理講,一根棒子就是最好的道理了。他們也服這個?!彼洲D(zhuǎn)身對南來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也知道那孩子在哪里。上車吧,我?guī)銈內(nèi)フ宜?。?/p>

        南來趕緊發(fā)動車,還好,只是保險杠撞破。

        汽車開出黃泥塝時,南來還在為剛才的事堵心。他瞥見原來圍在汽車旁的閑人們又在路旁蹲著,臉色漠然地看著他的車離去,沒有愧色,也沒有為沒能弄到錢而懊惱,目光的空洞好像又落在近處也落在遠(yuǎn)方,空空懞懞的目光讓南來感覺自己就像一塊透明玻璃似的。南來感嘆:“他們——為什么不去做工呢?”

        坐在后排的頭目生氣地回答:“我們那么輕易地找到工做嗎?你們省城的單位愿意招收我們嗎?”

        袁木棉也來反駁南來的話,“你們干什么事都要講身份的,身份!你說過的?!?/p>

        南來這才想起以前是說過這樣的話,“身份,唉,你想想我們的身份不一樣,以后可能長久地生活嘛?”就是這么一句話當(dāng)初就把袁木棉勸回烏斯河去。

        袁木棉說的是身份。就像袁木棉每年防洪季節(jié)做的是隧道看守工的工作,仍然不算是鐵路職工——這事說起來很麻煩。大涼山第一代的鐵路人基本上來自四川盆地的舊鐵道線上,通車時抽調(diào)的熱血的青年工人,幾年之后應(yīng)該談婚論嫁了。鐵路線上哪有這么多女工嘛,大多數(shù)就在家鄉(xiāng)說的媳婦,很多來自農(nóng)村,上世紀(jì)80年代以來農(nóng)村政策活泛起來,她們來鐵道邊搭個棚安個家,守著丈夫也守著少得笑人的工資把鐵道線的第二代撫養(yǎng)成人,上個世紀(jì)末鐵路上的招工指標(biāo)那么稀缺,大涼山里就業(yè)的機(jī)會也不多,如果是女兒身更難在鐵路上找到相應(yīng)的工作。一個邊遠(yuǎn)的工務(wù)段就積聚了幾十名待業(yè)的女青年。怎么辦呢?還好大涼山鐵道線的防洪季節(jié)特別長,需要很多危崖和滑坡地段的看守工,就把待業(yè)的女青年們還有部分家屬召集起來,看守工也適合她們做。袁木棉這個在很多報刊上被美譽(yù)為“鐵道線上的看守女神”其實只有臨時工的身份。

        袁木棉后來專程來省城找過南來,為什么呢?為這樁孽債。南來非常為難,盡可能委婉地給她提起過身份的問題?,F(xiàn)在袁木棉再次說起身份,仿佛心有不甘,仿佛也認(rèn)可身份的差異。

        那么,南來為什么會欠下這樣的孽債呢?是后來,袁木棉在沙瑪隧道口的圖片見諸報刊后,打動了很多讀者,路局的宣傳部門要求再做看守女工的系列的專訪報道。南來再次來到烏斯河站,領(lǐng)隊的還是師傅劉海亮。首選的采訪對象就是袁木棉。

        仍然在沙瑪隧道前拍攝了袁木棉看守的圖片。也許是按照工務(wù)段的要求,袁木棉穿著整齊的鐵路制服,取景后劉海亮怎么看著都不滿意。他對袁木棉說:“你還是穿著緊身褲拍攝吧?!?/p>

        木棉回到看守房換上緊身褲,她歪著頭問:“這樣好看嗎?”

        “好看!”南來回答。這是真的,紅色的緊身褲一出現(xiàn)在路基上,頓時天與地、隧道與道砟都映燃、裊裊地生動起來。

        “那她們?yōu)槭裁凑f丑死了呢?”她們是誰呢?南來在后來的交談中才明白是其他看守女工或者烏斯河車站的其他女人,也許她們對這種包裹著臀部和大腿的樣式還不太適應(yīng)吧,她們出于習(xí)慣性而反對一切出格的裝束和行為。拍攝完畢,袁木棉正好換班,因為軌道車不能過多時間在區(qū)間內(nèi)停留,工務(wù)段的宣傳干事讓她回到烏斯河站繼續(xù)接受采訪。

