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洮舟

我家在城南。

溜出家門，拐出一條狹窄的小巷，就到大街了。街角有個廢棄的院子，以前是客運站，四方四正的，北邊蓋著一排八十年代的青瓦房，房前整齊地隊列著十幾棵身形蒼老的白楊樹。樹歪著頭，斜著身，擲出一片斑駁的蔭涼，里面有風(fēng)，風(fēng)里藏著我的童年。

有段時間縣城改造說要動遷，很鬧騰了一陣，結(jié)果客車被遷走了，可改造遲遲未動?？瓦\站就被閑閑地空置在那里，成了一個日漸荒蕪的廢院。只有客運站鐵門上那幾個剝落了朱紅的大字依然遒勁——“城南公共汽車站”，寂寥地憑吊著已逝的繁華。其實也未空置，后來招來了一班光棍閑人、市井小販整日下棋閑侃、小倒小賣，院子反而熱鬧了。當(dāng)然，時不時的，也會出現(xiàn)我這個“學(xué)生”的身影。

小時候去客運站，只是為了逃學(xué)。清晨起來，母親給我煎個荷包蛋，吃過之后抹抹嘴，開溜似的上學(xué)去了。母親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客運站變成了專屬我的“學(xué)?！?。那排樹成了我消磨時間的處所，整日爬上爬下，穿梭其間。爬上去就在樹彎里躺著，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中那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心想那要是棉花糖該多好。爬下來就坐在樹蔭下的一塊碩大的青石旁邊，聽一個老先生講古今。如果去掉這些零碎的光陰，我的童年就是殘缺的。近日忽然有所意味，以前對客運站那種莫名的親近，除了逃學(xué)，或許里面還藏著些隱秘的東西，比如是在等待一些故事的發(fā)生。

院子里最誘人的不是正午的陽光，而是白楊樹下那一溜干爽的陰涼。院子最東邊的那棵白楊長得恣肆張揚(yáng)，樹旁就是那塊碩大的青石頭，夏天陽光炙人的時候，躺在上面又舒適又涼快，更湊巧的是，這棵年歲蒼然的老樹虬根外露，一截不安分的根須竟然向上生長，也不知被什么人攔腰截斷，剩余的部分像一根圓柱，剛好用來置放茶壺。這棵樹和這塊青石頭，是我最喜歡的、擅長講古今的那位老先生的專用領(lǐng)地。

他叫麻五十。

麻五十有一個制作粗糙的紫砂壺，有人沒人總端臥在樹樁上，像是替他守護(hù)領(lǐng)土。哪個不長眼的敢靠近這塊青石，保準(zhǔn)招來一頓臭罵，被罵的人忿忿不平：這青石上又沒刻你的名字 ，憑什么給你一人霸占著？可細(xì)細(xì)一看，那油潤光滑的石面上似乎真能看出些麻五十的身影。麻五十在這塊青石頭上已經(jīng)消磨掉幾十年光陰了。

不管上午下午，只要頑性一發(fā)，我就來到這院子“上學(xué)”，然后站在院子門口打量并不熱鬧的街道，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這院子里的常客。每天來院子“上班”，他們各自有一個固定的隨身工具，或拿著棋盤或掌個鳥籠，或倒提著板凳腿一步一晃，一串溜就從那個小巷中走出，然后優(yōu)哉游哉地踱著方步朝院子走來。

其中穿著中山服、紐扣系得整整齊齊、手中托個紫砂壺的就是麻五十。雖然深藍(lán)色的中山服已經(jīng)洗得有些泛白，五顆扣子中掉了再補(bǔ)替的兩顆顯得有些扎眼，但從他修得無一根胡茬的瘦臉，梳得連蒼蠅都趴不住的大背頭，擦得光鑒照人但嚴(yán)重走形的三節(jié)頭皮鞋上可以看出，他是個講究人。

麻五十進(jìn)院子總將腰板挺得很直，闊步行走時左顧右盼，頻頻向人點頭示意，盡管別人沒有招呼他，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但他依舊保持著多年的習(xí)慣。走到那塊青石旁，看著石面上飄落的一層薄薄的塵土和幾點凝固的鳥糞，麻五十先皺皺眉頭，然后仰天沉思一會兒，再壯壯聲嗓說：“唉，這院子真不衛(wèi)生，早知道，就跟張主任喝早茶去哩?！闭f完慢條斯理地?fù)蹞矍嗍系膲m土鳥糞，再咪上一口紫砂壺，繼續(xù)仰天沉思。周圍聽了或偷笑，或鄙夷，或搖頭不理。這情景其實也持續(xù)了很長一段光陰，人們都見怪不怪了。

