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
2014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三,晚飯后略有小雨,在廣州老城中心的“萬木草堂”與眾友朋小飲后,焚香,掌燈,大家屏息凝氣,靜靜地打開了布囊中的卷軸,暗黃色的綾本畫卷緩緩地在眾人注目下展露而來,其為“秦淮八艷”之的顧橫波所畫的<蘭花中堂》。那夜,是顧橫波三百九十五周年的誕辰。
秦淮河畔,今日仍留存著晚明時期的格局,酒廊燈榭,舟楫來往。萬歷末年,雖在政治上朝綱日壞,但卻是文人們個性極度張揚(yáng)的時期。名妓文化也在此時達(dá)到了鼎盛,才有了此后文人眾口艷羨的“秦淮八艷”之名目?!鞍似G”并非同時期人物,她們生活的年代有先后,但都才情高超——能書善畫,知書識禮,并不只靠“顏值”博得文土青睞。秦淮名妓的墨跡,被后代好事者視同拱璧,我的書齋號“雙秦淮館”,即為紀(jì)其中兩幀翰墨而起,分別是馬守真和顧橫波所畫的蘭花。
馬守真是“八艷”中年齡最長者,她生活的年代(1548-1604)上接吳門文人全盛晚期,下臨天啟、崇禎朝綱墮壞之際。其以畫蘭花留名畫史,馬氏過世時,顧橫波還沒出生。余懷的《板橋雜記》中說道,橫波夫人的蘭花是“追步馬守真”。
在秦淮河做歌妓的年代中,才藝雙絕的顧橫波與當(dāng)時名妓柳如是齊名。崇禎末年,龔鼎孳初到顧橫波的“眉樓”便對其見傾心,顧橫波當(dāng)時畫了幅美人倚靠著欄桿的小畫,龔鼎孳即席題詩曰:“腰妒垂楊發(fā)妒云,斷魂鶯語夜深聞。秦樓應(yīng)被東風(fēng)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青樓日子很快就結(jié)束了,崇禎十四年(1641年)龔鼎孳迎娶顧橫波為側(cè)室,并為其改名“徐善持”,從此顧橫波息影江湖,只以念佛畫畫自娛。崇禎十七年(1644年)闖王李自成攻下京城,龔鼎孳與顧橫波“闔門投井,未死”。這段史料大概是尋龔開心,古今諸井,再大再深,未聞能供“闔門”一起投的,所謂想殉國云云,大概只是托詞,總之是沒有死成,被俘虜,受拷掠,然后投降,接受李白成的直指使之職,巡視北城。同年五月又降清,由于龔鼎孳在明末已經(jīng)頗有影響,清廷對他格外看重,仕途亨通,龔鼎孳由此成為三朝之臣。明白事理的龔鼎孳正室董氏因已受明朝誥命,便讓清朝的封號給顧橫波,封為“品夫人”,所以她算是“秦淮八艷”中地位最顯赫的人了??滴跞甓櫃M波病不起,卒于北京府邸鐵獅子胡同。
這幅綾本大畫,正中是片高聳的懸崖,兩束蘭花倒垂而生,姿態(tài)柔美,下方束迎風(fēng)起舞,伴著方文石。整幅作品用墨寥寥,淡墨寫石,濃墨畫蘭,再以焦墨點(diǎn)苔和荊棘數(shù)筆而已。明末文人畫風(fēng)格極為簡淡,這種境界也影響到閨秀們的畫風(fēng)。畫面右上角用楷書寫款:“丙申秋日寫于尊拙齋,善持”,左側(cè)有五言題詩首:“既不受人紉,還之以云囿。心舒明月前,氣入清霜后,定圃老樵題?!边@題詩,極有晚明氣息,由于有“定圃”二字,龔鼎孳的書齋叫定山堂,后人就多以為這是龔鼎孳的題詩。
隨著顧橫波畫起的,還有另紙晚清北京名士,鑒賞家周肇祥(號養(yǎng)庵,退翁)的題跋,周氏考據(jù)了上面五言題詩的作者問題:
