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交談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對著書架的
第一次見到張莉,應該是六年前在北京,她和魏微同行,大家不期然擠進了同一部電梯,經由魏微給我們彼此介紹了一下,僅此而已。第二次見到張莉,是在《天涯》組織的筆會上。筆會的主旨事關“七〇”后寫作,一眾“七〇”后天涯海角、濤聲椰林中嘯聚了數(shù)日。這幾日,算是和張莉有了些接觸,不知張莉作何感想,交流之下,對于她的文學觀點,我是深以為然。我們未必能夠達成所有的共識,但反對什么,贊成什么,大致不會有太多的分歧。第三次見到張莉,是在《小說月報》的頒獎會上,隱約記得,她對我的健康問題有些建議,意思是讓我不要給自己過度的負面暗示。后兩次見面都留有照片,我發(fā)現(xiàn),每有張莉出現(xiàn),鏡頭里自然地就會多了一份靜穆之氣,鮮見她笑得動容,也難見她悵然若失。其中有一幅在海邊的照片,大家皆是背影,面朝大海,我低頭看浪,張莉則抬頭望天。
所以,這不是一篇“印象記”。它依舊是對于張莉兩本新書的閱讀體會——在這里,我沒有將這兩本書視為“評論集”,是因為,在我讀來,它們更接近我心目中散文與隨筆的格調。強調這點,是想說明我和張莉之間,實在并沒有熟悉到足以寫就一篇“印象記”的程度。對于張莉,“心有戚戚”四個字,算是我一己的認定,這個認定,原本也沒有太多的依據(jù),“戚戚”不過是因為氣息的相近?,F(xiàn)在,讀罷她的這兩本新作,我的這種認定便更加頑固了。
納博科夫說,讀書人的最佳氣質在于“既富藝術味,又重科學性”(這話張莉在《來自陌生人的善意》里也引用過),我覺得這個標準用在張莉身上,可謂恰切不虛。張莉從事批評,受過嚴格扎實的學術訓練,科學性不會缺乏,而藝術味于她,卻要多做些說明。張莉沉靜溫婉,書卷氣十足,做派并無我們多有領教的那種“藝術味”的乖張,她的藝術味體現(xiàn)在文章的氣質上——她懂得文學終究應該是“人的文學”,文學批評斷非機械冰冷的“理論腔”;她也明白,對于那打動人心的,并非一定要在“完美”中苛求;她尊重“軟弱”的價值,也深諳“失敗”的意義;她領受得了“虛無”的美,又鼓勵著“抵抗虛無”的倔強;她有科學的嚴謹態(tài)度,亦有藝術的理解之心。
我自認為算是個讀書人,遇到有著最佳氣質的另一個讀書人,“戚戚”便天然地有了理由。這種讀書人之間相互辨認的邏輯,在張莉的文章中也有佐證。張莉在《來自陌生人的善意》這本書的自序中,提及了一段往事——那時她在北師大讀博,有一天去書店買書,一位陌生人給她提供了令她受益至今的書單。張莉在文中如是寫到:
我常常想到那個下午,那個最為普通的下午,那家書店。我一度試圖回想起把這些書一本一本放到我筐里的那位先生。可是,他的衣著、容貌、聲音,我都不記得了,我甚至忘記了他是不是戴眼鏡。事實上,交談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對著書架的,我們沒有面對面交流。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他可能是某所高校的教師,或者是北京城里熱心的讀書人?不知道,我無從知道。我后悔自己當時的矜持,這使我沒能在付款的時候跟他打個招呼,說聲謝謝。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向他當面致謝了。