院子里的人最喜歡跟麻五十下棋，或者說，最喜歡“聽”他下棋。我就是其中一個。雖然到現(xiàn)在，我的棋藝依然很爛。下棋的時候，麻五十才愿意從屁股下的青石上離開一會兒，走到棋盤前，他總是很嚴(yán)肅地跟對手說：“手談是一門藝術(shù)，大腦的藝術(shù)，每走上一步高棋，都是在創(chuàng)造藝術(shù)哩，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地對待即將出現(xiàn)的藝術(shù)?！?/p>

未料，走不上十幾步，他就被人一個馬后炮套殺，輸?shù)魧④姾?，麻五十又一番說辭：“唉，四下里太吵哩，藝術(shù)創(chuàng)造總需要靈感吧，靈感不會來這種胡里麻搭的地方。我小時候跟我阿達(dá)（父親）手談，經(jīng)常坐在西安買來的純毛毯子上，旁邊白銀火盆里炭火燒得很旺，景德鎮(zhèn)燒制的青花瓷杯里飄著龍井的茶香。在那種環(huán)境里，我的靈感才來呢。”他說得神情陶醉口沫橫飛，旁邊的年輕人互相擠眉弄眼，朝他身上的衣服鞋子撅嘴。年長的人卻知道這不是虛假話。

更多的時光，麻五十是在青石上打發(fā)的。他盤膝一坐，偶爾從伸臂可及的樹樁上端過紫砂壺咪上一口，然后清清嗓子，繼續(xù)神侃開來。青石周圍，全是些游手好閑的少年娃，當(dāng)然，也有托著下巴聽得正入神的我。看著下面的娃娃們一個個聽得悠然神往，有識相的再時不時追問上一句，麻五十就侃得更來勁了。

閑侃的內(nèi)容繞來繞去都是他們麻家?guī)资昵暗睦宵S歷。說他爺爺生前的生意規(guī)模大得很，光黃金有十箱，袁大頭就數(shù)不清了。他父親的時候，整個城南都姓麻。

有娃娃不信，說他吹牛，他就使勁拍拍屁股下的青石，然后很生氣地甩甩頭，說這青石頭就是證明，它是很有些來歷的。大概在清代的時候，一位縣令給小妾修花園，造假山缺少一塊巨石，某鄉(xiāng)紳為了討好縣令，托熟人從異鄉(xiāng)運來獻(xiàn)給了他。輾轉(zhuǎn)數(shù)十年后，清政府滅亡，這塊巨石也隨之流落民間。

有個買雞蛋的老人一直蹲在旁邊，聽到這里，他插嘴說：“不是流落，它是被人從國民黨政府大院（前清縣衙）買走的，價錢貴得很哩，值了一千個坨子（袁大頭）。買它的人姓麻，是南門上有名的有錢人。”麻青石聽后，頭昂得更高了，他接著話茬說：“青石像一頭牛一樣臥在我家院里，我先人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能用它做啥哩，最后吩咐人手（下人）洗完衣裳就晾在石頭上?！闭f完后，他傲然拉拉衣領(lǐng)，抖抖衣袖，可神色之間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后來又從別處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麻五十的先人將青石買回家的幾十年后，全國開展整風(fēng)運動，號召“破四舊”，青石列在被破之列?！暗馗环磯挠摇?，麻家榮登榜首，抄家游街，從此一夜赤貧。麻鄉(xiāng)紳不堪折磨，在五十八歲時丟下老來子撒手人寰，這個打小被千嬌萬寵的小兒子當(dāng)時八歲，名叫麻五十。

