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者,最可貴的不是造詣幾何,也不是身價多高,而是一種執(zhí)念——是否真正地為藝術而藝術。今年5月底,『大雅寶胡同甲2號——20世紀中國美術的傳奇』藝術論壇在香港佳士得春拍現(xiàn)場舉行,張郎郎(張仃之子)、李燕(李苦禪之子)、李小可(李可染之子)、董一沙(董希文之女)四位嘉賓暢聊當年點滴。從本刊記者現(xiàn)場發(fā)回的部分文字實錄中你會發(fā)現(xiàn),匠心需要純真。
胡同,是老北京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標志”之一。今天,當人們厭倦了都市生活的車水馬龍與行色匆匆,反而回過頭去尋訪屬于胡同那特有的熱鬧與靜謐,除了好奇,或許更多的渴望是想要重溫昔日時光,找回某種缺失許久的心理記憶。
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正是幾位親歷者講述的一段關于胡同的往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市東城區(qū)有一所名叫“大雅寶胡同甲2號”的小院。外表看來,它并不特別——平房、面積小、人口多,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然而,細數(shù)起當年這里的住戶,相信沒有人不會對這塊貌似普通的門牌號頓生崇敬之情:李可染、李苦禪、張仃、董希文、葉淺予、李瑞年、黃永玉、吳冠中……這一個個耳熟能詳?shù)拿侄紝?0世紀中國美術的發(fā)展有著特殊的意義與影響。人生的喜怒哀樂、得意與失意、勤奮與閑適……“大雅寶胡同甲2號”將眾人共同的“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真年代永遠定格。
記憶中的“甲2號”
張郎郎:它的位置是在東城根,即東城的城墻底下,建國門和朝陽門中間,那條街(前面)叫大雅寶胡同,后面叫小雅寶胡同。后來,大雅寶胡同又跟金魚胡同連起來變成了現(xiàn)在的金寶街。過去這兩個胡同叫大啞巴胡同、小啞巴胡同,民國時期當局要把胡同的名字雅化,所以改成了“大雅寶”、“小雅寶”,聽著就有學問了。大雅寶胡同2號是大宅門,我們當年住的那塊兒有4個小院連著,估計以前是2號的下屬部分,所以叫甲2號。
李燕:甲2號最大的房間充其量不到20平方米,像董希文先生畫《開國大典》,畫要挪到了院子里才能完全推開。
李小可:大雅寶胡同甲2號前后住過中央美院30多位藝術家,這些人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美術各個領域的奠基人,包括中國畫、油畫、工藝美術、雕塑,甚至理論研究、交流學者。這個小院是由徐悲鴻先生把當時一批既有創(chuàng)造性又有傳承的年輕的藝術家聚集到一起,記得黃永玉到這里的時候只有28歲。
純真年代
張郎郎:為藝術而藝術,他們是真正地熱愛畫畫。只有在那個歷史時代,正好他們處在創(chuàng)作的激情年華,又趕上新中國正在找一個位置——怎么把藝術安放在一個什么樣的平臺,因此這個時候,在這個院子里,每位畫家互相交流、互相磨合,他們對藝術的理解有很多重合之處。
李小可:當年大家共同的愿望就是把傳統(tǒng)文化和時代連接起來,讓其有個新的面貌。新中國建立初期,由于相關人士覺得水墨是為封建社會服務的,就把中國畫系取消。雖然我父親也學過油畫、色彩,但是他和張仃等人都認為,水墨是中國文化中最具代表性、最具東方色彩的元素,不應該被取消,于是他們找了個方式,通過寫生把他們掌握的水墨的表現(xiàn)和生活連接起來。這樣在1954年,他們到南方進行了為期3個月的寫生后,在北海公園做了個展覽,這在某種程度上讓人們認識了中國傳統(tǒng)水墨在新的時代有著它特殊的表現(xiàn),直至后來逐漸推動了它在新中國建立后最初的發(fā)展。
李燕:1950年左右,受認為傳統(tǒng)大寫意不能為新社會服務的思想影響,父親處于一種半失業(yè)狀態(tài)??鄲乐?,他想起當年曾經(jīng)和毛主席有過幾個月的同窗之誼,于是在別人的勸說下,就寫了一丈多長的仿草信反映情況,因為他知道毛主席喜歡懷素的草書。那時候給毛主席寫信也就是放在郵筒里寄出去。沒過幾天,毛主席的秘書田家英來了,說:“你的信毛主席收到了,現(xiàn)在他正忙于恢復革命建設,文化藝術方面的事情還來不及顧及,但是毛主席讓我轉(zhuǎn)告你,你的寫意畫還是要畫的,子孫后代還是會需要的?!北M管當時美術界對大寫意花鳥畫并不重視,但因此我父親就有了信心。
董一沙:父親畫《開國大典》時只有30來歲,因為他參加開國大典人群活動的時候非常激動,想把這個場面表現(xiàn)出來。他當時有個非常明顯的想法,說:“我從一開始就想把它畫成和西洋油畫不一樣的、具有中國靈魂、中國表現(xiàn)形式的新型油畫?!币苍S大家會覺得,《開國大典》有一定政治性色彩。實際上,父親為了油畫中國風,做了很多的嘗試。他早前曾不斷去西北、西南寫生,上世紀60年代后,又不下三次去了西藏,還沿著紅軍當年的路線去過幾十個地方。