這段文字寫得平靜樸素卻又動情動意。在我看來,“交談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對著書架的”這樣一個場景,其韻綿長,不啻為一個的閃亮的意象。它動人極了,微光搖曳,準確而又自尊地指認了兩個讀書人之間“戚戚”的本質:他們被某種共同的標準所吸引,面向著浩大而恒久的事物,于是,自有能夠令彼此得益的襄助與攙扶發(fā)生。對此,張莉將之稱為——來自陌生人的美意。她以此做了書名,可見內心多么看重這樣的一個意象。
這個意象可被視為張莉展開文學評論的一個隱喻。她與自己批評的對象多年切磋下來,應當也有了不少莫逆于心者,可是,我仍然愿意將張莉的文學批評籠罩在這個意象之下,就像那張海邊的照片,兩人一個低頭看浪,一個抬頭望天,但大家都共同地面朝著大海。我覺得,這樣的姿勢,要比“面對面的交流”更加令人放心——要知道,在我們的文學現(xiàn)場,“面對面”的態(tài)勢,常常便倒向了勾肩搭背的互理皮毛與毫無原則的握手言和。
張莉在書中評論賈平凹,贊譽之下,也對《帶燈》發(fā)出一個“陌生人”的質疑:“人物形象并不深入人心,他們像是賈平凹的‘提線木偶,他們沒有后記解說就沒有生命力,不能‘活生生?!睆埨蚺c陳希我應是相談甚歡的老友,但她卻像一個“陌生人”般的,在文章中對陳希我的《抓癢》表示憤怒。陳希我感嘆,“這反而使得她的評論就好像一束光打在我的臉上,照亮了異質。不止,更像一個按摩師的手,按中了勞損部位?!辈皇菃?,這就是“陌生人”之間才有的、體面而矜重的相互砥礪。
所以,謀面三次,我依舊頑固地想往,張莉和我最好是永遠的“陌生人”。唯其如此,我們彼此閱讀,才更加符合文學的美意,一如張莉所懷念的那個下午,大家在書店里邂逅——“交談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對著書架的”。
我想,這大約也應當成為所有讀書人交流之時的姿態(tài)。
“這一個”寫作者的“尊嚴”
張莉在我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詞語,諸如“羞恥” “孤獨” “痛苦” “詩歌” “理想主義”。她將這些洞見也收進了新集子。她為這些“落伍”的詞語辯護,認為它們被遺忘得太久,“以至于我們忘記了這些詞在這個時代該有其存在的必要,尤其是在小說家的詞庫里。”同樣的,我也在張莉的文章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慣用的詞匯,譬如“這一個”,譬如“尊嚴”。
張莉寫蕭紅,說《呼蘭河傳》寫得比《生死場》好,是因為蕭紅“完全跨越了寫作文體的界限,以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的寫作樣本對那些所謂的文學慣例說‘不——這個作家寫出了‘這一個世界?!睆埨驅懏咃w宇,說他“最終遠離了一起出道的‘新生代群體,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這一個小說家。”對于“這一個”的強調和確認,彰顯著的,同樣也是張莉作為“這一個”批評家的價值。她有能力提供洞識,并且有勇氣將之闡明令其接受檢驗。
有趣的是,我發(fā)現(xiàn)張莉“這一個”批評家,行文時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站在了批評家的隊列之外(盡管她已經是“茅獎”的評委)。她在短文《 “以人的聲音說話” 》中寫道:作為讀者,我實在厭惡“理論腔”。批評文字首先得有可溝通性,作家能看得懂、讀者能看得懂……當一位批評家用僵化的語言表達對一部作品的理解時,表明他的思維已經固化;她在《一個寫作者的秘密》中寫道:在當代文學領域,有那么多被批評家們譽為“大作”的作品,不過是被口水披上了“新裝”。這些時候,張莉的立場是一個讀者,更是一個寫作者,她并不被“批評家”的身份所裹挾,以自己“這一個”的態(tài)度,憤憤然直抒胸臆。