        除了沙瑪隧道的,還有K231沙坪滑坡段、K240瓦子梁泥石流溝、K256金河口危崖看守點(diǎn)的女工們。南來發(fā)現(xiàn)在成昆鐵路線采訪有一個特點(diǎn),男職工通常木訥,問三句話踢不出一個屁來,反復(fù)引導(dǎo)都得不到回應(yīng),簡直是一根根拔不出來的道釘。女工們正好相反,一問話就噼里啪啦地炒豆般炸開,滔滔不絕的話奔涌出來,但是她們說話沒有章程,工作和生活的事絞纏在一起,公事私事大小事辨識不清。說著說著她們有時會哽咽起來,一邊用手背甩眼淚一邊不停地敘說。

        說到看守點(diǎn)的孤獨(dú)與無助,劉海亮問她們:“你們害怕地質(zhì)突然的變化嗎?看守的都是危崖、泥石流溝這樣危險地帶?”

        K240瓦子梁的看守女工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坦率地回答:“我們才不怕地質(zhì)災(zāi)害,滑坡和泥石流只要注意觀察是可以看出征兆來的,怕的是人,特別是男人們包裹上衣服都是道貌岸然的,下一分鐘就可以變壞的變成歹徒的,來往的行人誰是這種壞心眼的男人卻判別不出來。那時,我們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答。就在上個月就有醉酒的歹徒闖到看守點(diǎn)……糾纏我,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燈,打了救援電話,老娘一直抓撓歹徒的臉,等到救援的人趕到時,老娘已經(jīng)把歹徒的臉抓得稀爛。那陣勢后來想起來都后怕,我是一個老堂客了——如果是姑娘家該咋辦喲!”

        我想問她,歹徒到底得手沒有呢?劉海亮好像知道我的問題,瞪了我一眼,這樣的事是不宜追問的。我們以前也沒想到看守女工最擔(dān)憂的是人、是男人,是在大涼山里潛伏著的男人們。

        輪到袁木棉講述時,她也說了一個事。她特別地強(qiáng)調(diào)是另一個看守點(diǎn)另一個看守女工的故事,我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喲。就在上一個班的細(xì)雨迷蒙的夜晚,她從慢車下到一個小站,因為她的家在另一個鐵路小站上,只有這么一趟深夜的車來,下車后站臺就是一塊小舢板,周圍的黑呀比黑海還黑……袁木棉說到這里時把手指翹起,在眼前劃過,仿佛身陷黑海之中,黑海很黑嗎……她本來約好和一個巡道工一起走向看守點(diǎn),但慢車晚點(diǎn)后巡道工已經(jīng)提前出發(fā)了。她趕緊穿上雨衣把女人的面貌包裹起來,獨(dú)自一人上路了。安靜的站臺上只有站臺的小賣部一盞燈亮著,這是在專門等候慢車,運(yùn)氣好時可以賣點(diǎn)東西,她知道還沒走出站臺時小賣部的燈光就會熄滅。她注意到小賣部櫥窗前有一個穿雨衣的背影,從腳下碩大的雨靴判斷應(yīng)該是一個男人。出站臺走上路軌,前后無人了。但是很奇怪,她的心里一直縈繞著那個站在小賣部前的意外的背影,高大、緘默,山影一般無聲無息地壓迫著思緒。走了三公里路程看到隧道口了,熟悉的隧道給予她安全感,她長吁一口氣。進(jìn)入隧道后,枕木的間距更短,道砟的坑更深,不便于踩在枕木頭上行走,就下到路肩上走。路肩上有很多滾落下來的道砟石,踢出去碰到隧道壁上叮咚咚地響,一時間掩蓋了她的聽覺。突然聽清還有另外的叮咚聲。她突然收步后這聲音還在,說明身后有人在緊跟著,沒有光柱從身后射來就不會是巡道工。誰呢?那個在小賣部前神秘感極強(qiáng)的背影!她快速地跑起來,身后的腳步也快速地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追隨著……那個女工因為緊張就在出隧道口的時候昏了過去……哦,她醒來時躺在看守房外,頭已經(jīng)跌破,血流滿面。

        “到底是咋回事呢?誰跟在身后呢?”南來問。

        袁木棉搖頭:“她沒有說,我也不知道?!蹦蟻砑?xì)心地在她的額頭上發(fā)現(xiàn)一道傷痕,真想問清楚,你到底說的是自己,還是真有另一個同伴?因為講到這里時袁木棉在甩眼淚了。

        “你沒有說清楚這事,那個人為什么要在荒天野地里跟著她?跟著她的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如果要搶錢或者搶貴重物品,一個看守女工顯然沒有。那么他要干什么?”