白石老人
李小可:這個院子里的藝術家有個共同的特點:不管是從革命老區(qū)來的,還是從全國各地來的,都對白石老人有一種敬畏。1957年我父親要到德國訪問寫生的前夕,向白石老人告別。見面的時候,白石老人說,可染你停一下,我有東西要送給你。說完,他從柜子里拿出一盒西洋紅印泥,價值據(jù)說跟黃金相等,我父親當然不敢收,但白石老人說:可染你還是拿去,有一天老師不在了,你蓋圖章的時候,會想起老師。他們之間的感情真是情同父子。這也能看出,除了像對親人一樣對待學生,白石老人也希望學生能延續(xù)對中國水墨文化的傳承。
李燕:當年白石老人輕易不出門,但他去過的地方有一個就是“甲2號”,院子里的孩子都習慣喊他“齊爺爺”。他是性情中人,對有些人掏錢訂的畫會勉強,但給我們畫畫都是有感情的。他來院子里,往往會在可染先生的畫室里畫畫。聽說他來了,我父母都要過去看看。有件事我印象特別深,我9歲那年,父親帶著我去給92歲的齊爺爺拜年,我高興極了。去之前父親給我導演,說:到那兒別多說話,見著齊爺爺就鞠躬說“齊爺爺過年好”,齊爺爺不管給你什么,你都要說“謝謝齊爺爺”,然后倒退三步。到了他家,大家都排著隊來拜年,白石老人仙風道骨坐在堂里,一見我喊“齊爺爺過年好”,他馬上問我爸:苦禪哪,這個娃是誰的?我父親回答說:這是我的孩子李燕,您之前見到的是大兒子。齊爺爺就喊我過去,左手攬住我,右手從腰包里掏出1萬元(舊幣)壓歲錢。別小看這些錢,當時在北京可以買25個雞蛋,或者吃一斤半最貴的對蝦。最寶貴的是,他還當場畫了幅寓意世事太平的畫送給我。這幅畫幾經(jīng)周折,“文革”時丟過,后被不知名的好心人送還回來,我一直珍藏。
文化之緣
李燕:當時大雅寶胡同甲2號里的藝術家之間沒有門戶之見。黃永玉先生是“孩子頭”,把我們組織起來搞板報、搞文藝活動,還帶著我們出去交流,這個過程對我們兒童時代播下了很了不起的藝術種子。
李小可:在我的印象中,叔叔、伯伯……甲2號里大家互相之間的稱呼都像是親戚,這是文化的緣分。1989年我父親過世的第二天,黃永玉就寫了(紀念文章),實際上他在香港與我父親有很多年沒見了。他的這種反應不是因為我父親的畫值多少錢,而是這么多年,互相之間的這種情感。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藝術家的背后還有一批鮮為人知的夫人,其實她們中的很多人在各自的領域都是非常出色的人物。
董一沙:回憶大雅寶精神,并不光是看這些畫家創(chuàng)作了多少畫,更可貴的是在回憶一段純真的時光。尤其是中國在經(jīng)歷了幾段政治運動之后,現(xiàn)在的人很多品質(zhì)方面的東西都有所退化,但是回憶起“甲2號”的歷史時,大家最感慨的就是這些藝術家雖然都有各自不同的藝術追求,但是互相之間又保持著非常純潔的關系。像我父親,在上世紀50年代中國畫現(xiàn)實主義題材中是一位得志的畫家,但他并沒有因此就去冷落其他畫家,反而以自己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為其他的畫家做了不少呼吁,他認為這是一種責任。他還引薦了剛從法國回來的吳冠中先生到中央美術學院,后來又引薦了黃胄先生從新疆到北京……實際上這些都不屬于他的業(yè)務范疇,但這是他作為對不同藝術家尊敬、對他們?nèi)似放c個性的尊敬所做的工作。我覺得這樣純真的東西是應該發(fā)揚的。
李小可:我注意到一個問題,當年大雅寶胡同甲2號的藝術家,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的藝術怎么樣。上一代藝術家的理想不是個人的,而是長遠的、和民族文化發(fā)展相連的。我記得董希文先生過世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把我放平。我父親過世后,母親在抽屜里看到他寫的一張紙條—漁人之子,李白后人;中華庶民,齊黃之徒。因為他曾經(jīng)說過,如果沒有齊白石,沒有黃賓虹,沒有林風眠,沒有身邊這些朋友,不可能有他的今天。因此這些藝術家除了藝術獨到,還有著他的良知,包括面對人生的良知,以及對身邊人的良知。
張郎郎:大家都喜歡齊白石,不光因為他德高望重。比如我爸是現(xiàn)代派,喜歡畢加索,也喜歡齊白石;董(希文)先生畫油畫的,也喜歡齊白石……真正的藝術到了頂尖的時候是相通的、一致的,好東西就是好東西。當年的這些藝術家,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往藝術頂尖攀登,他們的攜手是精神層次上的。像大雅寶胡同甲2號這樣的奇跡,過去沒有,以后也不會發(fā)生了?,F(xiàn)在哪怕二三流的“大師”,都是自己一個孤單的“碉堡”。為什么?他得保住他的名氣和位置。大雅寶胡同甲2號,這里面有很多的文化寶藏值得去挖掘,如何把它更加立體地呈現(xiàn)出來,給今天的人們啟示—為藝術而藝術,為理想而藝術,而不是為金錢和地位去搞藝術,你也可以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