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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茍富貴,勿相忘

        2016-05-14 08:44:18格非
        初中生世界·八年級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補習(xí)班成績單鎮(zhèn)江

        格非

        1980年夏天,我參加了第一次高考,毫無意外地,我落榜了——化學(xué)和物理都沒有超過40分。母親決意讓我去當(dāng)木匠。

        當(dāng)時木匠還是很讓人羨慕的職業(yè)。我們當(dāng)?shù)赜泻芏嘤忻哪窘常夷赣H請不到,她請了家里的一個親戚。這個木匠因著自己是有手藝的,覺得自己特別牛,很是兇悍。他對我母親說,這個孩子笨手笨腳的,學(xué)不出來的,我要是打他你會舍得嗎?母親只得說,你打吧。我很不喜歡這個蹺著腿坐在木椅上的人——我和他無冤無仇,他為什么要打我?我就對母親說,我要考大學(xué),而且要考重點大學(xué)。母親睜大了眼睛,孩子,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你連門都沒有摸到呢,你要是考上大學(xué),我們都要笑死了。

        就在我灰了心,要去當(dāng)木匠學(xué)徒的時候,鎮(zhèn)上一個小學(xué)老師,姓翟,敲開了我家的門。他與我非親非故,素不相識。我至今仍然不知他是如何挨家挨戶尋訪到我們村的。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夜已經(jīng)很深,大家都睡了。他戴著草帽,站在門外,把我母親嚇了一跳。他劈頭就說,你想不想讀諫壁中學(xué)——那是我們當(dāng)?shù)刈詈玫闹袑W(xué),我當(dāng)然是很愿意的,他說他可以把我引薦給他那里的一位朋友。

        當(dāng)我拿著翟老師的親筆信到了諫壁中學(xué),他的那位朋友卻告訴我,語文、數(shù)學(xué)必須拿到60分,不然也無法進(jìn)入補習(xí)班。他說,讓我看看你的高考成績單。

        在決定命運的時候,我的腦子還算比較清醒。我知道我的成績根本不能進(jìn)入這個補習(xí)班,我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夠把口袋里的成績單給他看。于是我說,我把成績單弄丟了。

        “你可以去丹徒縣的文教局,你去查一查,把分?jǐn)?shù)抄回來?!彼f,給了我一個地址??h文教局在鎮(zhèn)江,青云門6號。在馬路邊上,我只要隨便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就可以回到家,永遠(yuǎn)地做一個木匠的學(xué)徒。可是如果我去鎮(zhèn)江的文教局呢?事情結(jié)果是一樣的,我還是會得到一個一模一樣的成績單,還是無法進(jìn)入諫壁中學(xué),還是要返回家鄉(xiāng),做一個學(xué)徒,為我的師傅搓好熱毛巾,聽任他打罵。

        我徘徊了兩個小時,我其實是一個很保守的人,不會輕易冒險,不會去做一些我覺得非分的事情。我覺得我90%的可能是要回家的。我根本沒有去過鎮(zhèn)江。它對于我的家鄉(xiāng)而言,是一個大城市,太遠(yuǎn)了,而且去了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里。這對我都是無法逾越的大山。但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我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前去鎮(zhèn)江的過路車。

        到了縣文教局,正好是下班時間,傳達(dá)室老頭冷冷地說,現(xiàn)在下班了,你不能進(jìn)去。

        我想也罷,我進(jìn)去又有什么用呢?在我打算掉頭離開的時候,有人叫住了我:“小鬼,你有什么事?”

        我看見兩個人,一男一女,往外面走。我說我的高考成績單丟了,能不能幫我補一下。

        男的說,下班了,明天吧。

        女的則說,我們還是幫他補辦一下吧,反正也不耽誤時間。

        他們把我?guī)Щ剞k公室,幫我查找檔案,又問我辦這樣的成績單,有什么用處。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說:“我的成績單沒有丟?!?/p>

        “那你來這里干什么?”他們顯然有些生氣了。

        于是我講了高考的落榜,講了自己很想去諫壁中學(xué)補習(xí),但是沒有達(dá)到他們要求的分?jǐn)?shù)線。

        我說我一定要讀這個補習(xí)班,去考大學(xué)。

        那個女的說,這怎么行!男的不吭氣兒,他抽著煙,盤算了好一會兒。他讓我出去等回話。

        10分鐘后,他說,唉,幫他辦吧!

        我那時很小,15歲,穿的衣服很破舊。大概他是因此萌發(fā)了幫助之心。

        他們問我需要多少分,我說語文70分,數(shù)學(xué)80分。說完了很后悔,因為這個分?jǐn)?shù)已經(jīng)可以考上大學(xué)了。我又把分?jǐn)?shù)改過來了,語文68分,數(shù)學(xué)70分,寫完了之后要蓋章,但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公章突然找不到了。

        他們翻遍了抽屜,打開又合上。這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可能是最緊張的時候。沒有章不是完了嗎?事實上公章就在手邊,大概是當(dāng)時大家都太緊張了吧。

        女的蓋完了章,輕輕說了一句:“茍富貴,勿相忘。”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那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美麗的女性。我的感激出于如下理由:她竟然還會假設(shè)我將來會有出息。

        我似乎沒有說什么感激的話,拿著成績單,飛跑著離開了。等到回到家的時候,我一天都沒有吃飯,兩腿都已經(jīng)虛脫了。

        第二年我再次參加高考,開始了我在大學(xué)的求學(xué)之路。

        對我而言,生活實在是太奇妙了,它是由無數(shù)的偶然構(gòu)成的。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會有什么人出現(xiàn),前來幫助你。我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相信生活是一成不變的呢?為什么我會那么喜歡博爾赫斯,喜歡休謨,喜歡不可知論?因為我覺得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生活很神秘,我覺得跟后來的寫作,也有相關(guān)之處。

        (選自2006年第10期《視野》,本刊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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