        對于這些問題,袁木棉掩著面,一陣擺頭。接著袁木棉把話語扯到另外的問題上?!八軅?,交班的人只是打來一盤洗臉?biāo)屗ㄈパE,仍然讓她接班。后來也沒有人來看望過她,甚至也沒有人來問一問這事。你們說說,這算什么呢?是人們恨她嗎?”緊跟著,袁木棉又說了一些在工區(qū)里與別人的糾葛恩怨,聽上去都是斤斤計較的亂麻般的瑣事,似乎有很多人在暗中與她過不去,又有很多人故意要整她。她說:“是我穿緊身褲嗎?她們對我翻白眼,說不好看,還說了很多壞話。”

        南來發(fā)現(xiàn)采訪變成了袁木棉傾述的機(jī)會,是看守工身邊缺少傾聽的人嗎?他追問:“你說的她是否受到了強(qiáng)暴?她報警沒有?”

        “不知道。她也沒有告訴過我?!?/p>

        “這事我要向路局工會的女工委員會匯報。這事不能這么算了。另外把女工放在偏遠(yuǎn)的看守點(diǎn),對嗎?”

        “有用嗎?她的身份只是一個臨時工。那個什么委員會能管得著嗎?”袁木棉都這樣講,加上劉海亮也提醒南來,這種事在站段不好說,他們管安全管滑坡管泥石流已經(jīng)夠累了,當(dāng)事人都不追究的事他們當(dāng)然管不了。把女工放在看守點(diǎn)是不妥當(dāng),但是危巖泥石流地段不都是在荒山野地嗎?你好心地阻止這事,卻讓她們失去一份收入,這些鐵路職工的家屬們在大涼山鐵道線旁哪里去找工作機(jī)會?一個職工的工資怎么能夠養(yǎng)家糊口?劉海亮的話也有些道理,向女工委員會反映的事就擱置起來。南來當(dāng)時只想到,這群看守女工是一群糊涂的人,腦子里沒主見,怎么回事?難道法制觀念讓烏斯河水沖洗得絲毫不留了嗎?

        袁木棉還在為剛才被敲詐耿耿于懷,她問頭目:“他們怎么能這樣呢?我的孩子也混在這里嗎?”

        “他從養(yǎng)傷的租賃房出來后,最初就來到黃泥塝的破房子里。他仍然不肯晚上出去偷東西,甚至不酗酒不吸煙。當(dāng)然與這群人合不來,離開了?!?/p>

        袁木棉松一口氣,“他到哪里去了呢?”

        由頭目指點(diǎn)路徑,南來把汽車開到一個街心花園。頭目指著中間的一片玻纖彩條布搭起的小棚,說:“你的吉黑每天晚上都睡在這里。”

        “就這?”南來暗暗地吃驚,這不是自己每天的路過之地嗎?南來最近采取夫人的建議步行上下班,從路局機(jī)關(guān)到家大約40分的行程。每次經(jīng)過正修建的街心花園都要歇口氣,也停足觀望一番。南來有時是獨(dú)行,有時偕同夫人款款地逶迤。那么吉黑阿木也許在此處見過我,也許沒有。如果他見過南來,憑著對自己臉的熟悉也應(yīng)該知道南來是誰了,如果南來正好與夫人攜手,這孩子會怎么想呢?

        這么一想,南來覺得有一雙少年的眼睛躲在暗處,怨恨、猜疑地瞄著。趕緊左右掃視。街心花園的劍蘭的白花嗗嚕嚕地開,芙蓉花的繁亂如綻放的煙花。繁花綠葉間沒有窺視的眼珠子。

        袁木棉已經(jīng)走到棚布前。一個老者警惕地站出來,特別盯著跟在袁木棉身后的頭目。袁木棉明白了他警惕的原因,上前告訴他:“老人家,我們是來找孩子的,聽說他夜晚與你同住在這里。我是這孩子的媽媽。”

        老者才釋然?!罢壹诎⒛??正好你們尋來了。我們這里快完工了,這棚也要撤退。我告訴過他多次了,這樣不行的還是回家吧。他說要在這里等人來,等誰呢?是等你們來找他嗎?”