在我看來,張莉的批評表現(xiàn),也的確迥異于大多數(shù)的批評家。她的批評文章,“言說方式竭力摒棄論文腔而追求生動親切,寫作文體靠近‘隨筆而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論文”(張莉新作《持微火者》自序)。有著如此自覺的張莉,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對于“寫作者”的那份認同感,由此,我也由衷信任她做出的文學判斷。
事實上,那種唯有“寫作者”才能發(fā)出的感同身受之聲,確乎每每流淌在張莉的筆端。她并不同意我在作品中對歷史節(jié)點的某些認知,但是,她“理解并同情”我筆下人物的一切;面對“七〇”后一批不盡完美的作品,她“必須承認,我被這些文字中的軟弱、失敗、沉痛、負罪感打動”。這種對于文學作品充滿“文學性”的解讀,給予同道的,不僅僅是溫暖的感動,更是對于文學之事本質性的深沉回應。文學批評在“這一個”批評家筆下,成為了“文學的批評”,而不再是如同流水線上質檢員對于工業(yè)零件的檢測。
張莉的批評文章,是可以當作文學作品來閱讀的。她寫下的,不是說明書和宣傳單,更不是殺伐決斷的檄文。當她懷有“理解并同情”之心,當她被“軟弱、失敗、沉痛、負罪感”所打動,她做出的文學判斷,在我眼里便具備了那種唯有文學才能實現(xiàn)的“妥協(xié)之美”。這種“妥協(xié)之美”,不是放棄原則,在相當意義上,反倒是對于文學原則的捍衛(wèi)。張莉太懂得人是應當尊重于情感的,即使“心如鋼鐵”的批評看起來會顯得那么正當和威嚴,她也寧愿服從于自己有血有肉的感受。張莉也太明白“局限性”正是人之本質,她并不試圖“全面而客觀”,她秉持著自己“女性主義”的態(tài)度,坦承很不喜歡《水滸傳》,認為“其中對女性形象的扭曲和貶抑令人無法忍受”。這是一個真正自信的批評家的風度。她信任自己的情感與私念,信任自己的見地與教養(yǎng),于是發(fā)出的真聲,才沒有被淹沒在義正詞嚴的假唱之中。她珍視自己的“局限”,不憚于“狹隘”,于是闊大與遼遠對她才成為了不只是一種修辭性的可能。
相較于“批評家”,張莉的自我期許可能更多的是做一個“寫作者”。如此“自外”于“批評家”,恰是張莉那顆寫作者的尊嚴之心使然。
“尊嚴”當是張莉最為看重的品格。她贊譽畢飛宇“保持了一個文字工作者應有的尊嚴”;她鼓勵同輩作家“不論哪個時代,寫下去,寫到盡可能寫到的那一步,都是寫作者的尊嚴所在”。
“寫作者”與“批評家”,本該是一體的兩面,如若簡單地將兩者畫出“情”與“理”的分野,那么我們的批評家卻于情虧欠太多。張莉“寓情于理”,以她不凡的寫作水準和文學感受力,為批評家兌現(xiàn)了寫作者的尊嚴。
持微火者交相輝映
《持微火者》是張莉另一本集子的書名?!爱敶膶W的二十五張面孔”,是這本集子的副標題。在這本集子里,張莉盡顯她“寫作者”的本色,對當代文學一批重要作家做出了“獨具我見”的評述。這樣的一本書,“野心”與“抱負”,極有可能成為其最具賣相的詞眼,這些“大詞”也極易綁架和慫恿作者手中的筆,但張莉再一次令人愉快地抵御了那種“非人”的聲音,讓我得見一個成熟批評家令人百感交集的識見。
這本書尚未付梓,我讀到的,是張莉發(fā)來的電子文本,我對于它的閱讀,就像張莉在自序中所描述的那樣:
