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崟崟
女兒生動演繹了一個真理:暴力是父母最大的無能。
這個暴力,不是狹義的肢體暴力,還包含情緒的冷熱暴力,解決問題的簡單粗暴。
最近香港驟熱,我們家開足馬力,24小時空調(diào)伺候,還是無法抵御痱子在兄妹倆身上成片地爆發(fā)。
白天還好,他們顧著玩耍和上學(xué),無暇顧他。一到夜晚床上躺平,他倆就突然發(fā)覺渾身奇癢難忍,無法入睡。一旦放任他們自行抓撓,就會抓得渾身血痕。我和老公只能變身八爪魚,4只手馬不停蹄地給兄妹倆撓癢。
3歲半的哥哥尚好打發(fā),你跟他擺事實講道理,用傷口感染需要會晤醫(yī)生和針頭來恐嚇,他就會乖乖收手,在輕柔的掃背中睡去。一歲半的妹妹就難辦了,威逼利誘都無濟于事,她倚小賣小,任憑你輕聲細語,手腳并用,都會鬧騰一個多小時,才哼哼唧唧地入睡。
這些天剛好趕上我交書稿的日子,我白天全天候照顧他們,晚上他們睡去,我才能進書房開夜工到凌晨。眼袋垂到下巴,內(nèi)心洪荒暴躁,像集齊了10次大姨媽,一點即爆。
這天好不容易把妹妹哄睡,剛打開電腦,隔壁傳來她的鬼哭狼嚎。趕緊過去,又是一籮筐的討好哄騙。心急如焚回到電腦前,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我坐下來打了兩行字,又聽到隔壁炸開了鍋。
我兀自不動,期盼老公能擺平。然而,妹妹聲嘶力竭地喊著:“媽咪媽咪!”聲調(diào)漸揚,有種媽咪不出現(xiàn)誓不罷休的決心。我打字的手在顫抖,這些天的疲累,滅頂傾覆了我。我狠狠推開了房門,哥哥已經(jīng)被妹妹的哭聲吵醒,呆呆地望向滿臉怒氣的我。吵醒了無辜的哥哥,我更是怒火難抑,我一把扛起仰天長嘯的妹妹,把她扔到客廳的沙發(fā)上。
她被我突如其來的兇狠嚇到了。小小的她趴在沙發(fā)上,一邊哭,一邊捂著眼睛,在指縫里偷偷望著我。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捂著臉痛哭。我不知道如何中止她撒潑打滾的哭泣,也不知道如何中止這有心無力的生活。我沖著妹妹怒吼:“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時候!”
當(dāng)初選擇放棄事業(yè)照顧孩子,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shè)。我明白,這是一個望不見底的黑洞,是一份薪水為零,且全日無休的苦差。我需要萬事以他們?yōu)橄?,給他們春風(fēng)化雨的親子教育。孩子面對新世界的好奇心,生生不息的破壞力,需要調(diào)度畢生的耐性,自備密集的情緒管理,才能不被瑣碎和焦躁徹底湮沒。
我還是高估了自己,高估了那個又要成全家庭,又不想丟失自我的自己。我始料不及,當(dāng)已經(jīng)妥協(xié)到在家務(wù)工的事業(yè),與突如其來的育兒棘手事件相碰撞,我根本無法兩全,也收斂不起中燒的怒火。
妹妹還在悲不可遏地哭泣,再任其發(fā)展,她吵醒的范圍就不止全家了,左鄰右舍都會以為我們家虐待兒童。我硬著頭皮抱她起來,強忍怒氣拍著她的背。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也用小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回應(yīng)。我有些心疼,她才一歲半,我剛才到底對她做了些什么?我坐下來,讓她趴在我身上,捧著她滿是淚痕的小臉說:“對不起,媽媽知道你難受,媽媽已經(jīng)盡力幫你撓癢了。媽媽還要工作,做完工作才能給你買玩具,買裙裙,讓你每天都有好吃的,你幫幫媽媽好嗎?”
妹妹懵懂地看著我,稚氣地回答說:“好?!比缓笏龔奈疑砩吓老聛?,坐在地上笑瞇瞇地望著我,開始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我啼笑皆非,淚流滿面,憤怒頃刻化成了全然的心疼。我知道剛才的那席話,她根本聽不明白。她只是用她有限的認知,用“好”來表達對我任何話語的肯定。然后用這首我剛教會她的歌,用這首歌里她隱約能感知的贊頌,來安慰此刻心力交瘁的我。
一歲半的她,面對兇神惡煞的媽媽,用這種近乎討好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試探我的反應(yīng)。我哪里配得上你純真干凈的安慰?這一晚,我沒有再拋開她去工作,我抱著小小的疲倦的她,一起入夢。盡管我把孩子當(dāng)成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卻不是全部。而對于妹妹來說,我就是她的全世界。在她難受無依時,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我的懷抱。在我懷里,她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痛楚,博得我的溫柔安撫。我就是她的安全感所在。
我自詡為一個鞠躬盡瘁的媽媽,給了兒女最長情的陪伴,卻不能時刻保持警醒,去恪守溫柔。當(dāng)我們在育兒生活里,碰上耐心的極限,會不由自主地暴力壓制。問題看似解決了,可后患無窮,孩子會在內(nèi)心,對自己的安全感打上問號。他們會變得敏感怕事,不再全然信任你,也會耳濡目染你處理問題時的方法—那就是暴力對待。
我給了他們陪伴,卻沒有反思陪伴的意義。陪伴的意義,無非是告訴他們,不要怕,不要哭,媽媽在。