        “阿埋、阿埋?!痹久逈_進(jìn)工棚去。里面沒有人,只有兩塊簡陋的竹板和兩床薄被,一個守護(hù)建筑材料的遮風(fēng)擋雨的棲身之處?!八趺醋∵@里呢?”

        老者說:“他以前睡在街心花園的長木椅上,有人來偷我們的建筑材料,就是鋼管和扣件——也不值幾個錢,鬧得我整宿不敢合眼。這孩子見有偷竊的人就上前告訴我,我也是族人,央求小偷們不到這里來。果然,就沒有人來了。近幾個晚上我們爺孫倆談得攏,就讓他進(jìn)工棚來睡的?!?/p>

        “他在這里睡覺,他在哪里吃飯呢?”袁木棉心疼地問。

        “他白天出去打零工,深夜才回來。這是乖巧的好孩子,晚上我們聊天,他給我吹笛子聽,也吹一個小泥巴罐,彈得月琴叮叮咚咚地就像泉水。他的樂器袋掛在抓釘上的,哦,現(xiàn)在他帶走了。昨天深夜他吹笛子,有一個文化人停下腳步也湊近來聽,最后聽得那人醉了,說好今天下午帶上樂器袋去找他。如果可以讓他表演,表演呃!瞧我這記性,愣忘記他說的哪家歌舞廳,說要得就可以給他開工錢。這么小的孩子就能養(yǎng)活自己,能干咧!”

        南來想每天路過時都沒有聽見樂器響,可能那時候孩子還沒回來吧。但是總算在浩蕩的大江里網(wǎng)著了要找回的這只泥鰍,孩子去向落實了?,F(xiàn)在就是等待他游回來。他們趕緊謝過守夜的老人。

        南來看時間已是下午三點(diǎn),折騰了半天還沒吃午飯,袁木棉可能連早餐都沒有吃。正好在街心花園旁開有一家烤兔子肉館。南來與袁木棉邀請頭目進(jìn)去喝一杯酒,要感謝他。彝家人不會拒絕喝酒的機(jī)會,而且頭目似乎有話要對南來說。他們在烤兔肉館選擇了靠窗的位置。街心花園一覽無余。

        頭目在飲下南來的敬酒后,臉色活泛起來。南來問他:“你怎么知道孩子住在這里?”

        頭目拍著南來的肩膀,“鷹飛在天,山河知曉,雞雀傳遞消息螞蟻也傳遞消息。這個孩子,別看他的年齡小卻是我們彝家的雄鷹?!?/p>

        袁木棉得意地說:“在寨子里沒有不夸他的?!?/p>

        “我也要夸他。以前彝人視偷盜為奇恥大辱的事,偷本家支的一口鍋一頭豬會被人槍殺的。如果拐賣彝女會被全寨女人們吊狗詛咒。唉,現(xiàn)在貧窮把一些彝人的腰壓彎了,枉思量也把一些彝人的腦子搞亂了。這孩子折翅在草叢卻有藍(lán)天白云的志向,被揍得那么狠他也不肯沾齷齪之事,好哇,有彝家人的硬朗!”

        袁木棉對他說:“你們不也在省城里手腳不干凈嗎?做那些事多丟彝家人的臉哇,彝人應(yīng)該是最正直的人!”