每次閱讀都是尋找,每次閱讀都是跋涉,每次閱讀都是辨認。漫長旅途,如果運氣夠好,會遇到同路人。那就有如荒原游蕩后的久別重逢——當我們終于照見似曾相識的面容,聽到久遠而熟悉的言語,觸到頻率相近的心跳……真是再開心不過。也許就是一秒、一瞬,但已足夠。——它使我們在這凡俗麻木的人生途中突然醒來:原來這些文本里潛藏著不安穩(wěn)的心;原來在或平庸、或蒼白、或荒誕詭異、或眾聲喧嘩的現(xiàn)實面前,竟也有一些不妥協(xié)的、不服從的、致力于改變和完善的心靈在呼喊。那些呼喊有如暗夜中的微火,當然微弱,卻也明亮迷人。我希望把這些微火聚攏,我珍惜寫作者們擦亮火光、照見晦暗之地的剎那。
書中言及的作家們,從鐵凝到遲子建,從莫言到余華,足以構成中國當代文學的豪華陣容,但張莉和他們“面對著書架交談”,卻說自己是“對此刻我們時代偏僻聲音的收聽、辨析和欣賞”,她“試圖將我們時代生活中屬于文學的‘微火聚攏,使其成為心靈之光”。當張莉以“偏僻”為訴求,以“微火”為指認,那種我們司空見慣的“野心”與“抱負”便遭到了最為高貴的阻擊,文學之事終于還原為一抹人性的光亮,使得我們能夠與張莉一起,“看到此時此刻作為人的自我、認清作為人的自身”。
我們或許已經習慣于那種探照燈一般巨細靡遺、霸道專橫的強光,但稍微冷靜一下,你就得承認,這種強光四射的探照燈只適合被安裝在監(jiān)獄或者戰(zhàn)區(qū)。那么,是從哪個時候、為了什么,我們的文學現(xiàn)場竟成為了監(jiān)獄和戰(zhàn)區(qū)?是從哪個時候、為了什么,當我們面向文學之時,丟失了“偏僻”的心情,總是猶如腆胸疊肚地走在康莊大道上?
好在,張莉以她“這一個”的輕聲,以一個“持微火者”的寧靜,平衡和糾正了我們的文學境遇。她讓我們閉上了久被強光刺激而過度疲勞的眼睛,然后緩慢睜開,在另一種有如黎明又恰似黃昏的柔和光線下,于文學中,心靈生動而敏感地重溫那久違了的、未被扭曲和夸大的世道人心。她不僅還原著自然的光線,也喚醒著文學的初衷。她以“觀察青草生長,聆聽風聲”的姿態(tài),償還了多年前那個下午來自一位陌生人的美意,時隔多年,她以自己的文學實踐,做出了最為誠懇的致謝。我甚至要認定,那位在書架前給張莉推薦了伍爾夫和桑塔格的陌生人,如果讀到這本書,一定會露出欣然的微笑,仿佛“終于照見似曾相識的面容,聽到久遠而熟悉的言語,觸到頻率相近的心跳?!碑斔俅斡龅搅硪晃荒吧藭r,開出的書單里,將會多出一本《持微火者》。
在張莉眼中,那位陌生人就是一位“持微火者”,這微火從十年前的那個下午開始傳遞,持握在了張莉的手心。如今,這束微火經由張莉的作品賡續(xù)。當我讀罷張莉的文章,不由急切地從書架上找出了《普通讀者》——伍爾夫的這本文學評論集正是當年那位陌生人推薦給張莉的,而張莉“一讀十年未倦”。當我隨手翻開這本書時,不禁為某種神秘的、專屬文學的應許所撼動——在翻開的那一頁,我赫然讀到:
然而,當我們的眼睛習慣于幽幽的微光……
這是伍爾夫在《現(xiàn)代小說》中寫下的句子,她是在論述契訶夫短篇小說中的現(xiàn)代性。
在伍爾夫筆下,“當我們的眼睛習慣于幽幽的微光”,是看出契訶夫“小說寫得多么圓滿周到、多么深刻”的前提。我想,張莉以“持微火者”期許自己,她的眼睛必定早已習慣于那幽幽的微光,那是燭照,是洞識的根基和寫作的本意。在這種“幽幽的微光”照亮之下,張莉找到了自己文學的尺度,于是,持微火者交相輝映,她靠近了米歇爾·??聣粝胫械哪欠N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評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
同樣,當我們的眼睛也習慣于這幽幽的微光時,或者才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出張莉“這一個”批評家身在當下文學現(xiàn)場中的意義。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