時間飛奔一樣，轉(zhuǎn)眼就跑過幾十年，麻五十也將童顏熬成了鶴發(fā)。親戚鄰里曾讓他一起出門做些小買賣謀生，他總是把頭昂得高高的，笑而不答。旁邊，麻青石靜靜的。就這樣，身邊的親戚鄰里日漸紅火，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其中還出了幾個大老板。可麻五十依舊兩袖清風(fēng)，既沒妻室，更無子嗣。偶爾有三五個熟人打趣：“麻五十，一個人睡覺，小心把炕滾塌嘍！”麻五十總是嘿嘿一笑，然后拍拍屁股下的青石說：“放心，地基硬著哩！”熟人們聽了相視一笑，或悄然嘆息，地基再硬，也是明日黃花，與你何干？

用麻五十的話來說，這塊青石也姓麻，是他的長輩。加上當(dāng)?shù)厝舜蠖贾肋@塊青石頭的來歷，便戲稱它為“麻青石”。麻五十?dāng)?shù)十年如一日，朝夕不離地守護(hù)著它。因此，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麻青石”也成了麻五十的另一個姓名。在年少的一輩人里，說起麻五十知道的沒幾個，但“麻青石”卻是人人皆知。

最后一次見到麻五十，我已是個四處漂泊的人，偶爾回趟家，總是不忘到那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不光因為逝去的童年，依稀的念想中，總是隱約著一個鮮活的身影?；丶业弥h城改造沉寂了幾年后，終于有了動靜。城南廢置的客運站院子被列在第一批拆遷計劃中。

吃過早飯，猶如鬼使神差，我徑直走向了那院子。

在我之前，麻五十和他的紫砂壺已經(jīng)散步在白楊和青石周圍。看得出，白楊樹上新發(fā)的嫩芽讓麻五十的心情格外舒暢。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訕，他不接我的話茬，只是自顧自地喃喃低語：“小時候一到開春，我阿媽都會給我穿上新縫制的質(zhì)地優(yōu)良的綢衫子，冬天的棉衣全讓人手拿去洗咧，洗完之后就晾在‘麻青石上。我也會坐在青石的另一面，連棉衣一起曬日頭……”說著說著，他就情不自禁地哧哧笑出聲來。與他的笑聲同時響起的，還有院子外傳來的轟轟的機(jī)械聲，麻五十的笑聲被淹沒了。

一臺挖掘機(jī)和十幾個工人進(jìn)入了院子，他們對我和麻五十說“讓讓、讓讓”，然后團(tuán)團(tuán)圍住青石左看右看，麻五十踱著方步慢條斯理地問：“咋樣，沒見過這么大的石頭吧？”工人們頭也不回地說：“是，還真沒法挪出去，只有打眼炸碎它?！?/p>

“啥，炸？我看誰敢動？”麻五十伸開雙臂，攔在青石前面，鼻孔噴氣如老牛。

工人們面面相覷，然后互相使個眼色，一擁而上，架住了麻五十。麻五十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青石的渾身上下被打滿了深孔，眼淚唰唰就下來了，仿佛隨著那一錘一鑿飛濺的不是石屑，而是他的碎了的心。麻五十看著麻青石，我看著麻五十，心里閃過一絲悲戚。

一切就緒后，工人們架著麻五十朝我吆喝一聲，一起避到院子外面了。過不多時，在一聲轟然巨響中，青石粉身碎骨，麻五十隨即昏倒在地。

一個月后，院子里的那些舊瓦房已被夷為平地，連那些頗有年歲的白楊樹也受了株連，只剩一截截禿根赤裸裸地被陽光暴曬著。最粗壯的那截樹根旁邊，壘著大大一堆碎青石，個個都有狗頭大小，建筑工人們專稱這類石頭叫“狗頭石”，是打地基使用的最佳材料，和水泥沙子配合使用，術(shù)語“漿砌石”。

這一個月里，我時常去院子周圍徘徊，可再也沒有看到麻五十。陽光溫煦地照耀著城南，照耀著空蕩蕩的客運站院子。在院子里送走了無數(shù)光陰的那些茶客棋客們，郁郁悶悶地游離在院子門口，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

這天早上，有個人來了就再沒有離開。他無力地斜倚在院子鐵門邊，長滿胡茬的臉頰瘦如刀削，口中怪聲怪氣地喊叫著：麻青石、麻青石……一聲高，一聲低，聲音嘶啞，聞?wù)咂鄲?。他就是麻五十。沒有人知道這一個月他去了哪里，可整個城南都知道，麻五十瘋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