此顧橫波順治十三年作,善持之號,歸龔芝麓后為之易者,有定園老樵題詩,或云芝麓筆。撿《定山堂詩集》,無五絕,書亦不類,細(xì)審下有道默章,道默,戴明說字,滄州人,亦明臣之仕清(者),與芝麓略同。其被溧陽擠諸外任,芝麓曾昌言,致其嘆息。明說之珍重善持畫而加以題句,皆非偶然。明說丁母憂,屏絕聲色,盡力于《易》,與黃岡曹本榮相切磋,延孫夏峰居家講習(xí),遠(yuǎn)近稱“定園先生”,見《天津府志》。又善書畫,好寫竹石,山水尤勝。上端大印,日“米芾畫禪,煙巒如睨,明說克傳,圖章用錫”疑出世祖所賜也。是幅用墨秀蓓,惜為煙熏,款字?jǐn)嘀?jǐn),有閏閣風(fēng)。養(yǎng)拙名齋,其知道矣,詎非藝林之佳話哉,君愚道兄屬題因書歸之,退翁。下鈐“周肇祥印”
周肇祥不愧是博學(xué)通儒,目光深邃,他考證出這題詩的作者并非龔鼎孳,因其詩以香艷華麗著稱,并不擅長寫五言,題詩的應(yīng)是同朝名土戴明說。
戴明說(1608~1686),字道默,號巖犖,晚號定圃。直隸滄州(今河北滄州)人。崇禎七年(1634年)進(jìn)土。與龔鼎孳的經(jīng)歷類似,在降清之后仕途甚暢。順治十三年(1656年)擢戶部尚書,十七年(1660年)去官。戴明說工書善畫,所畫墨竹得吳鎮(zhèn)之法,尤精山水。《清史稿》他的傳記中特別記錄了
說“順治乙未(1655)仲冬,奉旨寫畫,蒙賜冠裘各,銀章顆,上鐫‘米芾畫禪,煙巒如覿,明說克傳,圖章用錫”。而這所賜印正是本幅右上方的大印,因?yàn)檠瓪v代規(guī)矩,凡御賜印章,一律鈐蓋書畫上方,以示尊重和榮耀。
戴明說與龔鼎孳同朝為官,經(jīng)歷又相仿,關(guān)系自然密切。周肇祥題跋中所考證的“溧陽擠諸外任”,溧陽指的是明末另位降清名仕陳名夏(16011654)。他是崇禎十六年的探花,入清后累官至秘書院大學(xué)士。大凡投降的二臣,私德上大多不佳,陳名夏也不例外,他喜歡糾結(jié)私黨,排擠同朝的明代遺臣,順治末年很被當(dāng)時的漢臣所不齒,戴明說就是在他的彈劾下去職。多爾袞事敗后,立即有滿臣彈劾陳名夏的種種非法行徑,隨機(jī)陳名夏被株連處死。由這幅作品看,戴明說對于龔氏夫婦有密切友情,除為龔夫人顧橫波畫作題詩外,還珍重地蓋上世祖御賜銀印,足見其珍視程度。
顧橫波畫蘭,在清初名氣已經(jīng)很大,陳維崧《婦人集》記載道:“顧夫人識局朗拔,尤擅畫蘭蕙,蕭散落拓,畦徑都絕,固當(dāng)是精神所寄?!庇忠娪谟榷薄犊丛撇萏眉酚小额}顧眉生畫蘭》詩曰:“佳人競體是芳蘭,自寫湘君小影看。只有青青河畔柳,同移春色向雕欄?!痹谶@些清初名土的心中,顧橫波的畫是秦淮煙月的最后遺存,勾起的是他們對于黃金歲月的回憶。
古代的談?wù)撚涊d都有不少顧橫波畫作的記錄,然而真跡卻頗為罕見。閨秀名妓的畫,一向?yàn)楹檬挛娜怂?,造假者頗不乏人。略搜索下,即可見清代仿造橫波畫皆有特色,款多署“橫波”,此無他,造假者唯恐買家不識故。
目前所見的顧橫波真跡,公庫中唯有故宮藏《顧眉范玨畫蘭合卷》,此卷分兩段,前幅為范玨畫墨蘭,后幅為顧橫波(即顧眉)畫下垂蘭花,無落款,僅鈐蓋印章兩枚。由于前幅與后幅紙質(zhì)筆墨都很接近,范玨作品有款,上博藏范玨畫與此相近,故可知兩幅皆可信為真本。若以本幅與故宮藏本對比,構(gòu)圖用筆,皆見相似,可推斷出自一人手筆??箲?zhàn)前,上海有正書局曾影印有《顧橫波夫人蘭竹卷》,用筆與此幅略同,惜今日不知藏何所。
孟心史所著的《橫波夫人考》一文中,將顧橫波生平諸事考證甚詳,亦對合肥夫婦頗有微詞。然以大節(jié)論,顧橫波僅婦人,何況夫人義助朱竹坨等事,皆有史可考證,況夫人筆墨精妙,自有可取,這幅蘭花上又記錄了兩位清初二臣的交往,更足與畫并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