        頭目低下頭來,說出他內(nèi)心里積攢的想法:“還是彝家諺語說得好,做賊的不富、待客的不窮。我到省城來十多年了,也認(rèn)得很多堂堂正正的彝人,都是蜜蜂一樣的勤奮、春風(fēng)一樣的和藹。我們得變換活法了,通過踏實的勞動找食兒?!?/p>

        南來因為知道了孩子的去向,心里輕松了很多,舉起酒杯敬頭目一個滿杯。“如果走上自力更生的新路,我也敬佩你!我回去給管后勤的說說,有適合的崗位也給留給彝人做?!?/p>

        頭目和南來狠狠地碰一杯后,“我先感謝你為彝人著想!是該硬起腰桿來,得幫助下日子會好起來的?!彼坪跤泻芏喔形?,便停下手中的酒杯,說起一件事情:“你知道嗎?吉黑來找過你?!?/p>

        “什么時候?快,快告訴我?!?/p>

        “我當(dāng)時看他不肯入伙,防備著他,就讓另一個小孩緊跟著,所以知道吉黑的動向。吉黑的隨身小包有一張是打印的頭像,當(dāng)時我就很納悶,為什么保存著這張頭像呢?頭像就是你的樣子。他到鐵路局辦公樓前來找過你,但是先碰到了另一個人?!?/p>

        “誰呢?”

        “一個扛著攝像機(jī)經(jīng)常在車站轉(zhuǎn)悠的人。”聽頭目說的,南來知道一定是師傅劉海亮了。怪不得!劉海亮最近專門到辦公室來鼓勵過自己:“這次總編退休了你得迎頭趕上,你的能力,還有這么多年來在鐵道線上的摸爬滾打怎么著也該上了,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從大涼山鐵道線到省城來的兄弟們著想哇!把握住這機(jī)會,不要為其他瑣碎的事分心了。”

        對劉海亮的鼓勵,南來很感激。畢竟都是從邊遠(yuǎn)鐵道線闖進(jìn)路局機(jī)關(guān)的好搭檔,好伙計。當(dāng)然南來也知道劉海亮盼望自己上的原因,他的兒子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在車站做調(diào)車員,那工作讓他提心吊膽,他一直想把兒子弄進(jìn)宣傳口來,但是老總編一直攔著這事。他真心盼南來當(dāng)上總編,他有這點(diǎn)私心。這一點(diǎn)也不怪劉海亮,自己這么多年來不也是凡事以仕途與利益著想嗎?

        劉海亮到底對孩子說了什么,讓他放棄與南來的相認(rèn)呢?南來不知道,

        只喝掉半瓶酒,頭目果斷地推開酒杯說不喝了,他有事先走了。南來也不敢再喝酒,他的心里惦記著孩子回來,十多年來第一次的見面,弄得滿口酒氣成何體統(tǒng)呢?吃完飯后,他們又到街心花園的露天茶鋪里坐等。

        省城的茶鋪真是大盆地以外其他城市難得有的好去處,一盞蓋碗,茉莉花茶或者毛峰,香氣缊繞。秋天的暖陽從街心花園護(hù)墻的楠竹葉間漏下來,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澆在人身上,別提多適意。倆人斜倚在竹躺椅上,南來央求袁木棉說說孩子的事,女人一說到孩子就有滔滔不絕的描述,從吉黑出生的樣子,到學(xué)會奔跑后的淘氣,一直說到他讀書。特別讓袁木棉驕傲的是孩子的音樂才能:你知道他會搬弄樂器是誰教的嗎?他的爺爺,帶著孩子放羊時爺孫倆就吹呀彈呀,在石頭上也能敲打半天,他把吹奏和敲打的本事都傳給了孫子。這孩子的耳朵靈心巧,爺爺說學(xué)得比他都好!有時候寨子里有人做紅白喜事,有吹打或者演奏,他都睜大眼睛去傾聽,把聽到的看到的反復(fù)練習(xí)——那時候他還沒有桌子高就能吹出全套阿細(xì)組曲。

        袁木棉不斷地說,眼睛閃爍著得意的光彩,臉色也生動起來。倆人邊說話邊向左右的來路上瞅,盼望著述說中的孩子走過來。

        突然袁木棉問起:“你還記得棉來山嗎?”

        南來怎么能忘記大涼山里有一座棉來山呢?哦,棉來山。

        那一天在烏斯河工務(wù)段采訪袁木棉后,中午在食堂里一起吃飯,南來隨口問起這大涼山到底有多高?“有多高,你爬上山不就能看到?”

        “好哇,你帶我去嗎?”袁木棉點(diǎn)頭,反正下午沒有事做,家在另一個鐵路小站上而唯一的慢車已經(jīng)開走了。

        在攀登的路上,南來問:“這山這么陡,你告訴我山名?!?/p>

        “我不知道,沒有人關(guān)心大山的名字。其實大涼山脈絕大都數(shù)的山峰都沒有名字?!蹦菚r,袁木棉的步伐多矯健,一個縱跳能跨過很闊的山澗。在省城平壩上生活的南來攀爬動作拘謹(jǐn)?shù)枚唷?/p>

        “我們給它起名,因為我倆,你木棉我南來攀登過它,這座山就叫棉來山。”那時南來熱衷于寫詩,已經(jīng)是鐵路局有名的詩人了,一個詩人的情懷在蕩漾。

        袁木棉很高興這個起名:“好哇,我記住了,棉來山。棉來山,我們來了!”在上一道險坡時,袁木棉拉住了南來的手,不知為什么很久都沒有松開。那時我們多大?哦,袁木棉20歲南來29歲。走到最后,倆人的手就握在一起。當(dāng)時,他們手拉著手登上棉來山頂,向上望天、平視群峰、俯看烏斯河。

        天空上灰云厚如一層重壓,大涼山的群峰蹲在拱穹之下,沒有青翠和嫩綠,更沒有披紅掛彩,溝壑里的松樹斜斜地長成一行行,倒像是一道道皺紋鐫刻在大山的臉膛,赫色的泥土是膚色,鼻梁和嘴是深灰色的巖石,每座山看似孤獨(dú)又在天空下結(jié)成密切的屏障,一簇簇的山巒完全是披著黑色查爾瓦的一群彝人。底部是烏斯河,天地之間唯一的白、凜冽的白。它奔涌凌厲的波濤,如揮刀片硬生生地把大涼山切割開來,粗莽的刀法讓大涼山有了裂隙?,F(xiàn)在又有一條灰線與它纏繞,一條更細(xì)小的鋼鐵軌道順著白色的裂隙鋪排,鐵路的灰色路基細(xì)如游絲。烏斯河沖刷出洄水灘,游絲也順勢在此打了結(jié),衍生出站區(qū)的幾條地瓜藤一樣的筋須,衍生出幾幢四方形物體,就是烏斯河車站,這還是成昆線的一個大站。

        大涼山一味地蒼茫也沒有那么耐看。他們手牽著手躺在下來,躺在草地上。時光正是安排夏季防洪工作將要結(jié)束的深秋?南來記得鋪墊在身下的是剛剛開始枯萎的金黃色的草,夾雜著不肯褪去綠裝的狗牙根和天堂草,茸茸的草毯和深秋的陽光都讓人昏慵,空氣里泛濫著蠢蠢欲動的成熟氣息。對啦,怪只怪那天的草葉的氣息太誘人,太陽光如一只只小手一個勁地把人心掏出來晾曬。南來翻過身來看袁木棉的臉。毛茸茸的睫毛縫攏眼簾,臉頰的潮紅和嘴唇的殷紅是山坡上和遠(yuǎn)近風(fēng)光里唯一的紅,生動的紅艷微微顫抖和蠕動,召喚南來的撫摸與親吻。當(dāng)時還說過什么話已經(jīng)記不住了。袁木棉微闔的眼睛瞥見天空中的風(fēng)起云涌,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把緊身褲的褲帶握緊,她說:“不能動它,上面……你愿意怎么動……都行?!?/p>

        “好吧?!?/p>

        “這是安全線!”袁木棉天真地以為一道拴緊的褲腰真是安全線。

        哦,當(dāng)時把兩座山巒搓揉成火焰山,滾燙的火舌熊熊燎原,最后兩條火舌裊裊相纏,棉來山籠罩在火燒云下饑渴難耐地翻滾……不過那天下午,南來真沒有突破袁木棉的規(guī)定,在那樣的翻滾下南來為什么能忍受住呢?也許南來的心底還是有對于未來的害怕與擔(dān)憂,也許他當(dāng)時想的就是到此為止……出事是出在當(dāng)天晚上,在烏斯河邊,另一種不情自主的狀態(tài)下。

        袁木棉臉色緋紅,她說起了棉來山。一個女人不會把曾經(jīng)的傾情投入忘懷的,只要現(xiàn)在的陽光和曾經(jīng)的那天一樣明媚,面前相對而坐的是同樣的人,她會再次投入往事中。

        南來小心翼翼地問:“孩子的身世,吉黑知道嗎?”

        “他知道,我們結(jié)婚前他就知道。他說過愛我,也愛我的所有的過去與將來,還有這么多年來他拼命地愛這個孩子,他的心胸比大涼山更寬廣?!?/p>

        女人說到孩子還有說到老公,話匣子就打開了:“你還記得以前采訪時聽的故事吧?當(dāng)年那個在沙瑪隧道口被嚇昏的‘她就是我,誰是披雨衣的男人呢?就是我的老公吉黑,那天雨夜我在小站下車后他先注意的我,他在小賣部前裝著買東西,然后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為什么呢?是為了護(hù)送我。后來,他每天注意我的倒班順序,每個接班的夜晚時都來默默地護(hù)送,要知道從山上的寨子到小站要走一個小時的路程……后來,你知道我有了……我來省城找過你,你卻死活不要他。你說了要付所有的處理的費(fèi)用。處理?我怎么舍得喲!”

        說得南來心里一陣的悲戚“哦,我明白了,你嫁給他,保全了孩子——都是我的錯呀!”

        “別說錯,那時我們都年輕嘛。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從省城回來的當(dāng)晚我要回到看守點(diǎn)上,那時肚子里有反應(yīng)了,我在路軌上走時一路吐著走。”

        “你哭了吧?”南來把當(dāng)時的場景想象得很凄婉。

        “沒有!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落,我有孩子了,我還有一絲絲的高興。我好愛肚子里的孩子!我不會處理他,我只會好好地保護(hù)他。夜路上吉黑瓦達(dá)又來默默地護(hù)送我。我把他叫到身前來,在看守房里他憨厚地搓著手,對著我傻笑。我突然問他:‘你愛我嗎?他沖口而出:‘愛!‘想娶我嗎?他愣了,目光也直了,咬著牙回答:‘想!我就說:‘好,我嫁給你。就這樣我嫁給了他。他說第一次見到我就像被閃電擊中,他愛我,當(dāng)時覺得這愛是那么渺茫但似乎神一直在說:跟著她走吧,跟著她走,她就是你的!神諭是對的。與吉黑瓦達(dá)生活了十多年,他是最愛我的男人,他是多么好的人呀。我后來明白了你說的身份,我與老公是相同的人,我們才能相親相愛,我現(xiàn)在只想見到他,還有孩子。我們仨是彝族一家人。”

        南來一直在想象吉黑瓦達(dá)的樣子,他是怎樣的人呢?他的敦樸、無私,自己做得到嗎?與袁木棉的所有的糾葛中,南來必須承認(rèn)自己的自私甚至是卑鄙,想到的是永遠(yuǎn)是自己。就說今天上午吧,南來在把袁木棉引領(lǐng)進(jìn)辦公室的路上,心里直打鼓:她為什么來呢?為什么在這總編位置爭奪激烈的時候來呢?是事情敗露了還是有人挑撥呢?到省城里的十多年里,學(xué)得最精的就是算計。對比之下吉黑瓦達(dá)真是一個好漢子,讓人肅然起敬。南來暗暗地嘆息:這一點(diǎn)自己真比不上。

        南來想到這里羞愧得無語。不知道為什么袁木棉也說累了,倆人突然覺得意味索然,然后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十一

        一直等。太陽的溫暖消退了;日暮西山了;黑夜來臨,路燈漸次點(diǎn)亮了;夜已經(jīng)深,寒風(fēng)嗖嗖了。還沒有出現(xiàn)等待的身影。南來與袁木棉焦急了,問守夜的老人若干次,老人也說不清楚吉黑阿木到底回不回來。孩子又要從眼皮底下溜走嗎?

        一個小男孩竄到他們面前,問:“你們是等吉黑阿木嗎?”他遞上一張紙條。寫的“火煻酒吧”,底下一行是詳細(xì)的地址。一定是頭目派來的,他還真行,回去后就弄來了孩子的消息。

        南來驅(qū)車前往,火煻酒吧的霓虹燈閃爍地印在車前蓋。就在這里,這回跑不了啦。正要下車,袁木棉伸出手掌來:“南來,我們在此道別吧!”

        南來竟然慌神了。“我要見孩子?!?/p>

        “我下午到晚上都在想,想了很久。孩子到省城來是為了找你的,因為他從我的剪貼本里撕下有地址的一頁,但是他到省城后快被打死了也沒來找你,窮了餓了也沒來找你,睡在街心花園也沒來找你。一定是他不想見你了,鐵定心地不見你了?!?/p>

        “我馬上要看到孩子了。我不能這樣離開。不行,這十多年來,我什么也沒為孩子做過……”南來幾乎是央求了。

        “自個兒開車回去吧。你不明白我們的心性,昨晚來省城的火車上我一路都在想你,把你想成省城的唯一的依靠。經(jīng)過這一天,我現(xiàn)在想的是大涼山想的是吉黑倆,那才是我的依靠!省城的一切,高樓與大街、商場與餐館,還有這種酒吧,給我們隔閡也給我們力量。真的,我們是一家人,而你只是一個無關(guān)的外人,盡管你是孩子的生父?!?/p>

        袁木棉伸出手,“耽誤你一整天了,幫我找到了孩子。謝謝!”南來沮喪地緊握方向盤,他頓時覺得失去了方向。袁木棉順勢拍拍南來的肩膀,就下車去了。

        南來坐在車上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是南來的老毛病,他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下車,下車后如何去見孩子,以后如何面對這么倔強(qiáng)的孩子。他坐著思索。聽到里面有主持人的聲音飄逸出來:我來介紹大涼山來的音樂天才、小小的音樂家吉黑阿木。他將給我們帶來大涼山的口弦獨(dú)奏《思親》。

        片刻的停留,錚錚的口弦聲響起,月光灑落下來。

        南來的腦海里是大涼山的月亮河谷,月光跌在坑坑洼洼的河灘摔得明明暗暗,湍激的烏斯河水顛碎無數(shù)的銀片。夾峙的山崖陰影厚重、崖壁上的樹影飄零,烏斯河岸邊一塊小小的沙洲有并肩的人在徘徊——那是年輕時候的袁木棉與南來。

        從棉來山下來后,他倆照例在食堂吃過晚飯,倆人不約而同地走在一起,那時南來29歲袁木棉20歲,一個詩意浪漫一個青春蓬勃。出去前南來的師傅劉海亮提醒過:“別惹火燒身喲,你是省城來的路局報社的干部,要把以后的事想好!”

        南來的回答莫名其妙:“沒事。我們有安全底線!”

        “安全線?是什么呢?它管用嗎?”劉海亮咕囔。

        沒過多長時間,沙洲上的倆人邁不開腳步、走不動路了,各自放倒在沙灘地,重新開始下午的游戲。兩條火舌纏繞,雙臂糾結(jié),翻卷喲恣意地把月光一層又一層地翻卷,月光把他們包裹得越來越緊,緊到密不漏風(fēng)。

        南來忘記了袁木棉沒有穿緊身的踩踩褲,她穿的是半截的長裙,長裙之上早已被繳械,兩朵柔軟的山巒已經(jīng)埋不下南來了。山峰上的游歷只能鼓勵他攀登得更高。那時他已經(jīng)膨脹如擎天之柱。南來把手從下方偷襲而去……里面空空蕩蕩卻又實實在在。空蕩蕩是沒有了最后的防御,也就是袁木棉空蕩蕩地就來了,安全線蕩然無存。實在是因為一條逶迤的溝谷,纖毫畢露,一切都觸手可得、一切盈盈在握。

        這是南來沒有想到的,南來稍微一怔,抬起頭看看袁木棉,她的雙臂交叉把眼睛遮擋。嘴唇花朵一樣綻放,在月光的炙烤下顫抖,從胸到腿及腰際的裙、到扭動的腿……現(xiàn)在想來,袁木棉這個鐵路小站的姑娘,為了愛一個人,以飛蛾撲火的方式焚燒自己,以期點(diǎn)亮那么渺茫的一朵未來之光。袁木棉獻(xiàn)出了心肝獻(xiàn)出了身軀,在一場大火把自己焚成灰燼。

        口弦特有的泛音響起,真好聽??!泛音是銀色的月光,泛音是一個彝族少年在山坡上的矚望……南來已經(jīng)打開車門讓更多的泛音傾瀉進(jìn)來。他想:我應(yīng)該進(jìn)去相認(rèn)還是悄無聲息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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